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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沁官(五)

      皇帝走后,彩云叹息,说容妃过于大方。容妃笑吟吟地坐到桌边梳头,一边道:你明白了吧,武贵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彩云你真的不要担忧。皇上如果只和我一处,皇额娘会不高兴,虽然她面儿上不说什么,纳兰夫人说觉得当年太后成全她出宫,有一个原因是不喜欢皇上专宠于她,她待在圆明园的三年,皇上还和她通信。而皇额娘的这个想法,皇上心里也有数。彩云才恍然大悟,转忧为喜,道:照您这么说,令贵妃其实也……

    容妃却摇摇头,对着镜子道:她是不一样的,皇上对她是因为皇嗣大事。彩云道:主子,您心里真是和明镜儿似的。若是太后的亲女儿,她就不会这么想了,恨不能您独宠吧。容妃道:太后是为了皇上和大清考虑,后宫再不能发生婉嫔那样的事,皇上的家事不仅是家事。太后的亲女儿,又怎能嫁给皇上?那年,皇额娘说的话,皇上也让我想,我后来明白了,若我嫁的不是皇上,皇额娘应该是恨不能我独宠吧。

    然后看着镜边盒子里那串十八子手串,红珠间绿松石,乃今年皇帝的年礼,之前他已挂上了那个红琥珀穿绿松石斋戒牌,当时她还未注意,直到皇帝赐下手串。这是她和他在那年的起誓!

    去年,她去问刘嬷嬷关于旧事真相时,刘嬷嬷十分感激,最后告诉她说,太后曾经说过,“自从沉壁进宫,皇帝的床事是真多起来了,沉壁身子骨儿又好。”她有点儿不解,刘嬷嬷道:自从娘娘进宫,皇上甚至不理会腊月正月的斋戒日,娘娘还记得那年第一次拜见太后那天吗?皇上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上后宫都不多。而且您住在养心殿,太后觉得您和皇上没正式记档的次数定不少,加上当年婉嫔说的……但娘娘不必过于担心,因为您是太后的闺女,不同于别的妃嫔。

    想到这里,容妃笑起来,摇摇头。那年在承乾宫的秘密宠幸让她也对皇帝有所误会,其后才知道,其实皇帝理智沉稳淡定,勤于政事,又有狂热的文人情趣,对床第之事并没有超乎正常的兴趣,更不会沉溺其中。刘嬷嬷就说他不怎么上后宫,所以那时李玉说魏湄要以房事邀宠,这也是她并不担忧的一个原因。而她和皇帝的所谓“床第缠绵”的起因是那年在圆明园,自己一心要征服他,而他其实很好勾引……

    太后所说的不记档,除了婉嫔说的那个第一次,都只是白天的那些,其实次数有限。可以不记档的原因就是她不会生子。自她搬入养心殿,在腊月和正月的斋戒时段,她和皇帝即便睡在一起,也只是同眠而已,是皇帝说那不算“破戒”,皇帝,其实是很孤单的,他需要人陪……而她和皇帝真正的“床第事频”只是在二十二年南巡的时候。

    但太后既然还有这些想法,她自然要“改正”,于是她让刘嬷嬷寻机婉转地告诉太后,自己一直谨遵皇额娘教诲,若皇额娘不相信,只管问李玉……皇帝和自己恩爱情笃,满宫皆知,又常年住在一块儿,皇额娘大概也是因此有所怀疑,但其实她和皇帝,不是因为床第,虽然床第当然是重要的……

    皇帝,不说生着一双深黑如海,望不见底的眼睛,在女人面前威严又温文,怜香惜玉,多情又似总无情,他就只站在那里,穿一身常服,不必任何显摆作态,也不必群臣前呼后拥称万岁,不必任何人、任何物件烘托,他还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天上的太阳。对这样的男人动心,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他无须努力,也不必真心,多少女人都会自动献上芳心……根本无需对荣华富贵的向往,纯粹对一个掌握天下的男人的迷恋就够了。所以她很理解皇后,魏湄,托娅,和宫里的所有妃嫔,包括这位沁官。

    世间的女子对情|事的体验,通常来自所嫁夫婿。对女人而言,是好是坏,都得认了。尤其是对她们这样出身的女人而言,比那沁官更甚,她们的丈夫都比她们更有地位,还很强势。但不包括她。她,不同于其他的女人。她生的如此之美,又无意嫁人,而她的丈夫就是和她耳鬓厮磨,她的心还是清醒的。

    其实,她对她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独对皇帝。她的父亲,叔叔,哥哥,霍集占,傅恒,她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清醒,这就是一种天生的本能,大概是因为她生的好又不能生子,真主给了她这种本能。因母亲早逝,家里没有女人,父兄全部宠着她,且不是普通的家庭,她了解男人,她常常觉得自己其实挺“无情”,不为所动,甚至超过男人们。

    而她美丽温柔的外表很蛊惑,和皇帝一样,皇帝也是因此恼恨吧?别人都不明白,彩云也不懂,但皇额娘应该是明白的吧,所以皇额娘应该只是担心皇帝……她笑起来,看着镜子,心想:不用担心了,她已经将心给了皇帝了……但她对他其实没有什么要求,对一个帝王,她能要求什么?她说要他成为她的,那原本不过是一个“勾引”,而她也早得到了。她又笑起来,盖上盒子,说道:不仅是我,皇后娘娘也明白太后的想法。

    一边看着这银烧蓝小盒,通体饰云纹,以银丝缠绕成一龙一凤,身上填珐琅,围绕盒盖中心一颗鲜红色的椭圆大碧玺,和手串琥珀珠的颜色一样,那琥珀又叫做血珀,仿佛祥云中的火珠。盒盖四周装饰各色小粒碧玺。盒子的两个长侧面亦是龙凤戏珠,只是所戏之珠是天蓝色小碧玺。当时手串就是放在这里面一起赐的……

    只听彩云道:那要是皇后娘娘知道了皇上上玉京园的事儿,会怎么想?容妃又看着盒子一笑,没言语,眼前浮现出玉京园容音祭室里那幅悼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跋: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心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而问之。

    璎珞说是城南陶然亭香冢的碑文,而玉京园里的这幅隶书由傅恒亲笔,因先皇后喜欢陶然亭,在闺中游玩时也十分感慨过碑上这篇偈文。香冢,乃埋香之冢。容音的祭室里满是盆栽茉莉花,因先皇后喜欢茉莉花……

    康熙朝的时候,宫中有女乐千人,先帝时缩减为七百人,而皇帝登基后,便将女乐全部迁出。西华门南池子织女桥南原有一大宅,是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额附府,离皇宫大内很近,被命名为“南府”,内务府在那里安置乐人,南花园里面建有两层楼的戏台供学生登台试演。

    南府戏楼更是宏伟,由方形重檐歇山顶戏台和七开间卷棚顶后台建筑组成,戏台对面是皇帝皇后看戏的双脊勾连搭式大殿,两侧各有五间配殿,供陪同看戏的后妃和王公大臣使用,出演时场面盛大。负责南府的是皇宫的太监们,分为内学和外学,内学都是唱戏的太监艺人,外学则是请的民间艺人,由江南顺着大运河,把这些艺人接到北京来。

    头一站是苏州,苏州是个集合处,而乐人的原籍哪的都有,都是江南人。然后由苏州奔扬州,在扬州接受一定的训练以后,再经过一些裁减,选出更好的艺人,由扬州坐着内务府派的织造官船往北到通州张家湾。在通州城小歇一段,再训练一个阶段,演一演,排一排,然后再由通惠河进北京,进京以后再经内务府甄别后做学生、做教习,一步一步的往上升。

    成为昆腔教习侍奉宫廷还能荫及子孙。内廷里编演的那么多承应戏、节令戏,大戏都仰仗这些教习们,而太监伶人们也十分刻苦出色,女乐已经不是戏班的主体了。在内廷演戏的规矩严,条件好,皇帝的文化修养以及艺术格调都有别于民间,是以宫廷昆腔更加完美,同时也不断的影响着京畿各地的昆腔演唱,有才之士自是愿意进来。陆文洪正是苏州人士,才艺高绝,当年一入南府,得高贵妃赏识,便成为她的专用昆腔教习和琴师,如今为容妃和玉京园专用,会随驾出行,在和声署还有事务,所以在南府里只是教习的昆腔指导,定期和教习开会,并不亲自带学生。

    “南府”的称谓实际上是相对于紫禁城北的景山,因景山也有一部分昆腔教习和外学的学生。在景山以外还有分部,圆明园的太平村,常驻有学生和教习,那是侍驾的艺人,随时伺候着。

    玉京园的小戏是直接去苏州召的一批,随后由陆文洪挑选了十二人组成,却都是女伶,属于家庭小戏班。小戏们才入府时年纪都小,这沁官儿算是里面年纪大的,主唱小旦儿,也客串小生和花脸。她原名叫顾飞瑶,入戏班后改名叫顾沁,于是便叫了沁官儿。

    她骨架娇小,举止轻盈,袅娜风流,因六岁就入了戏班,并未缠足,在台上扮三寸金莲时必须踩跷。上了戏装和戏彩后便俏眼含情,万千娇态,百样聘婷,难以描画言传,先天声音极好,又被陆文洪严格调|教了几年,自己刻苦,台下功夫深厚,不仅各种唱腔圆熟,舞袖走台时摇摆如随风之柳,曼妙之极,实可与南府的尖子媲美,只是登台机会少得多,玉京园戏班一应开销均由内务府供给,戏服都出自苏州织造,其实就是皇帝的私家小戏。

    陆文洪编排的《女儿国》折子戏采用的正是康熙爷所钟爱和推崇的弋阳腔,是去年傅恒夫妇不在家的时候开始排的,是演女儿国国王置下洞房花烛夜引诱唐僧,想招他为婿。璎珞回来后,觉得这也太巧了,想起自己笑谑爱莎夫妇的事,本要爱莎生子后叫他二人来看,还笑问陆师傅是不是可以排“盘丝洞”。但自然趁此时先演《女儿国》给皇帝。

    顾沁穿着大红戏服,戴着繁复璀璨的头套,含羞带笑,越发显出丰姿俏丽。天气寒冷,在“香径长洲”一楼的室内戏台里,璎珞和傅恒见皇帝听得十分入迷,对望一笑。

    戏结束后,璎珞便教其他人都散了,吩咐沁官儿留下,待她款款从台上走下来,皇帝又拍掌赞叹,说要好好的赏,璎珞和李玉对视一笑,一起走出房去。珍珠独自守在门外等吩咐。

    室内再无别人。顾沁自然知道,皇帝今晚便要幸自己,心里不免羞怯,跪在地上不抬头。皇帝一笑,拉她起来,直接抱在怀里,她脸上是戏妆,但脖子都红了,皇帝瞧见了,不觉笑道:你的戏唱的如此之好,在台子上成天对着众人都不怕,怎么下来对着朕一人,倒如此害羞!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朕。皇帝逼人的眼神让顾沁害怕,心里如擂鼓一般通通直跳,说不出话来。皇帝香粉软玉抱满怀,十分动情,亲在她嘴上,全是红腻腻的胭脂,皇帝觉得好不新鲜,又去蹭在她脸上。

    这顾沁从未和男子有过亲密,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且是她心念之人,只觉得心里霎时温暖起来,忘了害怕,完全酥倒在皇帝怀里。皇帝在南巡中见过不少这样的江南佳丽,却没有主动搂抱过,更从未曾和小戏如此亲近,见她浅颦低笑的柔媚之态,一双浓墨重彩的吊凤眼,包裹在绚丽光闪的戏服和行头里,转侧绮靡,风情万种,不觉吟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顾沁知道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因陆文洪作练习段子教唱过,便低声重复那唱词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皇帝十分惊讶,尤其这两句用戏唱出来,缠绵婉转,如石磨中的流水一般细腻,更加心喜,将她紧紧抱住。顾沁鼓起勇气,低声道:皇上,去奴婢那里。皇帝才猛然回过神来,将她放下,她便用袖子擦了自己脸上的胭脂,然后问道:皇上,可以了吗?皇帝点点头,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出去,珍珠忙在前面掌灯引路。出了戏楼,多罗便跟在三人后面,今晚他和李玉一样,要宿在玉京园,这是璎珞的主意,皇帝自也首肯。

    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小院儿门前,上了几级石阶,顾沁推门让皇帝进去,并转身对珍珠道:多谢姐姐。珍珠低笑道:恭喜你。转身和多罗一起走了。顾沁也闪身进去,在里面闩上了门。皇帝四下打量,见这小院儿只有一进,甚是幽静,正房和东厢里点着明灯,透窗而出。顾沁道:皇上放心,这里只奴婢一人,奴婢自己服侍皇上。皇帝心中一喜,当先穿过庭院,走入房里。

    顾沁给他拿上茶来,道:这是纳兰夫人存的今年雪水泡的。又自己对镜卸妆。皇帝四顾瞧瞧,只见这房里陈设简单,但摆件都是古玩精物,屋里点着藏香,馥郁袭人,那边墙上挂着一幅美人撑伞图,两边对联写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下面案上摆着一个玉磬。玉盘悬其中,色浅若流水。玉盘边缘雕出一框,卷曲渐入中心,仿佛一把大玉锁,有含蓄内敛之姿。玉盘上沿卧一对交吻之瑞兽,瑞兽衔口处以鎏金铜扣固定,悬玉盘于外框。外框又一对掐丝珐琅螭龙交吻环成一椭圆,龙首鎏金与玉盘金扣接榫。底下的器座,以黄铜为胎,光华灿烂;器座腰和四足部位鎏金,其余均以掐丝珐琅在淡蓝底上满饰缠枝花卉和祥云,宁静典雅,一看便是皇家之物,应该是富察家的御赐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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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冢碑文】香冢,又名蝴蝶冢,座落陶然亭东北方向的高地——锦秋墩南坡上,坟头很小,其出名在于墓前的一座石碑。这个石碑,既无任何款识和署名,也无年月。原碑现已毁,现存拓片。香冢,并非乾隆皇帝香妃之墓,史家早已证明。金庸《书剑恩仇录》的最后曾经引用了这个碑文,所以这个偈文十分有名,但非金庸所作,《书剑》的历史背景取自清末天嘏的《满清外史?第四篇》中的野史逸闻。陶然亭是清朝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所建,名取自白居易的一联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在外城先农坛之西,南距城墙二三百步。香冢一般认为是源于清初,不过未见确切考证,但被正式称为“香冢”甚至误传为“香妃冢”则是咸丰年间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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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秀仁所作小说《花月痕》的初稿写于咸丰八年,书中对香冢所在地的陶然亭锦秋墩有详尽描述:”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别有潇洒出尘之致。亭左近花神庙,绵竹为墙,亦有小亭。亭外孤坟三尺,春时葬花于此,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另有一诗云:“云阴瑟瑟傍高城,闲叩禅扉信步行。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疏钟响似惊霜早,晚市尘多匝地生。寂寞独怜荒冢在,埋香埋玉总多情!”可见此冢乃类似黛玉的葬花冢,为埋香埋玉之所。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对香冢挖掘,里面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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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缠足】起源于宋代,缠足最初流行于青楼,为了迎合文人士大夫的喜好。满人没有接受汉人的缠足风俗,而缠足到了清代在汉人里普及各地各阶层。崇德三年(1638年),清太|宗下令禁止妇女“束发裹足”。顺治十七年,规定有抗旨缠足者,其夫或父杖八十,流三千里。康熙三年再申前令,但没有认真执行。有清一代,旗人始终没有缠足。汉人则认为缠足乃汉人民俗,刻意保留,所谓男降女不降,被认为可以“保留汉人尊严”,妇女缠足比以前更甚,祸害之极。1902年2月初,慈禧太后颁布劝戒缠足懿旨上谕,并说:“汉人妇女,率多缠足,由来已久,有伤造物之和。务当婉切劝导,以期渐除积习。”自此,缠足风渐衰。所以清宫中的后妃和满旗女子无人缠足,登花盆底是宫妃高阶身份的象征,也是为了模仿汉人缠足走路时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