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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

      卓然露出一副回忆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我小时候我爸老打我妈,后来我上大学了,他俩反倒没事了,现在居然被人家觉得老两口婚姻幸福。”

    “我也没经历过,可我见过,我父母离异,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

    迟念用手摩挲杯子,缓慢地说道:“坏的婚姻,糟糕的家庭,不是一下子就破败掉的,像一个苹果,它从核心开始,逐渐腐烂,表皮还是丰美的样子,可内核已经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可是当人们认识到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不可挽救的时刻,因为只有腐败蔓延止表皮,才会被察觉。”

    “不错的比喻,你通过这个是想说?”

    “我是想说,正因为我知道婚姻是怎么腐烂的,所以才反对你,因为你拍得不是腐烂的过程,而是在电影时间线上最早的地方,这个苹果已经腐烂了,然后你把腐烂的原因化约成一个,那就是家暴。”

    卓然在听,他没有答话。

    迟念继续讲道:“所以电影的故事看起来复杂,实则非常简单,通过家暴引出社会批判,可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么?我们用120分钟甚至更长,去表达一篇几千字社会新闻里表达过的东西?我们难道不应该抵达非虚构无法抵达的地方,表达那些此前没有被表达的东西?”

    卓然脸上呈现思索的神色,他问道:“你觉得什么是无法抵达的地方?而什么又是没有被表达的东西?”

    迟念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我们亚洲国家的很多艺术电影在展现人性和社会问题的时候,总是有种用力过猛的失真感。

    也许第一次看会有很强的冲击力,毕竟展现的东西如此“真实”,如此丑陋,可回过头再看,会发现不协调,不知道是出于创作者的有意还是无意,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在被异化。

    看似是撕下生活里那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通过一次重大事件逼迫事件涉及的每一方都展现出真实的丑陋状态,这个揭露人性和社会真相的过程,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完成角色跟剧情的异化。

    殊不知,越是让人物丑恶,凶残,卑贱,就越会带给观众一种变相的安全感,因为现实生活经验告诉他们,他们很少或者甚至活到如今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些角色成为了一个个特例,一个个奇观。

    在亚洲观众那里如此,在欧美影展上,大概更是如此了吧。

    为什么不去展现他们的正常呢?

    不管是亚洲人,欧美人,还是非洲人,基础的人性是一样的,我们要让别人看的到不应该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人性奇观,而是普遍的人性问题。

    我们生活里的那些惨剧,在发生之前,在被知晓之前,那些有罪的人,在我们眼里是普通人,正常人。

    在事件发生后,他们看起来也没有变成鬼怪,他们在有的地方被改变了,其余部分延续着曾经的观念跟认知模式。

    就拿家暴来说,生活里的施暴者在别人眼里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正常人,一个会时不时打老婆的“正常人”。”

    卓然吸口气,对着迟念苦笑道:“你这是在要求大师级的表现力。”

    不待迟念说话,卓然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按我们之前的构思去拍,那是把不同人的‘坏’放大来展现,他们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坏人’,因为是坏人,所以不可原谅。

    而在展现这种‘坏’的时候,人物被扭曲了,无意中因为创作需求,成为了人性奇观。

    而你想要的,是展现人物的正常,正因为他们是“正常人”,所以才格外不可原谅,人类真正的懦弱和卑劣在这种时候才展露无疑。

    就像今天曹燕分析里的二姐,比起原先的那个二姐,她更真实,社会新闻里会说死者家属强烈要求对杀夫的妻子处以死刑,却不会知道死者家属究竟在想什么,‘家属’两个字就足以涵盖一切,读者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他们妖魔化,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愚蠢透顶。

    而如果我们能拍出曹燕分析里的二姐,她也许不再那么的‘坏’,她不再是妖魔化后的样子,可绝不会因此得到开脱,她是个正常人,所以她的选择在复杂里呈现出真实的人性,正是这种人性,是社会无法解决的症结,充斥着更深层的绝望和无奈。

    二姐不仅是在陈罔市和弟弟之间选择了弟弟,而且也在弟弟和家庭之间选择了家庭,所以她无法有足够充沛的愤怒与情感。”

    迟念听了不由地点点头,觉得卓然的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们要做的,不是给普遍困境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那就必然落了下乘,谁面对生活的时候能得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简化是取巧的办法,一切都是这个社会/政体/制度的错,这就完了么?我们摧毁我们所提出的问题症结,这种困境就会消失无踪吗?

    如果我们的电影,让观众看完能轻而易举地去总结出一个结论,给出斩钉截铁式的解决办法,那我们就失败了。

    生活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也不存在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人类的社会问题就从来不曾被真正解决过,不幸的阴影永远跟在一部分人身后,我们唯一能做到的是让观众警惕它,避开它,而不是傻乎乎想:女主角值得同情,但我才不会是那个悲惨的主角,我比她勇敢,比她有主见多了。”

    “这很难”

    “这当然很难,我还要提出更难的挑战。我希望能有镜头用来展现陈罔市这个人的全面性格,她不止于痛苦,仇恨,欲望。她要有缺点和优点,有个人爱好,有……总之,她要有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里这些东西被展现和揭露。”

    “缺点……”,卓然点燃手里已经有些软塌的香烟,让迟念的话在脑子里回环往复。

    “你不怕展现陈罔市性格上的缺点导致观众下意识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陈罔市处境这么惨有她自己的原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她活该。”

    “如果我演得足够好,如果你拍得足够好,那就不会。”

    “这么自信?”

    “如果我们回避掉这个地方不拍,那我们是在干什么?好的创作者从来不回避难以处理的东西。

    参与社会新闻的讨论的时候,我们讲,受害者的缺点不应该成为她被伤害的原因,这句话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可是当我们还原整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因此就去塑造一个‘完美受害人’,那是个假人,那是创作者的懦弱,他们不敢这么拍。

    没有人是完美的,性格上的某种缺点的确会有可能在某几个关键时刻成为了悲惨结果的发生的原因之一。”

    “那如果我们直面这种风险,我们怎样才能战胜它?”

    “那就是通过我们的讲述,让观众理解这样一种观念。

    主创们不是要说被家暴,有原因在陈罔市自己,也不是要说逃脱不了家暴,有她性格和见识上的原因。

    展示她的保守、怯懦、犹疑、虚荣……所有不利于脱离困境的缺点,只是因为这些就是她人格的一部分所以被自然地呈现在镜头里。

    我们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我们身上都带有各种自己察觉到或者未察觉的缺点,所以我们才是普通人,生活里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我们并不总是在生活中取胜。

    我们要展示的,是如果她没有那么不幸,缔结了一段悲剧的婚姻,她也许根本不会暴露出这些缺点,她也会是事件发生后的看客,也许就会是众人里分析某个女人为什么会被家暴的其中一个人,她分析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遭遇这些,即使想到这种可能,她也会下意识地觉得她能逃离,能及时止损。

    我们要用我们的故事,用我们所有的技巧,去传递这种认识。

    要抵达体谅的程度,而不是停留在只是引发同情的层次。

    同情或者怜悯,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要体谅与理解,像体谅自己一样体谅陈罔市,对她的故事,能有一种复杂的理解,像理解一个亲密朋友的不幸。

    每一个还没有踏入某段婚姻的女人都是有危险的,都有可能遭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让她们在陈罔市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抽掉那个虚假的心理安全阀。”

    卓然在迟念说完话后,用眼睛盯住了迟念,他直戳戳地看着迟念的脸,这种眼光带有一种冒犯的感觉,会让人不舒服,他似乎想要看见迟念面孔之下的东西。

    “迟念,你快乐么?”

    卓然突兀地问了个跟他们此刻的讨论并不相关的问题。

    卓然很清楚,很多心理安全阀本质都是虚假的,但是卓然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它们的存在不可或缺的,那是幸福感和安全感的来源,一个人想要愉快地活着,其实是非常需要这些心理暗示的。

    迟念听了这个问题,愣住了。

    而后才笑道:“这几年,挺快乐的。”

    她笑的幅度并不大,可卓然能感觉到她在说真话。

    因为这种感觉,卓然忽略了迟念在短短一句话里添加的时间限制。

    他让话题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思想性的讨论咱们说了不少了,下面谈谈实际操作问题吧,虽然想的挺美,可拍不出来那等于一切为0。你给我出了这么大难题,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解决吧。”

    这下,迟念不好意思了,心虚道:“卓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表演科班都没上过,导演技巧那就更是不懂了。”

    “我又没指望你跟我聊纯技术的东西,我们只谈拍摄内容。”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

    说到拍摄内容,迟念自咐还是有点干货的。

    “跟战争,史诗,家国,历史……这些宏大题材的讲述者比起来,在某种意义来上,创作现代男女故事的讲述者是不幸的,因为题材太小了,发挥空间似乎非常有限,很难有新意,有奇情。有个词用来形容现代人的生活特别贴切,这个词叫——杯酒人生。

    即使有风波,也不过是玻璃杯的极小规模的液体冲撞,举个典型的例子,似乎每个当代作家都写过出轨,不然呢,不然面对太平盛世,他们拿什么来当推动事件发展的那个‘核’?”

    迟念举起一直拿在手里的普通玻璃杯,里面的凉白开一口没动。

    杯子被迟念拿在手里摇了摇,水面轻轻晃动。

    “这种晃动,就是现代人生活里会有的冲突。”

    卓然没有接话,等迟念继续说下去。

    可他没有等来话语,只等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啪――”

    那是玻璃碎掉的声音,凉白开溅到了他穿着凉拖的脚上,缓解了夏夜的燥热。

    卓然挪了挪脚,抬头去看迟念,她这么做当然是故意的。

    只见迟念用手指着已经四分五裂的杯子,说道:

    “这种震荡,就是普通现代人能有的最激烈冲突,一个家庭,碎裂了,一个人,死了。

    二流的叙述者会紧紧地抓住这个瞬间,因为它是故事冲突的最高点。

    但是一流的叙述者,会延宕它,把注意力放在这条时间线之前,溯流而上,仔细观察人的世界,去试图还原那些别的叙述者无力讲述,无意讲述,甚至不曾发现的东西。

    所以,我的建议就是――顺着杀夫这个举动,逆流而上,而不是把重点放在河流下游的黑暗地带。

    重要的是展现这些细微却磅礴的东西,杀夫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承担一根稻草的作用,这根稻草让这个女人没有声息的崩溃发出声音,让苹果腐烂的消息凸现,但是它不需要被过度强调

    果是必然的,但是最重要的是竭尽我们所能,要精疲力尽,展现那无穷多的因。

    这些东西是只靠技术不能容纳的,要靠人的信念,表达的欲望,倾诉的真诚来推进,这是杰作所在的地方。”

    第117章、逢魔时刻 ...

    小黄觉得时间的流速可以因为人的感觉被拉长或缩短。

    《螳》的拍摄进程就是如此,每天都不会顺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冒出头来,一场戏里只要有一个环节不对劲,哪怕只是某个道具摆放位置不对,都会被要求重拍,更别提表演上的事了。

    剧组每天结束拍摄都会开讨论会,这种时候小黄根本插不上话,他能做的就是搬个板凳闭上嘴巴,然后仰望大佬们神仙打架。

    演员们似乎被激活了,每次讨论会小黄都有听了忍不住想拍案叫绝的分析。

    空气里迸发着看不见的灵感电火花,那是一次又一次的表演灵光在闪烁。

    可这些精彩的碰撞却大多都会被弃置,前一晚刚让小黄大开眼界的人,第二天就可能卡戏卡的欲生欲死。

    充分证明了从说到做的难度,再好的分析,一旦无法落实到实践上,那它就是没用的。

    不对,也不能说没用。

    虽然没有得到表演上的重现,可是小黄能感受到一种堪称玄妙的美好变化。

    演员们在一次又一次尝试里让自己角色慢慢地“厚”了起来。

    戏份没有增多,可一个个角色在监视器里看起来确实是“厚”了。

    至于女主角迟念,她当然是小黄的重点观察对象。

    小黄是听过迟念的名声的,跟卓然一个圈子的黎瑞达还有屠子肃都跟迟念合作过,他们都说过拍迟念的戏其实是很舒服的,她不会给导演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也很少需要讲戏,一条过是常有的事。

    可在《螳》剧组,事情全然不是如此,整个剧组的演员里,迟念是ng次数最多的人,每个镜头都需要拍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