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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葛晨的肚子“咕”一声,长庚一愣,随即两人同时大笑起来,长庚一跃而起:“太晚了,别惊动王伯他们了,咱哥俩自己包点饺子吃。”

    葛晨颇为不好意思道:“不、不好吧,大哥,哪能让亲王殿下动手剁馅擀皮……这也太那个……”

    长庚睨了他一眼:“吃不吃?”

    葛晨斩钉截铁道:“吃!”

    两人于是黑灯瞎火地溜进侯府的厨房,将打瞌睡的老厨娘赶回去睡,咣咣当当地折腾了一通,听着打更的动静,一人捧着锅盖,一人就着笊篱,十分不讲究地直接在厨房里分吃了六十多个饺子,葛晨烫得“嗷嗷”直叫,依稀仿佛又回到了那“里出外进”的乡下少年时光。

    好时光都在半夜三更,青天白日下还是步步惊心。

    一个月以后,烽火票依然没有落实,连李丰皇帝都被吵得烦不胜烦,一场悄无声息的清洗逐步开始了。

    先是督察院连上三道折子参雁亲王一手遮天,军机处私自卡扣朝中官员奏折,使怨声有碍天听,所谓烽火票完全是胡搞,是拿着朝廷的颜面丢在地上踩,祸国殃民。

    雁亲王命人将军机处有史以来上传与打回奏折的记载全数摆在朝堂上,所有打回的奏折均记录在案,何时、因为什么打回,并全部有简报上奏至西暖阁,无一份有出入,当庭令人哑口无言,随即雁亲王以“才疏学浅,难以服众”为由,奏请隆安皇帝卸去身上一干职务,李丰照例不准,这位刚满二十的亲王殿下年轻气盛,扭头便称病辞朝,跑回侯府闭门不出。

    满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狐狸精,还真没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闹脾气,李丰一时哭笑不得,可还没等他微服出宫上门哄,雁亲王一走,朝中立刻出事。

    先是军机处群龙无首一团乱麻,每日呈递到李丰案头的折子雪片似的,各地都在要钱要紫流金,看得他焦头烂额,随即户部兵部两尚书几乎在要朝堂上动起手来,李丰震怒之下一追究,发现都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有人在军费中层层盘剥揩油贪墨,当即气急败坏,追查出一起震惊朝野的大案,上至堂堂二品大员,下至七品小官,一大批人被牵连其中,连督察院的那帮碎嘴子都莫名其妙地倒了一半。

    九月一场秋雨把京城洗得一片肃杀,江充亲自到侯府传旨将雁亲王请回朝中,至此,有心人仿佛明白了什么,雁亲王再次提起烽火票,几乎没有阻力便推行开去。

    刚开始有人忧心第一批烽火票发不出去,不料甫一面世,立刻有江南首富杜万全等人联络一干民间义商鼎力相助,不到三天,首批烽火票竟被抢购一空。

    真金白银涌入国库,至此,没有人再多嘴了。

    隆安七年年底,江南前线两军依然对峙,安定侯沿途联合中原驻军收拾了造反暴民,终于回到嘉峪关,隔日兵临城下的西域联军便望风而退三十里。

    这一年年底,顾昀先后写了十四封亲笔信,分别给西域诸国国王“拜年”,同时磨刀霍霍,预备在朝廷送来下一批军备时便开杀戒。

    这一年,嘉峪关外没有张灯结彩,烽火一触即发——朝廷终于送来了久违的军饷与战备。

    只是押送的人身份特殊。

    顾昀刚带着一帮轻骑巡防归来,还没下马便听说雁王来了,当时就懵了一下,轻裘都没顾上卸,便把战马缰绳一扔跑了。

    第72章 幽梦

    顾昀一路飞奔回驻地,后面一帮亲兵不明所以,只好也拉练似的跟着跑,一水玄铁轻骑不整队不换班,撒丫子狂奔,搞得驻地守卫如临大敌,还以为哪又来了一撮外敌,个个撑起千里眼四处观望。

    嘉峪关的玄铁营驻地中,来自京城的车驾已经一字排开,管辎重的正忙得热火朝天,顾昀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刹住脚步。

    亲兵们也连忙跟着停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顾昀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亲兵们:“……”

    顾昀干咳一声,弹了弹玄铁轻裘上不存在的土,刚散完德行,一转脸又毫无障碍地换了一身不慌不忙、闲庭信步的做派,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溜达进帅帐。

    除了当值的、巡防没回来的,顾昀手下几位大将都在里头陪着,中间围着个人。那人一身锦缎朝服正装,雪白狐裘下露着一截广袖,正是朝中新贵雁亲王。他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目光猝不及防地就和那没型没款倚门框的顾大帅在空中撞上了。

    雁王似乎吃了一惊,随即眼睛一下就亮了,一路的风尘都被涤荡一空,他有点难以抑制地抬抬手,微微清了清嗓子,咳嗽声居然有点走调。

    这一声咳嗽,众人都望向门口,纷纷起身道:“大帅。”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

    中间隔着一条交织的怒火与冷战,那种就是转瞬。

    中间隔着理不清数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暧昧情愫,那种就像隔世。

    反正顾昀是百感交集全都涌上心口,把他那跟长江入海口一边宽的心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沙烁紧凑。

    ……良久,方才颤颤巍巍地从中间渗出一点灼灼逼人的热水,绵绵不绝地化入四肢百骸——顾昀背在身后的手心竟微微出了点汗。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手一压,示意众人不用多礼,溜达进去:“边关现在不安稳,怎么还亲自来了?”

    长庚道:“赶着年关,我来给兄弟们送点年货。”

    顾昀听了人五人六地“唔”了一声,神色淡淡地问道:“难为你了,这半年多大家不好过,朝廷挤出点口粮实在不容易——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他这么说了,长庚只好先宣旨,煞风景的圣旨一露面,两侧的将军们立刻稀里哗啦地跪了一片,顾昀刚要跪下接旨,便被长庚阻止了。

    长庚虚托了他一把:“皇上口谕,皇叔见圣旨听着就是,不必行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庚说到“皇叔”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微微压低了一点。

    李丰整日里“皇叔长皇叔短的”,叫得顾昀一听见“皇叔”俩字就烦得头大如斗,可此时忽然被长庚这样叫来,却好像有一把小钩子勾了他一下,涌到嘴边的“礼不可废”四个字愣是没派出个先后顺序。

    深冬腊月天,西北苦寒地,一身的冷甲几乎要把顾昀捂出热汗来……连圣旨都听得有一搭无一搭的。

    幸好李丰的正事一般都在军报批复中说,圣旨里写的都是犒军的废话,听不听两可。

    直到周围一群将军们齐声谢了天恩,平身而起,顾昀都没来得及回过神来。

    一般来说,这种场合应该由级别最高的那个人上前,代表众人顺着圣旨说几句报效国家的豪言壮语,这圣旨才算传达完了,大家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顾昀突然诡异地这么一沉默,众人也都只好跟着他一起沉默,玄铁营的将军们集体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安定侯对这份颇为空泛的圣旨有什么意见。

    周遭这么一静,顾昀这才意识到自己丢人了,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高深莫测的脸,喜怒莫辨地说道:“唔,皇上言重了,都是应当应份的事,老何,叫人去准备准备,给雁王殿下接风洗尘……别弄那么复杂,都是自己人。大家手脚麻利点,天黑之前将辎重与战备清点好——看什么,还不散,都没事做了?”

    将军们对宠辱不惊的顾帅肃然起敬,鱼贯而出。玄铁营各司其职,效率奇高,转眼人就走光了。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帅帐一下安静了下来。顾昀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觉长庚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黏得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扭过头去。

    不知是不是身上那狐裘的缘故,他总觉得长庚仿佛清瘦了些。

    西北路上,火龙的话、陈姑娘的话交替着从他心里闪过,顾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千般情绪,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反而显得又冷淡又镇定。

    他好像头天刚离开家似的对长庚道:“过来,我看看。”

    长庚一时弄不清他是个什么态度,短暂地收敛了自己肆无忌惮的视线,忽然忐忑起来。

    他这半年来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不知道边关听说了多少,更不知道倘若顾昀知道会是个什么态。顾昀离京时,两人的关系又那么不上不下的,中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像是一坛子酒,没来得及下完料,已经先给匆匆埋进了地下……

    短短几步,长庚心里走马灯似的,滋味别提了。

    谁知这时,顾昀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他揽了过去。

    玄铁的轻裘甲从肩头到五指第二个关节全都包裹得严丝合缝,使顾昀的怀抱显得十分坚硬,那微微露出的一小截手指,被嘉峪关的寒风撩得同轻裘甲一般冰凉,冷意仿佛顷刻间便洞穿了雁王身上的狐裘,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受宠若惊得手足无措起来。

    顾昀微微闭上眼,双臂缓缓地收紧,松软的毛领扫过他的脸,安神散的味道如影随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味道比之前还要重些。

    二十多年的乌尔骨如一把锉刀,挫骨雕肉地给他磨出了一个这样的人,顾昀心疼得要命,可又一个字都不敢提,长庚骨子里有种不向任何人妥协的执拗,从那么小开始,每天夜里宁可睁眼等到天亮,也不肯跟他透露一点。

    一个人如果捂着伤口不让谁看见,别人是不能强行上去掰开他的手的,那不是关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子熹,”长庚不知他抽了什么风,只好有几分局促地低声道,“你再这样抱着我,我可就……”

    顾昀勉强压住心绪,咽下酸涩,面无表情冲他地挑了挑眉:“嗯?”

    长庚:“……”

    愣是没敢说。

    舌灿生花的雁王殿下难得哑口无言,顾昀看着他笑了起来,伸手将他的狐裘一拢:“走,带你出去转转。”

    两人并肩走出帅帐,关外的朔风硬如刀戟,猎猎的旗子像在空中展翼的大鹏,天高地迥,远近无云,押送辎重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自四境战争爆发以来,哪里都仿佛在捉襟见肘,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再现过这样近乎繁华的场面了。

    顾昀驻足看了一会,暗叹道:“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得敖多少心血才能收拾出一个头绪来?”

    “先送来这么多,其他的我再想别的办法,”长庚道,“现在掌令法取消了,灵枢院那边这个月又添了几个直属的钢甲院,正向天下长臂师招贤纳士,在钢甲火机方面格外有建树的,不论出身,都有进灵枢院的机会,奉函公信誓旦旦说西洋海军的海怪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给他时间,他也能做得出。”

    “奉函公这辈子没吃过饱饭,这是要吃一碗倒一碗吗?”顾昀笑了笑,“那海怪除了长得吓人和败家之外还有什么用,没钱没关系,就算用轻骑,我也迟早把那些到别人地盘上来撒野的东西踹回老家去,你……”

    他本想说“你不要太逼迫自己”,可是微微一侧身,裹着一半钢甲的手刚好撞到了长庚手心,长庚下意识地一把攥住了他冻得发疼的手,这动作随即被他宽大的朝服掩住,袖中拢着人的体温。

    长庚并不是一点气也沉不住,只是方才顾昀那个意想不到的拥抱实在像一把明火,一下把他心里所有难以置信的期待都点着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顾昀,一语双关地问道:“什么?”

    顾昀一天里第二次忘了词。

    在外人看来,两人像有病一样面面相觑了片刻,顾昀僵立了许久没做出反应,长庚的神色渐渐黯了下去,心里自嘲地想道:“果然还是我的错觉。”

    就在他打算退开的时候,长庚的瞳孔忽然距离地收缩了一下,因为长袖掩映下,顾昀居然回握了他的手,冰冷干涩的手指带着钢甲的力度,没有一点躲闪游移。

    顾昀微微叹了口气,心里知道,他方才半是冲动半是不忍地迈出这么一步,以后再也不能回头了——被乌尔骨折腾了这么多年的长庚承受不起,再者态度反反复复,也实在太不是东西。他并非没有说过逢场作戏的甜言蜜语,喝多了也会满嘴跑马地胡乱承诺,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谓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难以出口,话到嘴边,也只剩一句:“我让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必那么殚精竭虑,有我呢。”

    长庚整个人有点傻了,顾昀一句话从他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原封不动的集体撤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昀被他盯得有些尴尬:“走了,那帮泥腿子都等着瞻仰雁王风采呢,傻站在这喝西北风算怎么回事?”

    在玄铁营的地盘上,是不可能搞什么“葡萄美酒”、“美人歌舞”的,战时军中严令禁酒,敢偷喝一滴的一律军法处置,绝不姑息。而此地唯一跟“美人”沾点边的陈姑娘也在顾昀钢板撤下去之后,便自己领了军医的职,在嘉峪关以内的伤兵所忙得不可开交,十天半月没出现过了,眼下就剩下个“西北一枝花”,虽不会跳舞,但好在能随便看,不要钱。

    所谓给雁亲王接风,也不过就是多做几个菜,暂时不负责布防的几位将军过来做个陪而已——还不能陪到太晚,因为要轮流顶班,一点休息时间弥足珍贵,他们片刻不敢放松,还未入夜,人就都散了。

    只剩下一个顾昀领着始终有点恍惚的雁王去安顿。

    “这边无聊得很吧?吃没好吃,喝没好喝,一天到晚最出格的娱乐项目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掰腕子摔跤,输赢还不带彩头,”顾昀回头道,“你小时候是不是还因为我不肯带你来生过气?”

    长庚虽然滴酒没沾,脚步却一直有些发飘,总觉着自己在做梦,梦话道:“怎么会无聊?”

    顾昀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他的白玉短笛:“给你吹个新学的塞外曲听好不好?”

    长庚注视着短笛的目光格外幽深,感觉这场梦他是醒不过来了。

    正这时候,整顿防务的沈易归来,老远就听说雁王殿下亲临,本打算抱着复杂的心情过来一叙,不料还隔着百十来米,先眼尖地看见顾昀抽出了他的宝贝笛子,沈易顿时如临大敌地脚步一转,扭头就跑。

    顾昀手中的乐器从竹笛换成了玉笛,又在苦寒无趣的边关修行半年之久,可是技艺却奇迹般地毫无进步,催人尿下功力还犹胜当年,一阕塞外小曲,吹得人肝胆俱裂,不远处一匹正等着重装辔头的战马吓得活像被一群大野狼包围,锥心泣血地嘶鸣起来,玄鹰斥候从天而降,踉跄了一步愣是没站稳,直接扑地,摔了个讨压岁钱的模样。

    长庚:“……”

    他总算找到了一点自己没在做梦的依据——这动静已然超出了他狭隘的想象力。

    一曲终了,自以为隐晦地风花雪月了一把的顾昀有几分期待地问道:“好听吗?”

    “……”长庚迟疑良久,只好诚恳道,“清心醒神,有那个……退敌之能。”

    顾昀抬手用笛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对自己丧心病狂的技艺毫不脸红:“就是为了让你醒醒,这几天跟我睡还是让人给你收拾个亲王帐?”

    刚有几分清醒的雁王被这突如其来的调戏砸了个满脸花,一时愣在了原地。

    顾昀眼睁睁地看着长庚自耳根下起了一片红,一路蔓延到了脸上,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发高烧,长庚替他换衣服时那个不自在的模样,当时只觉得无奈,这会心却痒了起来,心想:“你趁我骨头断了一堆只能躺尸的时候占便宜那会,怎么就没想到有今天呢?”

    顾昀道:“怎么又不吭声了?”

    “不用麻烦……”长庚挣扎了半天,咬牙下定决心,“我……我正好要看看你的伤。”

    顾昀忍不住接着逗他道:“只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