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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六

      嘉荣八年,王桓十六岁,谢宁十二岁,谢文昕八岁。

    同年初春,朱皇后所出嫡子因病而故,而过往多年,宣文帝的子嗣皆若不被上天垂怜,接二连三地因各种缘由离世,如今只剩下独一年幼的皇四子谢文昕,文帝不免对他格外疼惜爱恋。

    以至于不过是道听途说一句文昕身上福泽不足,文帝当下便立刻封为太子,祭太庙,宴群臣,其生母丁淑妃则同晋贵嫔,连带母家一同受恩,很快丁淑妃的父亲丁普也被晋为门下侍中,爵亭国侯。

    同年五月,春末夏初,温和舒适。傍晚时分,晚霞斜倾,王桓和谢宁正坐着驴车刚出流芳门,车里笑语不断传出。

    谢宁双手拽住王桓衣袖,兴奋说道:“临风今日可真是出了好大一副洋相,不过这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叔叔你文章写得好,临风才会误以为那是哪位名儒圣人之作的...”

    谢宁说得一本正经又眉飞色舞,连头上的银冠被自己晃松了也不知道,王桓这侧身温温腻腻地看着他,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看你,人靠衣冠,怎么连这银冠都给晃松了”,他笑着轻轻摇头,伸手将谢宁的银冠扶稳,然后又顺了顺他垂在肩上的长发,才接着道,“临风从来就不喜读书,今日先生点名的时候他怕是还在梦中呢,就算咱们把阿翘的文章递到他跟前,他也准能装模作样地夸上一番…”

    “小叔叔你怎么能将自己跟陈翘相提并论!”王桓这话都没说完,谢宁一直摇着王桓的手顿地停了下来,坐直了身子,脸上笑意骤然消失,愤愤不平又道,“小叔叔的文采那可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连陛下也夸不绝口,陈翘那小子写的东西狗屁不通...”

    谢宁越说越激动,两道剑眉跟着上下跳动,王桓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是愈发哭笑不得,连忙将手放于谢宁头上重重将他摁住,佯做严厉打断道:“怎么现在连我们小知行都晓得骂人了?”

    此话虽并非较真严肃,可谢宁那张清隽的小脸却已涨得通红,正想为自己分辩一二却又无从说起,只落得支支吾吾一直道“我...我...我...”。

    谢宁从小不会为自己辩解,王桓是了然于心,此时见谢宁如此模样,他更是越觉有趣,一直饶有兴致看着谢宁,等着他继续说。谢宁很快也知道这是王桓逗乐的把戏,顿时憋着一肚子闷气甩开了一直抓在王桓袖上的手,愤然将头扭开不看他。

    “好啦,”王桓见自己得了便宜,也不再玩笑,将手放在谢宁头上轻轻揉了揉,将脸移到谢宁面前,扁着嘴说,“是小叔叔不对,不应该取笑知行的,知行别气了好不好,你看你,一生气就跟那皇奶奶宫里那猫似的...”

    谁知这边王桓话音未完,车厢外远远传来一阵吵杂声,毕竟年少,谢宁这时也抵不住心中好奇重新回过脸。

    王桓掀起一边帏裳,却见外面几个身着华贵袍服的少年正背对着自己围成一圈,隐约能看到他们正围在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身边,王桓眉心不由得微皱起,马上将车子叫停。

    那群人中一个穿着藕色金丝锦袍的小少年忽然往地上那人身上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大声地骂道:“赶紧说!你手上这书到底从哪里偷来的?你要还不实话招来,小爷我现在就把你打死在这儿了!”

    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地上那人的模样,可王桓却总觉得十分熟悉似曾相识。隔着人群依稀能见他身旁地上散落了几本书籍,藕衣公子那一脚定然不轻,可那人却愣是一声不吭,爬回去就要将那些书籍重新捡起。

    藕衣小公子见他这般不痛不痒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骂声未至,又是用力一脚往他后背踩下去,那人瘦小经不得如此力道,猛地往前一扑,刚收入怀中的书本又散落一地,整个身体便贴在地上。

    小公子踩在那人身上的脚又加大力度,紧接着又嚣张地在他身上唾了一口,弯身将脸凑到那人面前,忽然伸手用虎口掐住他下颌,将那人的头猛地抬起对向自己,怒目圆瞪凶巴巴地吼道:“你是哑巴吗?小爷我问你话呢!”

    那人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含糊答道:“这书我没有偷,是从先生给我的...”

    “先生?”小公子忽然将那人的脑地往地上一摔,回头对着他那几位小朋友轻蔑张狂笑了两声,又说,“你对着小爷我撒谎也不晓得要找个像样点儿的理由吗?瞧你这穷酸狗样,还先生?我呸!就你也配?你们这些地底泥巴,也不知道要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邋遢样儿,以为读那么几本圣贤书就可以翻身蹭上树了?我告诉你!你们这些贱胚子,就算读再多的书,将来还不配给我家的马洗槽呢...”

    “我说阿翘,”藕衣小少年风风火火的一番演说还尽,便被一把波澜不惊的声音从身后打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手施施然地搭在他肩上,小少年怒气未消,正要转身,谁知那只手却忽然用力,竟将那小少年平白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陈翘脸上顿然发青,使劲想要站起却无奈此人力度之大而不得移动,正要张嘴开骂,那人却抢先轻飘飘地说,“我要没记错,你们家的马槽上周可是你来清洗的不是?好像...好像是你把你祖母的翡翠镯子给摔坏了,陈伯伯便将你罚去洗马厩了,知行?我没记错吧?”

    陈翘恼羞成怒之下几欲挣扎却始终无果,加之如此弓脚弯腰姿势也着实累人,陈翘尽管心中恨不得马上将王桓原地撕碎,却也只能低声哀求道:“放开我!”

    王桓阴冷笑笑,回头扫了陈翘那群小同伴一圈,那群小朋友立马低下头不敢说话,王桓这才满意点点头松开手,只是陈翘一下没能站稳,四仰八叉便摔倒在地。

    还跪再地上的小少年此时已由王桓搀扶着站起,只见他脸上已经几处破皮,手上也落了不少伤痕,少年感激不尽地看向王桓,却又急急忙忙地将地上的书本收好,还爱惜地拍走上面沾染的尘土。再次站起身后,才对着王桓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怯怯道:“谢过二公子。”

    王桓边伸手理了理小少年鬓边凌乱的碎发边说:“人家都已经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为何不告知你是廉溪馆的学生?”

    小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但看上去要比同龄人干瘦,尽管已是春末,但其身上粗衣却单薄,袖口甚至已经磨出白线,衣摆上也有不少破洞,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桓又问:“你叫...秦...”

    小少年低头小声答:“秦挚。”

    王桓这时又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向陈翘,陈翘见着王桓向自己这边靠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明明想表现出来对二人没有丝毫忌惮,却耐不住心虚,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直视二人。

    王桓缓缓走到陈翘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他是我廉溪馆里的学生,手上的书自然就是我父亲给的,难不成这也叫做偷窃?那阿翘你昨日不问自取便拿了临风的扇子,那又叫什么?”

    一年多前京郊围猎时被谢宁毒打的事情陈翘至今还心有余悸,如今虽然自己人多,可他自然也是知道身边几位平日里娇生惯养,不过都是绣花枕头,若真把王桓惹恼,且不说他会不会告状,就此时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可也是得吃上眼前亏。

    想到这里,陈翘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恶狠狠地瞪了那秦挚一眼,夹着尾巴便快速逃离现场。

    眼见这陈翘一行人走远,王桓才回头走到秦挚身边,伸手提起秦挚衣袖,只见他手臂上尽是瘀伤。他皱了皱眉,又见秦挚脸上惊慌不减,二话不说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便往车上带去。

    谢宁站在原地怔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王桓已经走至车边,他先将秦挚扶入车厢,才回头对着谢宁喊道:“知行!站那儿发什么呆呢?快回来!”

    谢宁心中无端涌起一丝委屈,却又无从说起,只好连忙跑上前,刚掀起车帘子,只见瑟缩在车舆角落里的秦挚惊恐地睁大着眼,只瞄了自己一眼,又将头埋在双膝间。

    谢宁心中的不痛快越发强烈,而这时王桓却先对着秦挚痛心而道:“你方才怎么就不说你是我父亲馆里的学生呢?若非我方巧路过,认出曾经在馆里见过你,你难道就这样任由陈翘那小子将你往死里打也不知道要反抗吗?刚才但凡你开口说出廉溪馆三字,陈翘也不敢下如此狠手。”

    秦挚正想开口,却刚好撞上了谢宁冷冰冰的目光,他不禁又往里头缩了缩。

    只是王桓此时刚好背对着谢宁,根本无从见得他脸上堪比墨砚的脸色,只见到自己越说秦挚反而越怕,心中不免又是无奈,只好说:“你也不用怕,等我回去跟父亲和兄长说一说,你以后就跟着上学,别偷偷摸摸地只问先生借书看了。”

    秦挚骤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桓。

    “小叔叔!”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谢宁终于忍不住焦躁地叫道。

    “我知道,”王桓只微微侧头,还是没看见谢宁跃然脸上的焦急不安,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恼火,便只语重心长说,“就算他只是馆里杂工的弟弟又如何,谁说天下书籍只配世家供读?人若有此心努力好学,凭什么只因出身便裁定失去了读书的资格?行了,秦挚,你先回廉溪馆,知行你也先回家吧,今晚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我得先回家跟父亲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谢宁还想说什么,王桓却已经纵身跃下驴车,谢宁连忙掀开帏裳,只能见到那飞奔而去的红色背影。

    车厢内只剩下谢宁和秦挚二人,秦挚双手抱膝,整张脸都已经要埋在膝后,只露出双眼惶恐不安地不断扫在谢宁脸上。

    谢宁愤然放下帏裳,回头恶狠狠地又瞪了秦挚一眼,秦挚更是吓得浑身抖了抖,将双眼都藏到膝后。

    王桓一口气冲回到家里,刚到书房门口想要敲门,却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而且细细听来就发现气氛略显严肃,王桓不觉放下了已经举起半空的手,将耳朵贴到门上。

    他兄长王程焦急的声音传出:“如今廉溪馆已是东城唯一能让寒门子弟求学之地了,倘若我们也将他们赶走,那他们之前所尽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而且父亲您开廉溪馆的初衷,不就是想要让天下更多非生士族的学子可以得到机会读书吗?”

    “子徽不懂事,你怎么也没明白!?”他父亲王砺忽然怒声斥道,因为提到自己的名字,王桓在门外心顿然一提,里头紧接着是一片沉寂。

    半晌后,王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许卓为原非世族,却能够在短短几年里平步青云,靠的是什么?就是世族权贵的扶持!他如今如日中天的,为了保住这些世家的支持,他首先就要保住世家的地位。这两年里因不满九阶行级制将仕途垄断在士族手中的寒门越来越多,民声异议越来越大,许卓为能眼睁睁地就看着无所作为吗?明校府的爪牙如今是越伸越远,我们沅陵侯府虽说陛下亲封,可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若真被抓住把柄,莫说保住那些学生,就连我们自身也难保了...”

    王砺这段话铿锵振振,每个字都如锤般往王桓心头上狠狠敲下,他的手不知不觉沉重地落于门上,里面随即便传来一声呼喊:“谁!?”

    王桓无奈,黑着脸推门而入,王砺正坐在中间地桌后紧张地看向门的方向,王程刚站起,脸色惊慌正要往外走,见进来之人只是王桓,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回到矮桌一侧。

    王砺悬起的心也稍微放下,觑了王桓一眼,呷了一口茶平复一下心情,又冷声问:“何事?”

    王桓直勾勾地盯着王砺,咬咬牙,坚决地说:“父亲,我想将秦挚留在廉溪馆。”

    王砺正要将茶杯放下的手蓦地停在半空,眉心顿时皱起,余光扫了王程一眼,王程却也只心虚皱眉垂头。

    王砺“啪”地将水杯放下,抬头直勾勾地望向王桓,厉声喝道:“你既然都已经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方才我与你兄长的对话你定都听进去了,怎么还来说这些?!”

    “可是...”王桓不依不饶,半步上前还想继续辩驳,而这时王程却忽然站起,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手横拦在他身前,微微摇摇头,然后又对着王砺说:“父亲,我来跟子徽说吧。”

    王程说完,也不待二人说话,抄起王桓的手便往外走去。

    弯月上柳梢,晚风拂白兰,一阵幽香铺天盖地。

    二人走到院中廊边,刚停下脚步,王桓又急不可待地想要继续理论,可王程却轻轻拍了拍王桓肩膀,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我弟弟,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秦挚的事情为兄会尽力,只是你可千万不要在父亲面前再提这些,也不要再插手了,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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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爷小时候真的很可爱呜呜呜。

    (冬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