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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对于方晴的事,小安并不多问。只偶尔一次方晴刚回来,小安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见过一次柳云生,我觉得……可以的。”当时小安正抱着猫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就是合伙画漫画赚钱,没有旁的。”方晴认真撇清。

    “那怎么了,合作关系也可以延伸延伸嘛。”小安不以为然。

    “不是这样,我,一个离婚妇人……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方晴尴尬地笑道。

    “你又何必躲在壳里不出来。你没看黄晓仙,号称睡了一千个男人;玛丽周四十岁了,正在嫁第四任丈夫,上周我去给她拍照片,白婚纱拖了有半间屋子长,边儿上站的先生比我还年轻些;李琴琴离婚后把自己打造成了妇女解放先驱,听说现在拍一部片子的酬劳已经涨到1000块。所以,离婚怕什么?那是现在顶时髦的事了。”

    方晴平心静气地说,“或许人家长得漂亮。漂亮的人可以任性些。”

    小安斜她一眼,“你真没见过黄晓仙的照片?”

    方晴拍拍小安的肩膀,笑道,“你看我已经承认不漂亮了,你就别再逼我找别的不如人的地方了。”

    小安笑了,“懒得管你!去,去,喂猫去,粪便也顺便清理一下。”说着把猫往方晴怀里一塞。

    “懒死你算了。”方晴认命地去伺候猫大爷。

    小安跟过去,颇有些郁郁地说,“外面打得如火如荼,我却还在给奸商拍假货,拍那些鸡毛蒜皮的所谓都市新闻。”

    “你想去做战地记者?”方晴很了解小安。前方打仗,津门时报这种小报馆并没派记者,文字和图片多是买的。

    小安沉默,半晌道,“我只是不愿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方晴劝阻的话在嘴里转了好几圈,又咽了回去,只涌上一口叹息。

    小安虽那么抱怨,其实并不是没有正经新闻可拍。

    10月,唐生智将再次赴津,并召开记者招待会。中原大战已近尾声,唐作为讨蒋第六方面军总司令,此时来津,有何深意?

    对此招待会,报馆很重视,图片方面着小安方晴同去,负责文字采访的是新闻部主任秦奋。

    秦奋,四十多岁,小矮个儿,一字胡,银丝圆框眼镜,头发蜡得锃亮,腰板儿挺得笔直,一件土黄色格子西装也是穿得有模有样,只可惜一张嘴露出两颗超大的门牙,增添了几分滑稽。

    秦奋的文章方晴很喜欢,用词看起来公正客观,却总有点绵里藏针的意思。

    秦奋是老大哥,在路上提点方、安两位,“这些政客老爷们的话跟流氓黑话一样,都有切口儿,切莫只看表面。拍照也是,拍个说话的人头儿,或者团团坐开会的照片,有什么意思?”

    方晴听了愈发惶恐,小安倒是镇定自若。

    好在方晴对背景知识并不算陌生。中原大战打了已有好几个月,前方枪战,后方嘴战,双方各种错综关系曲折内情,早在你来我往的宣传互骂中抖了个底儿掉。

    唐生智的记者招待会在来正德饭店三楼。

    来正德在英租界,建筑也很有些英国风,很多政要名流都喜欢到此下榻。在报馆这段时间,方晴也见识了所谓高档场所,来正德却是不同的,比如这部“电梯”。

    方晴第一次坐电梯,惊奇得厉害。电梯间小小的,铺着红地毯,三面都是大镜子,顶上有漂亮电灯。电梯里站个穿衬衫打领结的漂亮年轻人,专司扳动摇柄,摇一摇上去,摇一摇下来,神奇得不得了。

    看方晴好奇,秦奋笑道,“这是满天津卫头一部电梯。头两年刚安上的时候,好些人专门来这儿就是为了乘一乘这个电梯的。”

    “我也正想着一会下去再重新乘一次呢。”方晴笑道。

    对于方晴这种顺嘴人情,小安曾笑话她“巧言令色”。方晴恼羞成怒地冷笑,“也就你这眼神儿能觉得我‘令色’。”小安正色道,“我就是觉得你好看啊。”让方晴哭笑不得。

    小安有时候是很俏皮的,然而今日格外矜持沉默,从进了来正德,便没说过话。

    方晴一行人来得早,三楼小宴会厅门口却早有当兵的把守,验看了三人证件才放人进入。

    厅里有更早到的三三两两的同行,秦奋人头熟,走去打招呼。

    小安走来走去找合适拍照的位置。

    方晴属于“陪客”“搭头儿”——按照惯例,这种新闻若有现场照片,就不会用手绘的图。方晴来,更多是为了见识见识。

    方晴跟在小安后面听她讲选位置的窍门。小安不时变换位置,试拍一下,偶尔冲方晴解释几句。

    小安今天穿小翻领白色衬衫,下面一条黑色洋棉布裤子,外面搭一件又短又肥的浅灰色开身毛衣,头发都拢在脑后编一条粗辫子,露出光洁的脸,又随性又潇洒。小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衣橱里随便拽两件衣服套上,就能穿得大方漂亮。

    方晴不敢,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之后,终于死心,只穿万年不变的宽身旗袍——今天是阴丹士林布的,外面套一件白色开身毛衣。

    “孙小姐——”二人转身看,是一个青年军官。

    方晴愕然,扭头看小安。

    小安也愣了一下,“陈副官——怎么这时候来天津呢?”接着自悔失言地笑了。

    那陈副官温和地笑道,“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方晴看他们似有话说,便微笑着冲陈副官点点头,跟小安说,“我去那边看看。”

    方晴找了个自认为很不错的位置站住,抬眼看,小安还在和那青年军官说话。小安虽然面色平静,但方晴总觉得那只是表象。

    呵,原来小安姓孙,只是不知道名字叫什么,想起小安说的“周大牛”,方晴摇头笑了。

    不多时,厅里已经人满为患,记者们尽是大嗓门,这厅里的动静比两个菜市加一起还热闹。

    早已说好,“各自去寻各自门”,秦奋兄在最前排摩拳擦掌,方晴自己挤在一堆摄影记者中间,回头再找小安,已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方晴看看厅里的西洋座钟,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一刻钟了。迟到据说是大人物们的习惯,果然。

    方晴继续饶有兴味地听旁边两个同行议论唐生智的大道和小道消息。正听到唐生智与乃兄杯酒释恩仇那一段时,侧门开了,屋里似被集体下了“闭嘴咒”。

    方晴抬头,看到几个士兵护卫着一位将军走进来。

    平静的大厅在短暂的安静以后爆发出更大的声响。

    来得不是唐生智,是董靖云!

    方晴以前在报纸上看见过董的照片,如今看到真人,觉得比照片上要年轻英俊得多,特别是气度极佳,像是一位儒将。

    董靖云说一口地道官话,声音也低沉动听。

    董靖云并不寒暄,开言便说时局,说民生凋敝之苦,慷慨救国之心;说到战局则是对战争的残酷现场很是描绘一番,声音沉痛,言辞生动,中间还有几个真实故事,把几个眼窝浅的女记者感动得涕泪横流;然后便是号召和平、停止内战,并提出自己为了和平大业,愿意下野退避;最后以先总理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勉励爱国志士,表示自己虽处江湖之远,一颗心却与诸君同在。

    一通言辞起承转合,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好个忧国忧民的末路英雄!

    当下便有女记者询问董司令下野后的打算,看那架势恨不得随他去。即便不这么露骨的,女记者们原来预备的尖刻言辞也纷纷都收了起来。

    然老爷们儿们就不那么平和了,譬如方晴同事秦奋,就揪着讨蒋战争失利原因这块不放,兵比老蒋的多,装备也不见得差,怎么打输的呢?《天津早报》的那个小眼镜则就讨蒋诸部队中间的矛盾刨根问底儿。还有位老先生则直接问此战与旧军阀混战何异。

    董靖云倒是风度不错,对出言不逊的恍若未闻,约略回答了几个问题,便转身走了,留下身后一片叫喊。

    方晴出了大厅,终于在人流中发现了秦奋和小安,几个人汇合,看一眼电梯门口拥挤的人,便一同走楼梯下楼。

    “这个稿子明天就要见报,图片要加紧,”秦奋笑问小安,“没问题吧?”

    小安笑道,“没问题。”

    秦奋又看方晴,方晴也点头道没问题。

    回到报馆,小安去暗房冲洗照片,方晴则构思她的画。

    方晴以中国地图为棋盘,两位民国将军打扮的棋手,手持羽扇,神情淡定,棋子却是真的人马车,场上厮杀正欢,一片死伤。

    旁白是套用的旧曲子词:“胜,百姓苦;败,百姓苦。”

    因为是漫画形式,立意有了,画起来很快。小安的照片还没得,方晴的画儿已经好了。今天李先生不在,省去了找他签字的程序,直接交给组版编辑曲先生。

    曲先生是个做事往前赶的人,交上的活计但凡能凑合就绝不找麻烦,看了画稿,点点头,又让催着小安的图片些。方晴笑着答应了。

    小安的照片出来,方晴凑过来看。

    有正在演讲的正面照,有离开时的侧面照,最特别的是一张背景虚化的半身照。照片中的董靖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镜头,眼睛似会转动,表情有一点深沉和无奈,让方晴看了心里麻酥酥的。

    “董司令挺特别的。”方晴笑道。

    小安一挑眉,笑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恰遇到周先生也下楼。

    周先生微笑道,“真是巧,左右无事,我送你们回去吧。”

    方晴有些意外,看小安。

    小安笑道,“我们路上还要逛一逛,并不远,就不劳动周先生了。”

    周先生沉默一下,笑一笑,“也好,如今天黑得早了,你们注意安全。”然后便微鞠一躬,率先走了。

    方晴和小安慢慢往回溜达。

    方晴觉得,周先生似对小安有非同一般的好感,只是小安不接招罢了。

    小安突然笑道,“有人说周先生和董靖云有点儿像。”

    “还真有点儿,都是儒雅的美男子。”方晴裹紧了大衣,一边用脚去踢路上的落叶,一边笑嘻嘻地评价。

    小安笑道,“我不觉得。”

    方晴学着小安惯常的样子扁扁嘴耸耸肩。

    第二天翻看报纸,董靖云发布会占了整个一个版的版面。头条是秦奋写的,一贯的风格,看似公正客观,却绵里藏针,很有点“不怀好意”的感觉。配图是小安的摄影图,演讲那张。

    社论是主编林先生的手笔,一贯地利剑出鞘,见血封喉,直斥中原大战诸军是新军阀,为了一己私利,挑起战端。配图便是方晴的《对弈图》。图片放得很大,让方晴冷汗涔涔,深悔昨天不该一时脑热,画了这张过激的图。

    冷汗还没干,方晴便被叫去总编室。

    由于林先生凶名在外,方晴虽估计不是挨骂,却依旧忐忑得厉害。

    林先生精瘦的老头,长衫布鞋,乍看和刘大爷有点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

    林先生笑道,“前些阵子那个狐狸精美人儿是不是你画的?”

    方晴脸噌地就红了,怎么这还带找后账的。

    看方晴窘态,林先生笑道,“小姑娘挺有意思,有那么几分机灵劲儿。”

    方晴愈加诚惶诚恐,很怕林先生跟自己爹一样是欲抑先扬的说话风格。

    林先生却没再多说什么,只勉励方晴还需多加磨炼画技,聪明加勤奋才能真正成器。然后便放方晴走了。

    方晴如蒙大赦,出了门,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笑了。

    回到影画部,小安正在看报纸。

    看方晴进来,小安扔下报纸,笑问,“如何?”

    方晴笑道,“有惊无险。”

    “你投了老爷子缘,”小安翘着二郎腿,脚尖轻轻摇晃,一边用报纸敲着桌面,一边歪着头笑道,“你当真认为董靖云他们是国贼?”

    方晴微笑着摇摇头,“于董司令,我并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感慨,大人物一念之间,便打起仗来,无数小老百姓失家丧命,而大人物们战败,则只需一纸下野通告。作为一个小老百姓,对此心里有些愤愤不平罢了。”

    小安静默地点点头。

    很快中原大战便有了结果,讨·蒋·联军战败,更多的将军投诚或下野,蒋形式上“统一”了中原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