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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可惜老父久居乡间,吃得既不博杂,也不精致,唯有的那点经验和志趣都是读名家杂记“看”来的,是聊胜于无的二手货。

    小郑先生则不然,一看就是“实吃派”,对各地吃食各种讲究说起来真切得紧,又杂着些趣闻典故,若写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或会收获不少拥趸。

    “若论炖肉,还是砂锅陶罐最好。因其受热慢,散热也慢,如此才能‘慢着火,少着水,’让锅内似沸非沸,南边人管这叫‘焐’,焐够了时候,光加些基本的酱油、黄酒、糖,味道就不坏。杭州的东坡肉、济南的坛子肉,大约都属于此类。这与东北的白煮肉不同。东北的白煮肉要大锅大灶,肉没个三五十斤,都不好意思下锅的。”郑先生笑道。

    “前清宫里煮的祚肉就是后者。听闻煮这祚肉,遵祖制不能用酱油,块儿又太大,进不了盐味儿,实在没有味道。后来有人想辙,吃的时候用渍了酱油的草纸浸到肉汤里,便成了可以蘸着吃的酱汁子。如此也不违祖制,也能下口了。”方守仁道。

    郑先生笑,“可见,为了吃,国人是很懂变通的。”

    “前清没有了,这神奇的吃法想也绝迹了。”方守仁慨叹道。

    “酱油草纸的吃法或许绝迹,大锅煮白肉反倒更上一层楼了。头两年,张大帅府年节大宴,曾以金锅煮几百斤白肉。那口锅,比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还要霸气些。”

    敢拿大帅打趣!方守仁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呵呵——”

    “古代王侯所用之青铜鼎器,初铸时也是黄金灿灿的。大帅用这样的金锅,想是为了仿古。”郑先生正色道。

    方晴哪见过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忙低下头,遮住笑意。

    郑先生微瞥一下方晴,扇子扇得越发行云流水。

    方守仁:“……”

    “其实,在我看,这金锅还不如银的,煮东西外,还能试毒——当然如今赛先生跑得快,无臭无味的毒·药不只是砒·霜了,就是砒·霜也提纯了,没有了那些作为杂质的硫化物,用银器也验不出来。”

    郑先生满嘴跑马,话题越来越偏,眼看就有拉不回来的趋势……

    然方守仁却实在欣赏这个年轻人,摇头感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方晴垂下头微微笑,爹的这股子迂气真是可爱啊。

    因为横空出世了个郑先生,旅途便显得格外好过。到站时方守仁只恨旅途太短,然也只好遗憾地与他的小友惜别。惜别完,转眼便看见来接站的两位内侄。

    1该故事出自梁实秋的《汤包》。

    第10章 奇葩吴舅舅

    方晴的这两位表哥都人高马大,虽不算十分英俊,但也平头正脸,眉间有英气,算是仪表堂堂。

    见到姑父姑母,大表哥行打千礼,二表哥却是鞠躬,二人各行各的礼,不以为怪。方守仁夫妇不禁莞尔,方晴姐弟更是忍俊不禁,舅舅一家都是奇葩……

    最大的一朵奇葩非方晴舅舅吴明辉莫属。

    方晴的姥爷在前清还做过把总,到吴明辉长大,清王朝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有钱有势的王爷贝勒们还好谋出路,吴家这种普通旗人就没那运气。

    吴明辉也拉得弓有把子力气,也识字断文能写几句曲子词,又生的一双巧手,扎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做的蝈蝈笼子精巧至极,但这些都不能让他养家糊口。所以吴家生活颇为艰辛,好在妻子关氏很会过日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终于熬大了。

    大儿子已经娶妻,惜乎几年都没有孩子,不然吴明辉和关氏可以升格当祖父母了;二儿子也即将娶媳妇,女儿嫁人并不要很多嫁妆,吴明辉也就不需要很操心了,事实上,这位爷一直也不太操心。

    方守仁很喜欢这位大舅子哥,说他有“先贤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乐。

    方晴对舅舅有点不以为然有点奇怪也有点佩服,每次听完舅舅的事迹都楞一晌,在心里叹一句:舅舅的世界我等凡人不懂!

    其中让方晴记忆最深的是“深州蜜桃事件”,那时候方晴还小呢。

    话说前清倒台以后,对旗人不准经商的约束自然就没有了。吴明辉也学人去行个商。干什么呢,听说深州粮食便宜,便想去深州买了粮回京来卖。当时家里还有些积蓄,便拿了,赶着借的驴车去了深州。

    到了深州住在一家小店,店老板鬼鬼祟祟地问:“客官要不要尝尝深州蜜桃?”

    深州蜜桃可不得了,过去都是贡品,皇上太后吃的。吴明辉便问:“多少钱一个?您这怎么有深州蜜桃?”

    店老板便小声说了原委。

    他这店后就是一片果园,产的是正宗的深州蜜桃。这蜜桃从挂果就有专人登记,到熟了就直接装箱运到京里给达官贵人们吃。巧就巧在老板他爹是看园子的,冒了很大风险才藏起来那么十个八个。

    吴明辉听了很是动心,这可都是贡品啊,不尝一口以后睡觉都得后悔醒了。可惜太贵,六块钱一个,都够大半个月的嚼裹了。琢磨半晌,狠狠心,买了一个。

    “什么味道?”曾经方晴问过舅舅。

    “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方晴犹记得当时舅舅眯着眼陶醉的神情。

    禁不住美味的诱惑,吴明辉又买了一个,然后又买了一个,然后一不做二不休,除了回家路费,兜里的钱都化成桃子进了嘴。

    回来后妻子关氏问粮食呢,难道路上遇到了土匪?当时脸就白了。

    吴明辉拉着关氏进屋,偷偷摸摸小声地把事情交代了,还说可惜那桃子不能放,不然一定给你还有孩子们带两个回来。当时关氏都气得抖了……

    想起这位神奇的舅舅方晴就忍不住抽嘴角,却又不由得坏心地期待舅舅又出什么幺蛾子。

    因车站离着吴家还有不短的一段路,于是方守仁便决定坐人力车去。方晴与弟弟方旭同乘一辆。虽车上有棚子支着,这样大热天,依旧是热得很,方晴能看到前面拉车人小褂汗湿了全贴在身上。做什么也不容易呢。

    又看街上风景,各式的建筑、各种的店铺自然比沧县街上是多多的,修的也豪华,又有洋汽车,街上路人也有和乡下人打扮差不多的——土布汗衫、大裆裤子、绑腿、千层底子布鞋,讲究的有穿西式衬衫的,有穿薄绸长衫的,都戴着礼帽,至于摩登的小姐太太们则穿露小腿和胳膊的裙子或旗袍。

    旁边超过去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一个浓妆艳女,旗袍紧裹在身上,又不好好坐着,偏翘个二郎腿,露出明晃晃白花花的腿肉来,就这么招摇过市,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方晴看路人反应,似无人觉得惊讶。真是神奇的都会风情。

    如此看了一路京城风貌的方家一行一进吴家门又惊着了。

    只见院子里吴明辉躺在树下躺椅上拿个扇子正扇着,姿势十分诡异,张着嘴,拿扇子往嘴里扇风,难道这样比较凉快?

    吴彦吴理赶紧说“阿玛,我老姑、老姑夫来了。”

    吴明辉赶紧起来,张着嘴呲着牙,不大清楚得说:“来,赶紧,坐,坐。”

    却不想躺椅一个腿坏了,他这一着急起来,忘了,没站稳,差点摔个大马趴。

    关氏、芙蓉、吴理的媳妇赵氏听见音儿也迎了出来。

    一番问好厮见后,看吴明辉还是呲着牙,吴氏便问:“这是怎么着?张着嘴凉快?”

    也就是亲妹妹敢这么打趣。小辈们都低头偷着乐,关氏含笑半嗔地摆了吴明辉一眼,又对吴氏说:“快管管你哥哥吧,越老越孩子似的。晚上出门不留神磕在了门框上,磕掉了俩牙,你说你找镶牙的镶上去啊。他不去,非说自己就能弄好。不知道找谁要了点水门汀,又找自来水公司的熟人要了点药,那叫什么来着?”

    找自来水公司的人要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氯化钙。”吴明辉替她说。

    “对,氯化钙,也不是绿色儿的,就叫这么个怪名儿。和水门汀和在一起,把牙又粘上了,这不,正晾着呢。”

    方家人觉得很神奇,方旭要不是还不熟,都想掰开大舅的嘴仔细看看。

    “大哥这个法子从哪学的?”方守仁非常好学的问。

    看大家这么好奇,吴明辉咧着嘴笑了。发音有些含糊地跟大家说这法子的由来:“就是跟胡同口老刘家的二小子学的。”

    “他不是自来水公司的吗?还管看牙?”关氏问。

    “你别打岔。我跟他闲说话,他说自来水管道破了就用水门汀堵上,我说那不得冲了啊,他说没事,我们有速凝剂,叫氯化钙,掺在里面,很快就干,牢固着呢。我就想着,这连自来水管道都能粘,我这俩牙,不在话下。”

    一席话还没说完,屋里笑成一团。关氏和吴氏都笑地前仰后合,吴理吴彦都哈哈大笑,方晴把脸藏在吴氏背后笑得一抽一抽的,抬眼恰好看见表妹芙蓉正笑得揉肚子,而弟弟方旭都快打滚了。连方守仁都破功了,笑得哈哈的。只吴理媳妇脸皮嫩,又不好当面笑公公,脸憋得红红的强忍着躲了出去。

    吴明辉自己也乐,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脑子转得快,这主意不是谁都能想出来的,这叫触类旁通。

    两家本来也和睦,因着这事,气氛更是欢快。

    欢快中,吴氏先把礼物给了,不过是些土仪,另给兄嫂每人一套夏衣,给侄媳、侄女每人两块尺头,两个侄子每人一个荷包,每个里面是八块大洋,让他们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另有一包三十块大洋则在小辈们散了以后吴氏才拿出来给嫂子,算是侄子娶媳妇,姑姑姑父的一点心意。

    方晴也把自己的针线奉上。给关氏的是一个绣牡丹的石青洋缎香囊,给吴明辉的一个绣鹦鹉的豆绿倭绸香囊,都塞了鼓鼓囊囊的驱蚊药草——方家院子里自种的。

    关氏细看这香囊,那牡丹花瓣重重叠叠,针脚细密规整,配色富贵大气,没想到大妞针线竟这样好。不由得心下叹口气,人是有命的吧?

    当年老太爷做主把撂了牌子的大姑太太嫁个旗里偷偷摸摸倒买倒卖的破落户,大家就不乐意。小姑太太更是被·干脆就嫁个汉人,还是穷乡僻壤的汉人家——幸亏赶上慈禧老太后颁下懿旨允许满汉通婚,再早几年嫁汉人家可是杀头的罪名。

    饶是这样,还是把老太太气个倒仰,只说老太爷老背晦了,大家心里也说老太爷糊涂。可你看现在,且不说大姑太太多么富贵,就这小姑太太,出手多大方,闺女养得多精细,手嫩得跟水葱似的,还有这一手绣活儿,一看就是经过细心□□的。

    相比之下,芙蓉倒像乡下丫头了,于是下狠心回头让芙蓉练练针线。其实关氏自己针线工夫比吴氏还要好些,只是芙蓉是老闺女,长得又好看,再加上旗人家传统,姑奶奶自小娇惯,芙蓉自己也不耐烦闷头子做针线,所以这针线就没练出来。

    吴明辉拿着外甥女给的香囊很高兴:“妞妞知道我喜欢鹦哥。”高兴的舅舅就要给外甥女回礼,在身上摸索摸索,找出个烟灰色旧荷包,打开,倒出一个玉环来,羊脂白,并无杂色,显得温润可爱。呲着牙含混地说:“舅舅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给你玩吧。”

    方晴估量这物件不便宜,便不敢拿,只说太贵重了,舅舅还是给我写幅字吧,我爹常夸舅舅的字有风骨。

    吴明辉瞪眼:“长者赐,知道吗?”又眉开眼笑,眨眨眼:“字儿还不好说,大妞妞喜欢李太白吗?舅舅给你写个将进酒。”给十几岁的外甥女写将进酒……这事也就吴明辉干得。

    吴氏也要推辞,哥哥家实在不宽裕,这块玉看着成色挺好,或当或卖,都够一阵子嚼裹。没想到吴明辉很是坚持,关氏并不知道何时吴明辉有这么个玉环,虽觉得值些钱,但看吴明辉坚持,吴氏对娘家又一向大方,便也劝方晴收下。

    到方旭献上自己画的扇面时,吴明辉尴尬地摊手:“舅舅这回没东西给你了。”

    众人大笑。

    关氏嗔道:“还指望你?”说着打开炕头小柜,拿出一条鲜红的围巾给方晴,给方旭的则是一条天蓝的。围巾可是个时髦玩意,方晴曾见县上有人围,男士们配中山装或者长衫都说不出的和谐大方,女士配旗袍也显得温柔婉约。方晴方旭都高高兴兴地谢了妗子。

    大人们在房里说话,方晴被表嫂表妹拉走说悄悄话,方旭则被哥哥们带出去玩儿。方晴也就顺手再送出两份礼物,每人两块手帕。得到表嫂做的布袜子两双,表妹做的棉手套一副。都是质朴无纹的类型。

    对比着方晴精致的绣花锦缎手帕,芙蓉只是大咧咧地赞叹“晴姐姐的绣活儿真好”,表嫂赵氏却颇不自在,红着脸说,“妹妹别嫌弃,嫂子不大会绣花。”

    方晴听母亲说过赵氏,说是赵家比吴家还不如些,赵氏家里兄弟姐妹又多,想来穿衣便更不讲究,这细致些的刺绣便不大在行。

    方晴便笑着拿出自己的素白洋布手帕,“嘿,你们看我这日常用的手帕子……”跟赵氏给的袜子简直就是一套的。

    赵氏芙蓉都笑了。赵氏觉得这个表妹是个厚道的,芙蓉上次和方晴见面彼此还小,印象并不深,这次见了,觉得果真是自己的表姐妹,对脾气。三个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工夫便亲近起来。

    第11章 吃饱来闲逛

    芙蓉是个促狭的,洗了几个脆桃,冲赵氏和方晴眨眼睛:“说了这会子想也渴了,咱给阿玛老姑他们送桃子去。”

    “你又淘气,小心舅舅呲嗒你。”方晴笑说。

    “你不淘气别跟着来。”芙蓉笑着扬起小下巴。

    “偏跟着,舅舅知道我是个老实的。”方晴笑着说。

    “是,是,老实里面挑出来的。”

    表姐妹逗着嘴便端着桃子往正房里来。赵氏便说去看看准备晚饭,到底没好意思去看公公的笑话。

    还没进屋,方晴和芙蓉就听见吴明辉说:“嘿,这牙粘好了,你们摸摸,你们摸摸。”进门打眼一看,吴明辉张着嘴呲着牙让关氏、吴氏、方守仁摸。

    结果谁都不摸,关氏嗔道:“发什么疯,粘好了就粘好了呗,还呲牙咧嘴的让人摸,真是越老越回去了。”

    芙蓉跑上前:“阿玛,我摸摸,我摸摸。”

    “你别哈登,小心给我弄下来。”吴明辉紧着护着那俩牙,众人一乐。

    芙蓉悻悻地给众人分桃子,专门给父亲挑了个硬的:“阿玛,粘没粘好,一试便知。”

    吴明辉想了想,到底换了个软和些的,捏了捏,还是有些硬,算了,试试。

    除了芙蓉开始嘎吱嘎吱啃桃子,别人都不吃,且等着吴明辉试牙。吴明辉一口下去,嗯,不错,牙好使。

    “没想到这办法还真行,大哥这也是一个创……”方守仁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