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陈建民笑笑,杨妮儿见过孤儿院院长的皮笑肉不笑,却没见过这样漫不经心的笑,她忽然有些开窍,她自以为地改变命运,或许在陈建民那儿,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她紧紧咬着下嘴唇,心中默默念叨她在陈招娣那儿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的话,“人定胜天”,“谋事在人”。
可惜,圣贤早已千古,九七年的西宁,是陈家只手遮天的地儿,那时候,杨妮儿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得是什么人,陈建民三个字,她从未听过,她就像是刚从母鸡肚子下面跑出来的小鸡仔,涉世未深,混沌未开。
她眼睁睁看着王浩男低着眉毛和眼睛,弯着背,后退着从办公室里离开,门锁“咔吧”一声脆响,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沉入水底。
陈建民不知在哪里按下了一个按钮,身后的书架应声滑开,就像做梦一般,书架后面是与这低调简陋的办公室截然不同的风格,所有的摆设都泛着银白色的瓷器光泽,硕大的席梦思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床下铺着长毛地毯,上面印着各种大俗大雅的牡丹花。
两个小时之后,杨妮儿从那间办公室里出来,脚步虚浮,头发凌乱,王浩男就在门外站着,看着她的眼睛里,含着轻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杨妮儿站着没动,定定看着王浩男,她知道自己这条命,在这些男人眼里,卑微如蝼蚁,可她就是不认命,不服输,她哪一点不如人,凭什么出生就要被扔在孤儿院门口,为什么别的女孩穿着红裙子白袜子开开心心去上学,她却要像个乞丐一样匍匐在地上乞求,乞求一个读书的机会,可连那,也不过是奢望。
杨妮儿终于开口说话,嘴角还浮着血沫,她说:“浩男哥,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多提点。”
第6章 尘埃中的花朵(五)……
如此,杨妮儿便在“民亚娱乐”正式开始上班。
“民亚娱乐”的办公室不过百十个平方米,进进出出不超过十个人,起初,杨妮儿以为自己押错了宝,她被王浩男发配去档案室,在那里灰头土脸的整理文件。
说来也奇怪,“民亚娱乐”针丸大小的办公室,却独独劈出一整间来做档案室。
杨妮儿虽然不过初中毕业,但她成绩很好,读书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带入工作和生活中,一样受益匪浅,她拿着金招娣的学生证,冒充技校的学生,周六日的下午,混进技校的电子教室,拿着金招娣的电算化课本,一点点在电脑上摸索。
起先,她连鼠标都不会用,更不要说各种microsoft软件,好在她连自个儿都能豁得出去,又怎么会怕一台电脑。
杨妮儿只要有空,便在电教室泡着,对着那本电算化课本,一点点摸索,偶尔遇见好学的学生,周末来做功课,她也不耻下问,两三个月后,她终于将word和excel软件熟练掌握。
这中间,陈建民“召见”过她两次,她渐渐知道,该如何回应,如何取悦对方。
陈建民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给她加了工资,一个月三千块人民币,这对当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制度,平均工资只有一千二的西宁来说,算是“白领”了。
去“民亚娱乐”三个月后,杨妮儿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又一次见到陈拓。
他还是带着他那名叫做杨宝莲的女秘书,ktv昏暗,杨妮儿这一刻才瞧清楚她的样貌。
是真正的大美人,倾国倾城,身材同杨妮儿完全不同,杨妮儿是单薄纤细,虽然羸弱,但也带了诱人的起伏,而这杨宝莲,完全就是彼时流行的香港三级片里的艳星身材,杨妮儿记得那个形容,“肉弹”。
王浩男出去迎接,进门的时候,杨妮儿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档案编码。
她像往常一样随意抬头,谁知又掉进那两汪深潭里,杨妮儿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三月前那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她以为会心如止水,可惜感觉这种事,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听到心如擂鼓的声音,好似春雷,由远及近,一声声敲在心房上。
她慌慌张张起身,跟在王浩男的身后一共进入陈建民的办公室,陈建民新置办了一套釉色上成的青瓷茶具,他说茶具同女人一样,经手的人多了,成色便会差上许多,是以那套茶具,从来只让杨妮儿冲泡茶叶。
杨妮儿跟进办公室,不敢抬头,她能感受到陈建民一瞬间紧锁的眼神,王浩男也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她便开口解释,“我给大家沏茶。”
几个人落座,办公室简陋,任谁进来,都会以为是家经营不善面临倒闭的小企业,杨妮儿把茶具沏上水,等着烫第一拨茶叶,她不知该将眼神放在何处,总觉得陈建民的气息让她如芒在背,好在陈拓开口说话,他声音低哑,从薄薄的双唇间溢出,杨妮儿有些发痴,眼神便飘过去。
陈拓说:“大哥,我三个月前投了个工程,中山路最西端的中山大厦,上个月工程开工,资金链有点问题,想同你挪三百万。”
陈建民松了松皮带,办公室绿色木头框的窗户被秋风打得吱呀作响,他微微一笑,“老二,三百万呐,不是小数目,你容我想想。”
陈拓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压下声音,说:“条件由大哥你开。”
“你容我想想。”还是同样的话。
陈拓卸了身上的劲儿,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杨妮儿已泡好茶水,一杯杯端到众人跟前。
陈拓瞥了她一眼,眼神波澜不惊,“大哥换口味了?我还说今儿个特地带宝莲过来,陪大哥乐呵乐呵。”
陈建民这才提了兴头,他早就对杨宝莲垂涎三尺,只是碍于身份,不好直言不讳,如今陈拓上道,他哪有推辞之理,陈建民一生衣食无缺,顺风顺水,他出生之时,老爷子请来的算命先生便说他“锦衣华服,享用不尽”,但额外又说,这孩子于钱于权,都知进退,只在女色一道上,稍欠定力。
老爷子牢牢记着算命先生的话,这算命先生当年便已年过七旬,兼看风水,是服侍过老爷子父亲的主儿,是以老爷子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陈建民过完三十岁的生日,老爷子便做主替他大操大办,娶了“长远集团”赖长远的女儿,赖明莉。
可惜算命先生铁嘴直断,陈建民今年四十二岁,明面儿上是陈家老爷子钦点的接班人,私下里的生活却糜烂不堪,情妇无数。
陈拓一番话说完,陈建民一双眼睛便定在杨宝莲身上挪不开。
那几秒钟的安静,对杨妮儿来说,漫长地能听到血管跳动的声音,她几乎发起抖来,她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办公室后面那扇暗门,她知道那张床就在那里,大得能容下三五人。
王浩男陪着陈建民二十多年,光闻到他的呼吸都能知道他眼下的想法,他冲着陈拓眨眨眼,“我那儿新到了一块屏风,是埃及尼罗河里过来的沉香木雕刻而成,拓少爷要不要来参观一二?”
………………
王浩男将陈拓送走,杨妮儿收拾了茶具离开,她回到自己办公桌上,档案室里的文件足足堆满了几个货架,她先是分出几个类别,光是这项工作,已耗去她两个月的时间。
好在总算是大功告成,她先将一家叫做“娜娜桑拿屋”的所有文件搬出,按照年份和月份编号归档,再在文件背上贴上标签,按照标签顺序,重新摆上货架。
杨妮儿做事十分投入,不知不觉已到下班时间,办公室的电脑暗了一大半,她也关机拿上包,走出办公室大门。
办公楼层不高,杨妮儿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到了一楼入口处,不经意地瞥到地下通道的通风口,站了一个人影。
留着大波浪卷发,一看便知是个女人。
杨妮儿猜到七八分,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张清瘦的侧脸,她压抑不住,往那女人身边走去。
杨宝莲正在抽烟,整条脖子都是手指头掐出的青紫色印子,杨妮儿心中明了,她自从跟了陈建民,包中常备一条丝巾,她取出丝巾,几步走到杨宝莲身前,替她围在脖子上遮挡。
杨宝莲卸了妆,没有精致的妆容和大红色的唇膏衬托,整个人显出一股颓废的气息,她冲着杨妮儿吐出两个完整的烟圈,敷衍了句,“谢谢”,并不有甚诚意。
杨妮儿笑笑,转身便要离去,杨宝莲却叫住她,“一天没吃东西,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第7章 尘埃中的花朵(六)……
九月底的西宁街头,已可见寂寥,陕北的拉面馆,生意火爆。
杨宝莲和杨妮儿推门进去,吸引了绝大数的目光,有猥琐的男人还吹了几声口哨,引来哄堂大笑。
杨宝莲似乎早已习惯,她们选了个偏僻的角落,点了两碗羊肉面。
店家手脚麻利,两碗热气腾腾飘着厚厚葱花的羊肉面很快被端上来,两人也不客气,捧着大碗大快朵颐。
面连吃带喝,吞下去半碗,人才好像活过来,杨宝莲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那是杨妮儿第一次看见女式烟,细细长长,飘着薄荷的清香。
杨宝莲先开口,“不知为什么,瞧你挺顺眼。”
杨妮儿没这种感觉,她接近她,纯粹是为了陈拓。
她笑笑,场面话还是得圆圆,“咱们有缘吧,你看,咱俩都姓杨。”
杨宝莲跟着笑,“姓杨的命不好。”
杨妮儿瞪起眼,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世和眼下的处境,又泄了气,确实命不好,命好能落到这般田地?
杨宝莲问她,“你多大了?”
杨妮儿说:“二十四,你呢?”
杨宝莲说:“三十二了。”
杨妮儿堆起笑,“看不出来。”
杨宝莲一脸自嘲,“那能让你看出来?那姐姐砸下去的钱不是白花了?”
杨妮儿大窘,场面有点冷,杨宝莲叹气,“拓哥总说我,不会说话,还专门请了老师,教我说话,可惜这种事,是娘胎里带出来从小教出来的,我们这种没爹疼没妈爱的孩子,学不来。”
杨妮儿早就想问她来历,只是觉得唐突,憋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个机会,自然把话接下去。
“你是哪里人?”
杨宝莲看着满堂的食客,有些晃神,“我家就住在西宁的郊区,坐大巴车,两个小时就能到。”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一堆妹妹,后来,爹妈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结果村里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不好,跟手足犯冲,四十岁之前若是同手足处在一块儿,便会被克死,我爹妈说什么怕我不安全,十四岁不到就把我送到西宁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当保姆,我在这家人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遇上了拓哥。”
“那一年拓哥也不过二十岁,老太太死了刚满一百天,他被从外面接回来,那时候他还很腼腆,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像盛了蜜糖…”
杨宝莲沉浸在往事里,脸上浮现奇怪的神气,好似二八少女正怀春,羞涩又无措。
杨妮儿不忍心打扰她,也忘了自己的目的,她托着腮,看向窗外,那一年的街道,路上街灯寥寥,夜黑透之后,有零星的流浪狗垂着尾巴跑过,木头窗棱被夜风吹得哐哐作响,漫天的银杏叶,染黄了记忆。
第8章 尘埃中的花朵(七)……
九七那一年的冬雪,姗姗来迟,一直到腊月,第一场大雪才飘然而至,整个城市被染白,枝头和树梢,还有成片成片的低矮建筑物,灰白色的街道,肃杀的空气,纵横错乱的高压线,还有白得晃眼的天空。
杨妮儿用了半年的时间,终于将那间乱糟糟的档案室整理妥帖,原来那里藏了十三家公司的全部档案,时间跨度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三年。
她出于好奇,翻过几页,都是她看不懂的报表和报告,落款常有一个签名出现,那个签名者怕是拥着气吞山河的胸怀,因为那个签名的笔迹,实在太过磅礴,那个名字,叫做“陈高鹏”。
她做完这些后,理所当然去向王浩男报告,王浩男偶尔经过时,进去看了一眼,在那之后,他对杨妮儿的态度有所转变。
在那之后,有些不需要陈建民出现的场合,王浩男会带着杨妮儿出席,杨妮儿渐渐摸清关窍,“民亚娱乐”打着影视公司的招牌,七八年未曾拍出过一部作品,可它占股的几家股份性质的公司,几乎垄断了西宁市的桑拿屋和ktv歌厅。
杨妮儿跟着王浩男在男人堆里穿梭,人人都知道她身份来历,看在陈建民的面子上,也要让她三分。
杨妮儿还住在技校里,她用周遭的环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飘,不能浮,她想要的东西很多,陈建民不可能靠一辈子,或许明天她就得卷铺盖滚蛋,她早早便认清,她能抓住的除了自己,再无其他。
陈建民对她始终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他情妇众多,大部分住在近郊的不同别墅里,有一次他同杨妮儿亲。热,两个小时接了三个电话,各种女人的声音,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杨妮儿叹为观止。
她从没要求过金钱或是物质,或许陈建民以为她是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时不时冷落她,倒是王浩男看得清楚,有一回,他们在前柜结清抽成,两只金属箱的人民币搬上面包车,关车门的一刹那,王浩男眯着眼问她,“杨妮儿,你到底想要什么?”
杨妮儿只是笑,“浩男哥,我要钱呐。”
王浩男摇头,“你不是。”
………………
晚上回到宿舍,八人间的狭小寝室,挤得满满当当,女学生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抹脸一边讨论别系的帅哥,只有杨妮儿,拉了床帘,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她对自己说:“我当然是要钱,我不想再去刷马桶,不想在五点多的清晨起床包几千个包子,不想在澡堂里给人搓背,更不想在昏暗的按摩院里翻着白眼装瞎子。”
只是,腊月过完,一九九八年的冬雪还没有消融,陈建民的妻子,赖明莉,闹上了公司。
起因是她在正月初八时候搓得一场麻将。
四个女人,只有赖明莉一个人的老公是生意人,彼此知根知底,赖明莉手气好,连胡三把清一色,运气上来,嘴上便有些炫耀。
“黄太太,你怎么打八筒呀?八筒八筒,是要放冲的呦。”
黄太太一向脾气执拗,特地捡了八筒扔出去,“给你吃,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赖明莉推牌,手一伸,“钱拿来”,后面还有话要说:“你们这些混办公室的,我看着都嫌累,手上能有多少钱,照我说,还不如我们生意人,过完年,我老公说要去三亚买地。”
另外一个高太太侧耳过来,“三亚是哪里?”
赖明莉挥挥手,“我也不知道,好像在海南,老老远,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我老公说去那里买几块地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