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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三 掉入虎穴

      过了几日已是清明时分。

    前线传来的战报依旧是僵持不下,虽是打消了撤兵的念头,无粮与补给不足的窘境更是萦绕不去。

    按照风俗,寒食节是祭拜祖坟的日子,即使战火连绵数月,也不能坏了成例。可惜弟弟小秉已随军出征无法一同前往,只能阿笙一个人去。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换上粗布素服,便踏上前去琅琊的马车。

    车轮辚辚,天上下着朦朦胧胧的小雨,行驶到州府最南面时是一条不算宽阔的道路,路两边正有人在卖金黄的枇杷。

    她最是嘴馋,叫了声停便下车走到摊前,看见有个衣衫破旧的老人端坐着,似乎在闭目养神。

    “老人家,我要一斤枇杷。”

    老人眼皮抬了抬,算是应承,手指比了个三。

    “三十钱?”

    老人点头,她把袋里的铢钱塞到老人手中,接过一捧芭蕉叶包裹着的金灿灿的枇杷。

    “夫人,老夫提醒您一声,可千万别走官道。”猝不及防间,他眨眨眼,突然冒出了莫名其妙的一句。

    阿笙哪里明白他什么意思,满头雾水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不料老人立刻抿紧干涸的嘴唇,甚至干脆闭上了双目,似乎不愿再开口。清淡的日光显出他满脸沧桑的古铜色,看上去像一具彻底风干的雕像。

    见他闭口不言没有再提的意思,阿笙也不好强问他原因,只能无奈叹口气,捧着手上的枇杷回了马车里。

    “改道,换小路。”她掀起车帘吩咐了声车夫,虽说老人没明言,她心里还是不得不提防一手,隐隐约约的不安悄悄从心底蔓延开来,不知道缘由的恐惧最可怕。

    忽然,整个车厢似乎颤抖了一下,连带着身体也不由得摇晃,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报夫人,这小道被毁了,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泞,恕小的实在行不得。”

    “那换路罢。”

    “夫人,要去琅琊一共只有两条道,眼下这条已毁,也只有官道可行了。”

    个中实在太过于蹊跷,就算是再笨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知是谁,非得把人往官道上赶,怕不是在策划着什么。

    心头不由得蒙上不详的阴影,现在却只能暂且压下那层疑虑,她透过车窗朝路口望了望,看见有许多官家命妇与百姓的车马亦疾驰于官道上,扬起阵阵烟尘,溅得半空一片灰蒙蒙。

    既然有这么多人同行,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于是她吩咐道:“就走官道罢。”

    车夫“诺”了一声,鞭子抽打着马匹,不快不慢地行驶于前面的车队之后。

    阿笙觉得无聊,便拿起角落的书简开始翻看,漫不经心地读起上面的字样。

    不料这字居然越变越大,同时竟也越变越模糊,凝结成巨大的黑点印在瞳孔中央,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脑海里回荡起来,转得人骤然晕乎乎的。

    有什么气味钻进了逼仄的空间,径直散开来,阿笙直觉暗道不好,可当她正要捂住鼻子时脑袋顿时一晕,浑身失去了意识,只一瞬的工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头顶是一片灰白色的帐顶,几盏满堂红的烛火跳动着昏暗的光芒。

    这里是……军营?

    这是谁的军营?

    她脑子“嗡”得一声大了,一切困意惊得尽数散去,克制不住惊慌地四处打量,发现周围竟有许多妇人。

    “这是什么地方哪?”

    “谁把我们劫到这里来了哟?我还急着要去给我那托梦给我的姑母上坟呢,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个平民百姓,素日勤恳过活,自问一直是个啥法也没犯过的老商妇,这怎么被逮到这里来了?怕不是官府抓错人了,快放我出去呀!”

    她们俱是不明所以地叫起来,焦急地磕头哀求着。上首有几个陌生男子坐在席位之上,最中间一个着金铠翎盔,虽是瞧不清楚脸,但看上去似乎最是尊贵,其他人都以他的一举一动唯命是听。

    一名鼠眼男子侧身在那将军身边耳语了什么,随即一展袍袖,在众人乞怜的注视中走下来,两旁的小兵立刻朝众人叱道:“此乃郭军师,汝等安敢不跪?!”

    “诸位夫人烦请稍安勿躁,郭图在此保证:袁将军自会放了你们,但只要做一件事情——”郭图细小的眼睛环视了一圈,却暴露出狞恶的凶光,惊得几个胆小的连忙倒退了几步,“告诉袁将军,哪位是卞夫人?”

    阿笙陡然吃了一惊,只觉脚下站都站不稳了。

    这里是袁绍的大营!

    “卞夫人?”一名嘴快的中年妇人率先看了一遍四周,“我们哪里认得什么卞夫人?再说天底下姓卞的这么多,我们怎么知道袁将军要找的是哪个?”

    “别装傻!”郭图不耐烦地厉声暴喝,瞪着她们斥道,“袁将军自然只要寻曹司空的那位卞夫人。”

    “我希望卞夫人能自己站出来,不要挑衅袁将军的忍耐限度。”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互相推来挤去,用眼神彼此探寻,被问到的妇人无不忙不迭摇头,慌张摆手以摆脱卞夫人的身份。

    偏偏在场的都穿着寒食节的素服白裳,并未着半点华贵的手势,光从衣饰上也无法判断平日的地位尊卑,自然也不能凭此咬定。

    所以这么片刻下来,还是没人站出来。

    这时袁绍身侧另一名谋士模样的方脸男子不禁拊掌大笑,阴阳怪气得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自顾自亦站起身,看着众人慢悠悠皱眉:“既然请不到卞夫人,那我们不妨亲自来找一找。烦请各位摊开手,逄某来瞧瞧,一般那等贵夫人的手可都是细皮嫩肉的。”

    他信步走下来,鹰隼般的目光环视着一双双摊开的手。

    忽地瞧到一貌美妇人手若柔荑,逄纪不禁“呵”了一声,唇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上下打量了那女子好几眼。

    那妇人被望得心里直发怵,两股战战,不禁慌忙跪地为自己分辩:“大人明鉴,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民女真的不是那卞夫人,民女不过是朝廷一介中郎将的妻子。”

    见逄纪的目光仍然在自己面庞上逡巡,斗大的汗珠不禁从额头滚了下来,她赶忙从腕上取下自己的玉镯,指着内壁上的小字:“大人您看,这上面刻的是民女的姓,民女姓张,与那卞夫人没有半点瓜葛。”

    逄纪也未答话,径直踱步至阿笙身前,方脸正对她惶恐的眼:“这位夫人,冒昧了,请吧——”

    阿笙只觉呼吸都停止了。

    她强装镇定,暗自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到面色如常,在对方灼热的注视下将手慢慢摊开。

    逄纪似有似无瞥她的面庞一眼,像是把锋利的刀刃试图将她脸上的皮肉剜去,多余的眼白诡异如夜枭,阿笙骤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暴露无疑,身体在这阴鸷的目光下差点打了一哆嗦。

    “夫人想必在家也不闲着罢。”逄纪细细看了许久,突然抬眼,不阴不阳道了一句。

    “大人说笑了。”她稳了稳心神,赔了个笑脸,因为不清楚他的意思,只能试探着继续往下接话,“家里还有许多需要自己动手干的活,闲也闲不下来。”

    这时她发现幸好自己的掌心布满肉眼可见的细茧,是从前那段饭也吃不上的日子里留下的痕迹,至今也仍未消褪,看上去与所谓贵夫人完全毫不沾边。

    想不到如今竟能为打消逄纪的疑虑起到作用。

    她忍不住偷偷去觑他的脸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能闻到对方的呼吸声。

    果然见逄纪似笑非笑摇了摇头,边继续看向下一个,边道:“夫人果然贤惠。”

    这下终于能喘口气了,心稍稍收回了些。

    转了一圈,逄纪发现此法行不通,一旁的郭图不禁冷笑,凌厉的眉高高挑起,抱臂笑道:“既然无人自认,那我不妨再给一炷香的时间,此香燃尽若卞夫人还是不愿出来,那休怪图无情,将在场所有人尽数下狱,直到卞夫人自己站出来为止!牢里的滋味想来也不好受啊,若非迫不得已,我等也不愿意得罪曹司空哪。”

    他一面说着,一面捏了根妙篆香以火石点燃,放进炉中,少顷便有袅袅的烟雾飘至半空。

    顷刻间,人群不由得炸开了锅。

    阿笙躲在人堆里听见所有的喧嚷,心脏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啮咬,只觉全身发凉,从头到脚都泛着寒气。

    ——到底要不要站出来?

    她比谁都清楚袁绍要用自己做什么,当个人质用来胁迫曹操,她虽不敢打赌后者会不会为了她甘愿放弃些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猜测,他不会就这么放弃自己吧。

    可如果此刻不站出来,郭图到底会做出什么举动,她也能设想到:所有人将被囚禁在牢中,她自己一个人被下狱倒无所谓。但要连累那些无辜的人为自己受折磨,这也是她不愿看到的。

    煎熬真是一件最受罪的事。

    眼见着那细弱的香渐趋灰色,逐渐燃尽,卷曲,心的外壳也像被慢慢剥离了一样,手掌不由得冒出冷汗。

    “袁大将军,这阵势是要做什么呢?”

    一股冷风倏而从外面钻进帐中,随之响起男子张扬恣意的笑声,像在死寂的冰山里突然点燃一把热烈的火,溅起无数银星。

    阿笙顿时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那来者。

    不想一碰上那双眼睛,她当即呆住了。头脑血液瞬间骤停。

    她分明见过这双犀利如日的眸子!

    单单凭这个她就足以认出他来——是在尚书台里遇到的那位神秘男子,而且绝不可能认错。

    那日他以黑纱蒙面,所以未能看清他的脸孔。不过现在,他毫无掩饰地走过人群之前,似乎完全无视在场人的噤若寒蝉,却让她得以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清瘦的颧骨,高挺的鼻,明亮而不失清澈的眼,明晰却并不尖锐的双眉,五官近乎完美的男子。

    身形仿佛云天外挺拔高傲的鹤,一身耀眼醒目的深红,容貌与荀彧近似是一个复刻,不愧是天生的孪生子。

    只不过一位浅淡如水,一个浓烈似焰。

    “卞夫人怎生到此?”

    还未等袁绍开口回答,他似乎是故意的,极高声地唤了一句,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得明明白白。

    阿笙的瞳孔刹那间瞪得滚圆,心脏血液瞬间凝固——眼前的男子正直直地微笑着盯向她,方向明显得令人不会怀疑他望的是除她以外的别人,引得全场如炬的目光齐齐射向她的脸。

    ……荀谌,算你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