第95节
楚昭的性格其实很讨世家的喜欢,上马能征战沙场,下马又有一种自在轻安的洒脱,加上天然一副好相貌,一时竟没人舍得拒绝,人人心中均起了这么一个念头:这样的人,才配做我卢(崔,钟,王……)家的主公。
“殿下所言极是。临淄王殿下,我也来自报家门。”
不时有些小世家的人越众而出,或者真心佩服楚昭抗击犬戎,或者名利心切,想要讨好护国亲王。
不过钟绍京等人却始终一副我不理你就不理你的傲娇态度,自己组成一个神经病……不,名士圈子,在那里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楚昭只当不知,往来如常,但也不去刻意讨好。有时钟绍京等人说得正热闹,楚昭也接一句话,不至于冷场,显得不合群。
钟绍京拿起面前的小铜壶自斟了一杯酒,深深吸了一口那酒的香气,方才道:“因为尝新酒的时间在春天,所以时人喜欢以‘春’命酒,今日所饮之酒,便为尝味阁今年推出的新酒‘烧春’。”
崔景深也混迹在这名士堆里,他低头轻轻嗅了一口杯中的美酒,意态甚是寂寥地叹道:“芳香浓郁,醇和回甜,清冽净爽,余香悠长,若能持鳌载酒浮于江中,余生便足以。”
钟绍京一杯饮罢,不由叹道:“崔小弟所言甚是,若能日日痛饮美酒,便是挂冠又何妨?我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唯喜杯中物。可自从饮了这尝味阁的烧春之后,便是珍贵如沧州酒,也提不起我的兴趣。可惜尝味阁限量供应,总喝不尽兴。命家中高价豢养的酒娘仿制,终归没有这般滋味。”
这个时代的酒是很珍贵的东西,却大多寡淡而无味。
楚昭听了这一句,就提着酒壶过来:“烧春原是我家郭师傅祖传的秘方,后来卖给尝味阁。钟叔想要依样画瓢,有三样物事难称其美。一者,原料,烧春用的是高粱,大米,糯米,玉米,小麦五种谷物为原料;二者,工艺,采用‘红槽盖顶,低温发酵,回沙回酒’工艺,精酿勾兑而成。三者,却是郭师傅的秘密了,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每年才能出十几坛子酒……”
尝味阁的酒,根据楚昭提供的现代改良剑南春酒方,经过郭师傅的改造,所以才能有这般清冽而浓香的酒味。酒水行业历来便是暴利,烧春近年来风靡帝都,在大小宴会中流行饮用,为好酒之人钟爱,替楚昭赚了不少军费。
楚昭的话正中红心,可钟大人眼巴巴等下一句,想知道玉米是什么,发酵又是何物,可殿下却转身去应酬别人了。急得钟大人不时扯着胡子,拿眼神偷偷看楚昭,整一个怀春少女的状态。
楚昭看到了,忍不住好笑,终于大发慈悲地说道:“若是钟叔喜欢,我那里还有去年窖藏的十几坛,只要你吩咐一声,便与你送去。”
钟绍京本性天真,再顾不得假作推辞,一口答应下来。然而喝了人家的酒,以后可就是昭殿下的人了,钟绍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认为这笔买卖做得很值。
钟绍京的想法也代表着在场大多数世家子弟的心态。
这些世家子原本并没见过楚昭,总听长辈说起这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好,大多对楚昭怀有莫名的敌意。这一次见到楚昭本人,根本没有想象中咄咄逼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反而显得平易近人,虽然话不多,然而却既有分量,又深入人心。尤其是那样将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满不在乎的劲头,精准无比地击中了这些标榜风雅的世家子那颗别扭的小心脏。
当下,看人看脸的世家子便情不自禁地对这位殿下产生了一些好感,觉得既然楚昭行事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强势,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言语又有趣,那么与其继续忍受卑贱而恶心的李太后、蓝田王之流,倒不如支持楚昭上台。
这可真是连崔景深都没有料想到事情。不过是参加一场相亲宴,结果本来和楚恒称兄道弟的世家子倒有大半倒戈。
至于方子安,他没来找过楚昭,只是陪在蓝田王身边,说来也怪,方子安的长相有种阴柔的美,蓝田王本就是一个香的臭的都要舔一口的人,居然能够忍得住没下手,对方子安的态度还颇为端正,似乎真有些君臣相得的意味在其中。
其实就连楚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方子安长得柔弱,,却总给他一种凛然之感,有时候楚恒甚至莫名有点怕这个沉默内敛的青年属下。
此时,楚恒见方子安舌战群雄,奚落了楚昭一番后,便有疲倦之意,也不敢强邀,只放他一个人闷闷在角落喝酒。因此,除开王嗣宗偶尔过去和方子安搭话之外,方子安便再不和人说话,旁人也不搭理他。这样不合群,自然不讨喜。
过一时,楚昭就听身边一小拨人在议论方子安。
方子安现在做户部侍郎,只有从四品的官职,而且也并非出身世家,按说不该在今日游园会之列,然方子安投靠蓝田王之后,单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户部,软硬兼施,整的都城的富商哭爹喊娘,现在是蓝田王一方第一得力之人,也算朝廷新贵。
蓝田王如今真是一步都离不得他,就是这游园会,因为借用的是皇家园林,所以也是方子安和卢家共同承担准备工作。
今日安国亲王以及许多王孙公子都在此,服御之事不敢有些许差池,方子安自平明起就打起精神在这里服侍。
楚昭听了点点头,方才明白方子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接着,楚昭又听一个穿绿衫的竹竿公子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方子安之所以甘愿做那位的狗,说咬谁就咬谁,是因为那位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蓝田王一贯作恶,居然也会救人性命,倒算是一桩奇事。”
竹竿公子很着急同伴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急忙补白道:“哎,那位一贯混迹的是什么地方,救了方子安,你们道是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吗?”
周围的人都一脸吃惊,他们单知道方子安出身寒门,却不知他曾经还沦落风尘。
“是真的。听说年少时犯过事,被卖进了那种地方,说不得……这位户部侍郎被多少人睡过了。”说着便是一阵不堪入目的笑声。
“哎,一想到居然和这种人同席,我就觉得难过。”这位不仅口中说,还有实际行动,召唤左右,让把他的座位移到离方子安更远一点的地方去。
可方子安凭他们如何奚落,说得多大声,就和没有听见一般。
楚昭听这些人言语渐渐不堪起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所谓的士族名流,其实也不过如此。扒开那层光鲜的表皮,内里的丑恶庸俗,比之街边卖菜的村妇尚且不如。
哀帝北狩之后,世家已如明日黄花,渐渐透出些衰败来,他们这样排斥方子安,不过是因为暂时不敢给楚昭难堪,所以将满腔的嫉妒之意倾倒在方子安这个年少位高的青年才俊身上罢了。
人会嫉妒,但是也慕强,所以会痛恨比自己好一点的幸运儿,却不敢去嫉妒比自己站得高太多强者。
楚昭偏头,看到方子安低头注视着杯中酒发呆,长长的睫毛偶尔抖动一下,不由怜惜之心大起,赶忙给卢恒抱怨,让游园会早点开始。
卢恒对方子安的困境见怪不怪,对楚昭的话却不敢轻忽。于是游园会很快便开始了。
片刻之后,小楼门前的一道水晶帘被掀开,里面传来环佩叮咚的声音,出来了十二个秀丽高挑的宫妆女侍。虽然这十二个女侍也堪称绝色,但是廊中众人却没有一个去看她们,反而全都正襟危坐,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其中一个女侍躬身向内施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第一轮名为斗琴,小娘子们在楼内抚琴吹笛,以此为题,各位公子或写诗著文,或书法绘画,随后两边各自评分,决出三甲。”
今日虽然是游园会,但是要见着佳人也不易。楼中的女子可以看到这边,男子却半点窥不见楼中人的倩影。
听到此处,楚昭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被古装剧洗脑了。事实上今日的游园会反倒更加像是现代的群体相亲大会,双向选择。和清朝的选秀完全是两回事。
楚昭担忧怎么拒绝蜂拥而来的妹纸,并且yy一群白富美被自己挑选的好事……咳咳,真是想太多。
在当时社会,皇权和世家的分野并不明显,皇帝顶多是贵族中较为尊贵的一个罢了,大家的身份和阶层并没有太大差别。因此,游园选亲当然不可能是所有世家的女儿都排着队等楚昭挑选,这种出现在清朝的盛况在唐代都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是大楚这样门阀强大的朝代。
世家这一次举办游园会,其实是对楚昭态度的一个试探——若是楚昭真的以漫不经心的态度来挑选这些世家女,那才真是坏了大事。
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说这次游园选亲是在给楚昭选妃,提前给楚昭这么一个印象,让他行动失当,可算是用心险恶了。
好在楚昭天生对女孩子便温柔尊重,即使意识到事实和自己想像的略有出入,也神色如常,并没有像某些男人一般觉得受到怠慢。
此时他随意地坐在长廊上,斜倚着廊柱,秋风乍起,带出青丝如远山,那颇有兴味勾起的嘴角,看得楼中的女子们芳心大动。
走廊中的事情,公子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回报给楼中的小姐们。女人天生便温柔许多,听了都心疼方子安,但更多的小姐却把目光集中到了楚昭身上。
楚昭的身份特殊,权力地位又很高,就算是双向选择,看上去仍然十分突出。加上各家家长便提前嘱咐过家里的小娘子,要特别注意昭殿下的动向,若是掌中明珠能嫁给安王殿下,家族便不至于这般辛苦,非得俯就蓝田王之流了。
温柔俊美又位高权重的夫君,谁不想要呢?
既然是双向选择,那么想要在繁衍竞争中获得最佳配偶,无论男女,可都得拿出点本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的贵女们,大部分都不像宅斗文赢家那样“规矩”的,反而生活得比较放肆。
第111章
卢佩兰当下便要求第一个出场,可是别的小姐也都不是谢苒苒那样好糊弄的的蠢货,经过一番不动声色地较量之后,最终是卢佩兰和顾家一位小姐胜出。
一时就听清雅的乐音响起。
琴声初时微弱,令人非得侧耳细听,渐渐的,有悠扬的横笛加入,伴着雨水敲打屋顶的叮咚之声,春风乍起,扬起一地桃花瓣,恰似一场豆蔻年华的邂逅。
这乐声虽然不错,但是难免有炫技的嫌疑。伴随着屋顶叮咚雨声,廊中又暖和,楚昭忍不住悄悄打个哈欠,困了。
秋风秋雨的阴雨天,温一壶小酒,听琴听雨打个盹,实在不能更妙。
一曲终了,美貌女侍扶着一位穿湖蓝衫子青色翟衣的小娘子,一位月白裙的小娘子,二人身形窈窕,隔着一层层的青纱帐与廊中众人厮见。当然,虽然隔着帐子,楚昭也通过月白裙认出那是卢佩兰。
卢佩兰清请脆脆地说:“便以方才的曲调为题,期待诸位公子的大作。”
显然是要考众人的诗才了。
楚人风雅,爱作诗,简直到了只要一得闲就作诗的地步,现在纱帐不开,也是游园会上的一个名目。总归世家的女孩儿要金贵一些,需要求娶的公子们诵出《却纱诗》,待三番五次后,青纱帐才会撤开。
一时自有美貌侍女伺候笔墨,王孙公子们要想讨老婆,再高冷也得奋笔疾书。
唯独楚昭咬着笔头,左边看看,卢恒下笔千言,镇定自若,右边看看,崔景深镇定自若,下笔千言。
等看到斜后方的王嗣宗时,楚昭才略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回应该不会剩自己一个人丢脸。
只见王小将军急得抓耳挠腮,嘀咕了一句:“吹得劳神子的曲,听不真切,还不如叫人唱个十八摸。”楚昭心里不禁大以为然,升起难兄难弟之感。
要说楚昭头脑中储备了前世那么多的优秀作品,不说全抄,东摘一句西抄一句,凑在一起也是一首绝妙好诗,但楚昭却不肯这么做。他又不缺那点锦上添花的名气。再说了,楚昭本就不想娶媳妇,万一用抄来的诗词骗了许多好姑娘的芳心,岂不罪过?
所以说,虽然楚昭拥有了做种马男的所有客观条件,到底还是个老实孩子——难怪一辈子翻不了身。
正在咬着笔头出神之际,楚昭忽然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茫然地扭过头去,便见卢恒对自己眨了眨眼睛。楚昭无奈地俯身捡起小抄,刚直起身子,就发现自己面前的白纸已经被人换了,有人模仿自己的字体,工工整整写了一首绝句。
这么周到的事情,只可能是……楚昭一扭头,果然看到崔景深眯着狐狸眼,对自己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几分复杂,几分忧郁,似乎帮不成器的徒儿作弊,叫师父大人很是纠结。
楚昭:= =
争着被传答案,学渣真的很困扰好吗?
虽然可以抄的素材很多,可是等女侍过来收卷的时候,楚昭依旧十分诚实的交了白卷。
顾家的一位公子瞟到楚昭那条白得像雪一样的素绢,登时就不高兴了。他本是答应妹妹帮他考察一番未来妹夫,当下便认为楚昭不尊重他们家的女孩儿,要和楚昭决斗。
哦,那个穿湖蓝衫子的是你们家女孩儿,谢棣做恍然大悟状,和卢恒一唱一和,差点把这位顾姑娘的排行和闺名都扒出来。只把顾家公子气得脸通红。
楚昭一看要坏事,赶忙开始哄:“作诗的话,有九渊,景深和子安这三大才子在,我哪里敢献丑?况且刚才那位姑娘也说了,以乐声为题,并非一定要作诗……如此良辰美景,不若今日小王做东,请楼中娇客尝一道美食,如何?”
“什么美食?”纱帐内传出一个甜软娇美的声音。
楚昭道:“这道菜叫柳蒸羊。正切合刚才曲中春风十里之意。乃是本王花费三十万钱雇高手匠人专门打造了熏烤羊肉的铁床,再从犬戎人的队伍里收缴来的肥美羊羔宰而烤之,其肥膏见炭火后则油焰淋漓,其滋味自然绝美,深秋时候享用最为适宜。听说几位小姐都是辰时末便到这里的,现下都快未时了,中间又一直没进过东西,想来也该进食了。”
王嗣宗一拍大腿,道:“对啊,犬戎人那里抢来的羊肉,无论如何也得吃一吃。便是你们不吃,我也必定捧场的。前几日我打的鹿肉还有许多新鲜的,派些小子去取了现炙,岂不鲜美?”
钟绍京看着高冷,其实也是个吃货,加上这回来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为了相亲,自然不耐烦和一堆小年轻一起作诗,一听这话便高兴起来:“极是极是,吃饱了才好继续被小娘子们相看。”
众人闻言皆大笑,场面变得活泛起来。
这游园相亲,本就不是考状元。说是要评选前三甲,在场的人也未必多么当真。现在经楚昭这么一提醒,众人都觉有些唐突佳人,赶忙叫传膳。
这时代并不拘束男女见面,世家娇女乘车出游打马街市都是寻常事,远不似明清时期严苛,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世家的女儿不愁嫁,所以便都养的非常大气。
反倒是小门小户的女儿,若是想要高嫁,便真要好生养在深闺中仔细名声了。
李太后母仪天下后,为了讨好男人,倒写了一本女则,想教天下女子讨好男人,可惜没人搭理她。她自家养出来的女儿就和没见过男人似的,与人做平妻,多少年依旧是个笑话。所以长公主对谢苒苒约束很严,而且或多或少受到母亲的影响,谢苒苒便因总被养在深闺里,才会被楚旦轻易骗去。
被卢佩兰抢了风采,自己有才华却没机会展示,其他的小娘子也都是天之娇女,心里就算不至于生气,到底不舒服。好在教养都极好,并没有人举止失当,全都落落大方的从楼里出来,移步花厅中。而花厅和这条廊庑,早就用青纱隔开了。
楚昭一看大家都坐定,方才吩咐身边的小子:“上次我叫郭师傅做的暖锅子再来一个,雨天吃那个好。我看钟先生身子弱,也该吃那个补一补。让他在里头多放些枸杞银耳,做一个红汤一个清汤来。”
这个时代的烹饪方式以煮,炖为主,营养固然营养,但是味道实在过于清淡了,郭师傅为了满足嘴刁且时常异想天开的主子,不得不蒸煮炸炒煎炖样样上阵,再加上燕归来商队自楚昭的封地代郡带来的各种调料,他做的美食便闻名都城,每次斜桥中的世家举办筵席,都以能够借来郭师傅而互相夸耀。
普通人若想尝一尝这等美食滋味,就只有去尝味阁了,只是那里的食物,比之郭师傅亲手烹制,到底略逊一筹。
在座的许多人虽然出生世家,但是也并非王谢一流顶级世家,不过是偶尔尝过一两次郭师傅的手艺而已,闻言都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
另外一边的花厅水榭中,小姐们正在一边观赏莲花,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笑。
银铃般的笑声和零星几句话被风吹到前面来,给筵席更添一丝迷人的魅力。公子们为了吸引佳人的注意,都在开饭之前,争先恐后的念起自己新做好的诗词文章。
气氛倒比先前一板一眼的所谓比试要好了许多。楚昭觉得如果今日有人相亲成功,一定得感谢一下他这个媒人。
正在这时,有个小厮过来传话,说是孜然粉没有了,问主家能不能派人出去买。因为燕归来关门,这一类胡人那边传来的调料便很难买,恰好蓝田王说自己家里还有,叫下人送来。
楚昭见这群人念诗念得兴高采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就觉没趣,又担心待会儿被逮住作诗或者评论,便悄悄往外挪。
走到外面,雨已经停了,空气很清新,楚昭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走进一侧的偏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