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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

      孟道将夭绍引至舱中便默然退出,裴行对着棋局正在沉思,见她到来也无撤盘新开的意思,指指面前的位子:“郡主请坐。”

    夭绍上前落座,望着局中黑白二子厮杀胶着的状态,抬头看了看裴行,声色不动。

    这已非二人首次见面,数月前夭绍为血苍玉曾上门拜访裴行,并以云阁的一卷神秘画像换得裴行的欢颜,因此那次的相谈虽称不上愉快,但也绝非勾心斗角的波澜丛生。她虽自九年前的往事中早心知肚明裴行是多智近妖、城府甚深的恶人,且她也是这样处处提防着他的,但每次与他单独相处,他从容宁静,笑容平和,清俊的眉眼间毫无她想象中的阴冷毒辣,似乎与任何她爱戴的父辈无异。

    她心生恍惚的一刻,裴行淡然笑道:“我与令尊旧有深交,郡主也算是我的晚辈了,如今能同舟共济更是缘分不浅,往后的日子你我也道同志合,郡主万不要再存亲疏有别的心思。”

    夭绍被他一眼猜中心事,面上红了红:“不敢。”

    裴行摆弄着指间黑子,望着棋局道:“令尊当年是东朝第一国手,郡主家学渊源,能否对此棋局指点一二?”

    夭绍很是遗憾地道:“父亲去世得早,他的棋艺我未曾学得皮毛,不敢品评丞相的天下之局。”

    裴行笑道:“你既能看出是天下之局,目力已经不浅。”他微微沉吟,状似无意地问:“郡主觉得,局中黑白二子谁会赢?”

    “黑子。”

    “为何?”

    “因为是丞相所执。”

    裴行微笑道:“白子也是我执,且黑子在白子的围困下毫无还击之力,没有赢的希望。”

    “可是白子风头正盛的时候,丞相却弃局了,而今只专注黑子,我想局面定能反败为胜。”夭绍含笑以对,“况且,我阿公和舜华姑姑都说过,裴相心思之缜密,智谋之深远,天下鲜有人能及。”

    裴行对她此番说辞似饶有兴致,放下棋子,抱臂望着她,笑问:“独孤尚也不能及?”

    夭绍秀眉轻扬:“你我不是志同道合了吗?我向来只是尚手中的一枚棋子。想来丞相将来也是。只是需要丞相心甘情愿才行。”

    “郡主此话有趣。”裴行悠然一笑,“请问郡主,裴某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夭绍微笑道:“以裴氏族望,以裴相才能,先前已在司马朝廷有当预草诏机事之柄,也位处朝班权贵之列,如今舍乌桓而取鲜卑,肯定不是求荣华富贵,而求一个抱负与理想,还有一个心安理得。”

    她话语顿了顿,垂眸看着棋局细细想了片刻,才又续道:“若我没猜错,裴相要取的是士族大义,要求的是天下大同。乌桓朝廷压榨汉族,漠视汉臣,裴相虽贵为一国丞相,然一族荣耀起于行伍、盛于深宫,非东朝所倡正本清源之名门士族,也不如乌桓贵族的世代功勋。您的治国理想与司马朝廷追求的政治利益格格不入,您的改革举措处处受乌桓贵族排斥非议,最终不了了之。既无法改变,那只有毁灭。”

    “毁灭?”裴行大笑数声,望着夭绍难掩赞赏之色,“郡主不愧谢族之后。只是郡主既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为何却还要以康王来胁迫裴某?”

    夭绍歉然道:“我只是一枚棋子,棋子不会让执棋的人为难,那只有为难裴相了。”说到这,她眸光微动,忽又嫣然一笑:“不过裴相,我也可以做一回你的棋子。”

    “哦?”裴行似乎有些困惑,“郡主的意思是?”

    “我愿成为裴相与尚一解心结的棋子。”夭绍目色狡黠,笑意盈盈道,“我想,这便是您所求的心安理得吧。”

    裴行怔愣须臾,长叹道:“当年的沈太后因慧敏善辩,洞察时局,被东朝先帝引为后宫智囊。而今郡主风采不逊沈太后当年,郗门得新妇如斯,何愁盛景难复。”

    “愧受裴相盛赞,我岂能与婆婆比。”夭绍道,“不过是——时有入心处,才知咫尺玄门,此未关至及,自然金华殿语。”

    两辈人于此间正聊到意想不到的融洽时,忽听闻外间浪潮大起,惊风鼓帆,喧哗阵阵。这动静并不寻常,裴行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外间何事,孟道却在此刻敲门而入,手捧一青木竹筒递给裴行。

    裴行皱眉:“这是什么?”

    “六爷领兵追来了,竹筒里内藏招降书,已漂浮漫河。”

    裴行这才接过竹筒,取出里面的帛书,目顾其上字迹,轻轻叹口气:“老六长脑子了,知道以这样的方式蛊惑人心。”他将帛书放下,微微而笑:“想让我们兄弟自残,司马豫身边除去苻景略已无人有这样的见识和心计。”

    孟道忧心忡忡道:“六爷曾掌青州水军七八年,西翼那边收到招降书后已经蠢蠢欲动……”

    “意料之中的事。”裴行揉了揉额,道,“传令下去,让兖州水军不要与老六纠缠,青州水军若有离去者也无须再管。飞鸽传信雁门,通知独孤尚,东朝郡主身处闻喜,若要救她,请他亲赴唐王山。”

    孟道望了望一旁面色无澜的夭绍,略略迟疑了一下,颔首:“是。”

    ·

    商之收到信函后连夜自雁门南下,一路人马不歇,至汾西绛城已是五日后的深夜。此前,郗彦于上郡大败突袭粮仓的并州府兵,率风云骑追赶残兵踏越济河,将并州府兵逼入汾水之东。此后风云骑沿济河辗转南下,连夺河西数座城池,在两日前已与攻克潼关后沿河北上的拓拔轩所部会合于汾水之畔的绛城。

    商之到达绛城时,拓拔轩与郗彦早已等候在城外,除他二人外,另有一抹艳丽张扬的熟悉身影,却是让商之意想不到的慕容子野。自鲜卑起事以来,兄弟二人在这烽火乱世下的相聚尚属首次,商之纵然心中另有灼心之忧,但在看到慕容子野的一刻也是不胜欢喜,下马与他抱拳相握,笑问:“你怎么从魏郡来了?义父身体可好?”

    “他一切都好,只是放心不下主公,听闻济河两岸战事日益激烈,恐主公麾下正缺人手,于是遣我前来添乱。”慕容子野嘴里虽是开着玩笑,然宁静的眸间一派沉稳淡然,再非往日的跳脱纵肆。

    “添乱?”拓拔轩啧啧直叹,“心高气傲的慕容子野原来也有这样谦逊的时候。”

    商之对慕容子野笑道:“你来正是如虎添翼。先进城吧,有时间我还要细问你冀州战事的状况。”

    “对,进城进城,都站在城外做什么?”拓拔轩不耐地催促众人,大声笑道,“我已在官署摆上庆功宴,难得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又连逢大胜,怎能不庆贺一番?”

    慕容子野凤眸斜飞,瞥着商之:“主公许饮酒?”

    商之道:“你是贵人东来,今晚自然破例。”

    慕容子野与拓拔轩闻言相视一笑,两人联袂先行。商之则望了望一旁静默已久的郗彦,上前与他并步进城。郗彦从袖间取出一封书函,递给商之道:“夭绍三日前自闻喜的来信。”

    此际夜深,弦月如丝,无甚光泽。城门下纵有火束明燃,却也难照清商之低头一瞬的神色。他接过信函,在指间默然掂量片刻,缓缓打开。书函字迹秀丽飘逸,洋洋洒洒数百字,自眼入心,惊出滔天波澜。

    商之前行的脚步停住,僵立良久,方将书函递还郗彦,涩然道:“既如此,我明日会亲赴闻喜问他因果。”

    他转身而去,黑绫长袍飘入穹顶之下,被一天夜色消融无迹。郗彦眼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叹息,却也无可奈何。

    ·

    绛城与闻喜隔汾水而望,商之于翌日清早独骑奔出城门,到达渡头后命此地守军拨出一艘轻舟,正要过河时,却听后方马蹄踏踏作响,一人轻骑急奔,至他面前气喘吁吁道:“主公离城怎么不叫我?”

    小脸僵冷,青涩纯澈的眉眼紧紧望着他,却是自雁门追随他南下的无忧。

    商之低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无忧甚为严肃地道:“叔父交代过我,以后要寸步不离跟在主公身边。”不等商之言语,他便牵着坐骑登舟,盘膝在舟头坐下,好奇地张头四望汾河水光。

    这样徒生得一片赤子之心却对万事丝毫不通的少年,商之待之素来无辄,只得带着他一起过河至闻喜。

    对岸有兖州水军驻扎,船舰如云绵延数里,眼见这边轻舟过来,兖州水军却无一丝张弦搭弓的警示动静,反而由战舰围成的水中城郭让出一条道来,任商之的轻舟从中飘过。上岸后,商之跨上烈焰骑直奔东南官道,至唐王山脚径奔湖边桃林,于夹壁深长的幽暗山道外勒马驻足。

    “主公?”跟在一旁的无忧疑惑他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伸长脖子朝山道里间探望,“里面是什么,竟惹得主公如此忧愁?主公告诉我,我来为你解忧。”

    商之闻言微微怔了一下,望着他眸中一片不存尘垢的纯真,莞尔失笑:“你既无忧,何以解忧?”

    他下马将烈焰骑交予无忧,命他在山外等候,自己只身进了山阴,于寒凉阴冷的山风中慢慢踏入谷内。

    上次来此是春寒料峭时,青松成荫,碧草初生,不同此刻的草芥泛黄,遍谷枯叶。只是峭岩上清泉依旧冰澈,在午后的日光下碎光闪烁,茅舍前的翠竹也仍是绿得莹润,停留叶上的飞鸟望到谷外来人,也无惊慌,懒散地拍翅飞走,连一声鸣啼也不愿馈留。

    山谷空荡,似无人烟。商之在茅舍外的青石阶下静立半晌,才听到屋内有人淡然出声:“鲜卑主公面对千军万马尚不知变色,难道在裴某这间茅舍前,倒有退缩了?”

    此话与当初他激自己入谷时并无二致,只是如今的心境却已不可同日而语。商之苦笑一声,提步上阶,走入茅舍。

    想是日光明亮,茅舍里陈设虽简陋如初,但在秋阳的渗透下,却比那夜的沉郁显得明亮堂皇许多。

    裴行垂袖候立案侧,望着商之微微而笑:“坐吧。”

    商之撩袍落座,裴行在旁陪坐,从案侧拿出一个酒坛,摸着其上封存已久早已残破的木塞,怅然道:“这是从东朝带来的曲阿清酒,是绋之二十五年前亲自酿的。”

    商之即便是知道以往对他多有误会,但此刻从他口中听到母亲的名讳仍是极为厌恶,皱眉冷笑道:“裴相费尽心思引我前来,难道只是与我说这些废话?”

    裴行如若不闻,又取来两盏酒杯,拔出酒坛上木塞的一刻,清冽酒香顿时满溢室中。

    他捧着酒坛微微倾侧,坛口流线如银,慢慢注满杯盏。

    “二三十年前,我父亲还在东朝任徐州刺史,官署正临曲阿润州。官署后遏坡成岭,岭后有湖名龙目湖,湖水上承丹徒溪水,水色白,味甘。那年我带着绋之至曲阿游玩,绋之说用湖水酿酒一定好。她总是奇思妙想颇多,不管能做不能做,我只一味陪着她。于是次年上巳,我们截取了江春梅柳下龙目湖的第一汪清泉,酿成了这坛酒。”裴行缓缓说着往事,浑然不顾听者愈发青白的面色,将酒杯凑近鼻下闻了闻,微笑道,“你也尝尝吧,要知常人都说,京口土瘠人瘘,尽无可恋,唯酒可饮,兵可用。此话并非虚传,北府兵的精悍勇猛想来你比我还要熟悉,至于酒,你该是第一次喝。”

    言罢,他将酒杯送至唇边,仰了仰头,一气饮尽。

    商之执过酒盏也饮了一口,酒味入喉,他却缓了缓神色,淡然一笑:“大概是裴相这坛酒藏的太久了,酒味可不是曲阿酒一贯的清澈甘甜。此酒浓烈冲人,倒似胡酒。”

    裴行并不为所动,他垂眸望着手中空盏,默然良久,才轻笑道:“原来如此。”他放下酒盏,目望窗外满谷秋色,感慨道:“我应该早就知道,即便是她不移情独孤玄度,我和她就算有婚约,也无望能成姻缘。这本是命中注定的事,可惜我从不曾看得开。”

    商之闻言眸色微动,望了望他,没有出声。

    裴行虽沉沦于往昔记忆中,却也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道:“你是想问我往事究竟如何?也罢,今天既有酒助兴,你我也难得安坐一处,尽数道来也无妨。只是其间委曲周折,说来实在话长……”

    他沉沉叹了口气,从头细说:“那时在东朝,裴氏因侨族之故,在朝中向来小心翼翼周旋四方,从不得罪任何权贵。凭数代人经营不断,至我父亲这辈时,裴氏望实俱荣,先后任荆州刺史、徐州刺史,上游分陕数年,下游经略已久,怒江以北的汉人流民因知父亲为侨族将领的身份,皆南下投奔。一时北府甲士充盈,气势为东朝诸州最盛,却也因此树大招风,为当权的郗氏引为深患。东朝郗氏祖上也出自北方冀州高平,百年前因襄助兰陵萧氏开国立功,早已举族南迁。东朝立国后,郗氏、谢氏素来交往亲密、相辅相成,与武康士族沈氏常有怨隙。裴氏南下,一则因交好沈氏,二则因流民投奔之故,与同为北方士族的郗氏结怨渐深。其实流民组成的军队虽彪悍善战,但没有战事闲散之际却极难控制,易惹祸端。一次青台之祸因数千流民围剿当地贪官,连夺淮北诸城杀得起兴了,竟扯起了叛乱旗帜。父亲因此受牵连,更被郗氏握住把柄,乘机铲除满门,沈氏也涉及此祸遭遇清洗。诸族间血海深仇正由此而来。”

    说到此,裴行素来波澜不兴的面容略起悲色,言词顿了顿,起身站到窗旁,负手仰望天空流云飞逝,思虑顷刻,才又续道:“经此变故后,郗氏、谢氏在东朝达到全盛,沈氏萎靡,裴氏嫡系率领北府精锐劲卒尽归北朝。可惜此时的北朝政局并不比东朝明朗,乌桓与鲜卑贵族把持朝政,百年间既相依亦倾轧。十余年前,鲜卑一族在北朝的实力正达巅峰,独孤、慕容两族昆弟众多且名重一时,独孤玄度在外总征讨,慕容华于内专机政,群从子弟更是各居显要,已深为先帝忌惮。先帝为对抗鲜卑,壮已势力,不惜一切拉拢北降裴氏,封裴氏青、兖二州,使裴氏为北朝东南门户。十三年前,北朝北方、南方同起战事。北帝为弱鲜卑,令独孤玄度孤军北战,裴氏大军南下战郗峤之。那一战我父亲带走了所有的儿子,只因我反对他的出征而独留我在洛都。至于后面的事,你应当知道了……”

    裴行闭了闭眸,缓缓道:“安风津一战,北军全军覆没,我父兄除裴伦外尽数丧命疆场,而东朝大获全胜。此战后,郗峤之个人声望如日中天。朝中独孤玄度又于西北得胜而归,独孤皇后之子顺利加封储君。裴氏一族于北朝黯然失色。也是自此开始,人人都认为裴氏与郗氏之仇自始不共戴天。”

    商之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问道:“难道事实不是如此?”

    裴行的面色在拂面谷风下微微发白,声音刹那如水冰澈:“如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有人收买了郗峤之帐下殷桓,更计诱萧璋于战中全灭裴氏,与郗峤之无关,你相信吗?”

    商之沉吟道:“裴道熙曾授姨父兵法,以姨父的情义为先的行事,我信他不会对昔日恩师赶尽杀绝。”

    裴行叹道:“是,这也是我当年在邺都东宫学舍认识的峤之。”

    “那收买殷桓的人是?”

    “沈弻。”

    商之疑惑道:“裴氏与沈氏素来交好,沈弻为何——”

    “士族交好全因利益驱使,裴氏既不在东朝,还有何可交?”裴行冷笑道,“何况因裴氏当年的叛逃祸及沈氏,除沈弻一脉为沈太后所佑外,名誉天下的沈门满族五百人杰尽灭,这样的族耻血辱,以沈弻的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此仇若不报,那是枉生为人。”

    商之细想前因后果,终于了然:“如此说来,沈弻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将郗峤之推上那个水深火热的地位,功高震主,朝野不容?”

    “非如此怎能引发九年前的祸事?”裴行漠然道,“九年前,沈弼以与柔然先帝的旧情暗通异族,并以柔然之故勾连乌桓姚氏,逼得北朝与东朝再一次对阵怒江。北朝由你父亲率军,东朝郗峤之为帅。二人一因水汛、二因私交避而不战。东朝殷桓密信诬告报与朝廷,郗峤之被朝野忌惮,因此被拿回邺都问罪。谢氏竭力周旋,却因此而受牵连。此后的鲜血染城,白骨连屯,你比我还要清楚,就无须我多说了。”

    商之起身站到窗旁,望着裴行,犹豫须臾,还是问道:“敢问裴相,九年前我为躲追兵渡河北上,危急时刻为裴萦郡主所救,此事是否为裴相安排?”

    裴行语气淡然,不辨喜怒:“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无须在意。”

    他纵然竭力克制着心绪,然他说这句话时面色怅宛,戚色隐现,商之不想也知托付之人为谁,沉默片刻,才又道:“那裴相此次叛逃洛都,是否也是为了——”

    裴行打断他道:“与旁人无关,只因裴氏与司马皇室也有血海深仇。”

    商之突闻此言颇为震惊:“什么?”

    裴行冷酷一笑,面色无温:“十六年前徐州青台之祸正是司马皇室一手所导。当日事发时我尚在邺都,随伴东帝萧祯左右,深知当时朝局——即便郗、谢两族对裴氏生隙,却也未到兵戈相对、屠杀殆尽的时候。可那些流民的起义却起得如此及时,正值我父亲从北府调任扬州之前。也非如此不能牵绊我父亲的调迁,非如此不能留郗、谢把柄,最终逼迫我父亲北逃。北上后我对此件事变一直存疑,暗察数年方知晓,当年的乌桓为防鲜卑拥兵独大,亦防北方流民继续南下,须有一定名望的汉姓士族位列朝中显贵,方能收揽北方士子之心。这个傀儡的最好选择便是当时南渡不久、根基未稳的裴氏。为此司马皇室不惜南下使这离间计,其后一连串裴沈之灾、安风津之战、两朝之乱一一由此衍生,也由此终至乌桓如今的颠覆之局。此乃报应,亦是天命。”

    裴行的语速不急不缓,似一如常态,然而自他唇间道出的言词犹如冰溅雪水,透着彻骨寒凉。他道尽往事,垂首理了理衣袖,拱手对商之道:“裴某率麾下兖州水师八万投奔鲜卑,不知云中王是否收留?”

    商之来此之前虽料到裴行叛逃所向,但等亲闻他说出这话,还是有些疑惑:“裴相并非意气用事之人,虽说裴氏于东朝的祸根源自司马皇室,但裴氏荣宠亦起于此。如今裴氏在北朝堪称极盛,且当下局势乌桓势强,而我势弱,裴相为何舍弃一身荣华,来投鲜卑?”

    裴行直言道:“只因裴某还想求一大道。”

    商之不解:“何为大道?”

    “以武安之才启之疆锡,以文王之风被乎汉江!”说这两句话时,裴行素来沉静的目色潋滟生光,“乌桓统治百年至今已腐朽不堪,一殿群臣居官无官官之能,处事无事事之心,北帝虽决心治世崛起,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匡世之才,更无济世之明。如今天下只有一人能完成裴某心愿。”言至此,他面色恭敬,振袂跪地,于商之面前俯首:“臣,裴行,叩见主公。”

    ·

    商之带回夭绍至绛城时已是黄昏,深秋日色浸沉青黛山岭,留红霞漫染西天。彼时郗彦与拓拔轩等人正在官署内庭的轩阁中商量着接下来的战事,听到无忧飞速来报二人回来的消息,俱齐齐起身,奔往前庭。拓拔轩和慕容子野一早起来不见商之踪影,后又听说商之独自去了汾水之东,满心的忧虑虽被郗彦温言压住,只是此刻望到商之回来,二人还是不住追问商之这一日的行踪。

    他们将商之围着脱不开身,郗彦却正好与夭绍有时间独处,两人回到内庭,在房中歇下。

    郗彦见夭绍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眉眼格外温柔婉转,笑容也另有深意,不由柔声笑问:“怎么了?半月未见,不认识我了?”

    夭绍笑而不语,依然目色盈盈地看着他。她将他的清俊容色细细打量了良久,在心中已悄然勾勒出腹中生命未来的五官模样。她在溢满胸膛、难以自抑的幸福中抿嘴而笑,轻声道:“阿彦,北朝局势至此已定,我们回东朝吧。”

    郗彦笑了笑:“好,待我将风云骑于河西所占城池与尚交接过,我和你便启程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