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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他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沁了杯茶。他说:"乡下的茶不比城里的茶,尤其你家是开茶馆的,可别介啊。"我哈哈笑道:"晓风你这说的是啥话呢!让我说啊,还是家乡的茶好喝!"

    他便笑了,笑得几分牵强,几分肤浅,一脸的不适。我想他是学习紧张的吧,还没缓过神来,谁都知道现在连小学生都忙得像拉磨的骡子,一放假就得被逼着报音乐班啦、美术班啦、钢琴班啦,喊了几年的减负,非但没有实行,倒是加重了不少,所以,更别说高中生了。

    我便说:"昨晚听到你吹笛子啦,吹得真好。准备考戏剧学校吗?中戏?"他看了看我,冷冷答道:"不是那块料。"

    我突然觉得尴尬,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冲我笑笑,示意我不要介意。我再看晓风,漂亮的单眼皮,清澈明亮的眼眸,高挑浓密的眉毛,长长尖尖的瓜子脸,分明就是为戏剧而生的一副精致脸蛋儿。真的,我一直是这样想,当然,我也非常希望他能考上中戏,我知道,他一直很仰慕他的爷爷,他一定希望能像他爷爷那样,成为一个出色的戏剧演员。

    我微笑,试图说点能让晓风开心的话。我觉得他变了,对我说话都是冷言冷语,不再像小时候那个一逮着我俩就再也甩不掉,死缠烂打要跟着我们的晓风了。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川剧的吗?你一定行的。"

    他眼里的冷漠消失了,变成令人费解的笑意,说:"你也喜欢,怎么不考?还记得小时候你模仿《新白娘子传奇》里面那些黄梅曲调么,多生动妖娆啊,全村的人都夸你唱得像模像样呢。还有,你还被那个骆扬带过戏,登过台,怎么说你也比我够格啊。"看来我总算是明白晓风不开心的原因了。

    他所提及的骆扬是吴二爷的关门弟子,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才二十岁时就已经精通花仙派、三乾派、俊臣派等多派风格,唱腔也相当广泛,高腔、昆腔、胡琴、灯调等都不在话下。据说他还曾登门访师,想学变脸绝活,结果拜师无门,几欲自杀。

    那时候我小姑也非常喜欢唱戏,但奶奶坚决反对她走上戏子之路,所以对她严加看管,无奈之下,她只好偷偷跑去跟骆扬学戏。九七年重庆直辖,巫山戏团应邀到巫峡镇演出,当时他们选的剧目是《白蛇传》,小姑被骆扬钦点为白蛇的扮演者,当时演小青的演员临时生病不能参加演出,骆扬便四处找人顶替,结果小姑向骆扬推荐了只有九岁的我。骆扬以为小姑在开玩笑,非常生气。

    小姑便告诉他,我是一个相当具有戏剧天份的孩子,别看我年龄小,学电视里那些唱腔可是一套一套的。无奈之下,骆扬便让我去试戏,结果一看,还果真像那么回事,再加上简短的培训,登台完全不成问题。最后,《白蛇传》得了直辖演出一等奖,也是因为这出戏,小姑的戏剧生涯有才有了决定性的转折。

    我想晓风就是为这件事耿耿介怀吧。他一定是想,他作为爷爷的嫡亲孙子,怎么说也该是他去顶那个角色吧。我笑着说:"傻孩子,都是咸丰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呢?那回算我瞎猫遇到死耗子,撞上了。再说了,你那时候还小嘛,才七岁,连我演那个角色都嫌小了,那是没办法才找我顶替的呀。"晓风脸上的孩子气便更明显了。

    被我这样一说,变得更加委屈起来:"总之他们就是偏心。骆扬师叔是,爷爷也是。" "你爷爷?"我感到吃惊,说:"你爷爷不是最溺爱你的吗?连你哭他都说好听呢,说那是一种不错的亮嗓方式呢,他怎么会对你偏心呢,傻孩子。"他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说:"对了,韵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天在我家吃饭吧。反正我爸妈工作忙,都不会回家吃饭,你们就当是陪我吧。"我们不好推托,只好答应了。晓风真的很能干,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说什么都不肯让我们插手。他家一向是村里最富裕的,别人家都用柴火做饭,只有他家是用煤气的。

    一会儿功夫,便上来四个好菜:干煸土豆丝、酸菜鱼头、咸蛋鸭、青江菜。

    我只顾享受可口的饭菜,却忽略了一旁的焰子哥哥和晓风。焰子哥哥显得比较拘谨,不怎么动筷子,反倒是我给他夹了菜,说:"你客气什么啊,这是晓风家,又不是别人家。"

    他憨憨地笑了。晓风给我们盛了碗热汤,说:"我们也要搬家了。我叔叔在重庆给我们看好了房子,暑假就搬过去。"焰子哥哥愣住了,一口饭包在嘴里似咽非咽。我却高兴地说:"搬新家好啊,乔迁新居是喜事嘛。房子在重庆哪里?哪个城区?" "沙坪坝,陈家湾。"晓风还是淡淡地回答。

    "陈家湾?"我兴奋地说,"那儿离我家近,以后可以经常找你玩儿了!"晓风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开心。他哀伤地说:"以后就很难再回这个青龙湾了。焰哥哥,你……"

    我看了看晓风,又看了看焰子哥哥,说:"没事儿!焰子哥哥上了大学也不会一直待在青龙湾啊,你要是想我们,我们很容易就能见面的。"那顿饭,我总觉得他俩都各怀心事,只有我踏踏实实收拾了那四道可口的菜肴,没心没肺地享受了晓风高超的厨艺,我想,以后要是哪个女孩嫁给他,肯定幸福得一塌糊涂。

    巫山光欲晚,阳台色依依。

    彼美岩之曲,宁知心是非。

    朝云触石起,暮雨润罗衣。

    原解千金佩,请逐大王归。

    总算是有电了,我手机停了一天,也没给家里打电话,估计奶奶和妈妈都已经急得肝肠寸断了。电充好之后,开机,果然,短信一大堆。

    大部分都是来自妈妈和姐姐。内容大致如下:韵,见到你干爹和焰子哥哥没?怎么样,他们还好吧?

    韵,怎么不回信息?你关机做什么?

    韵,你没事吧?别吓妈妈呀!你安全到达了吗?

    韵,你别玩了,快回信息给妈妈吧……

    小韵,你怎么不打电话不发信息呀,妈妈和奶奶都很担心你呢,都要报警了,她们都以为你走丢了……是乡下没信号吗?那你到镇里上网给我留言啊……

    ……

    我快笑疯了,我就知道她们永远都这样紧张我。不就一天没联系吗,要是我以后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她们岂不是要连茶楼一起搬到我上学的地方?于是,我分别给妈妈和姐姐回了条信息,稍稍解释,报个平安。

    焰子哥哥一边看着妈妈和姐姐的短信傻笑,一边提醒我:"还有一条呢,怎么不看?"那条短信是大熊发来的。他说:"小韵,回家了吗?收到这条短信,回条信息报个平安吧。想你的大熊。" "大熊是谁?"焰子哥哥的笑僵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他……他是我朋友,熊泽恩。"我被他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佯装轻描淡写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嘴角便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一对犀利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像要揭穿我什么谎言似的。我再次回答:"真是一朋友,玩得特好的那种。"他嗯嗯闷哼了两声,让我觉得后背发麻。

    我看着孩子气的他,说:"你嗯什么啊?那你说,我该怎么回复他呢?" "随便你喽。"他说,"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呗。"我一拳击中他心口,说:"你这个醋坛子!"于是,便抓起手机叭叭叭地给大熊回信息:"不好意思,手机一直没电,这才回你。

    已经到家了,一切都好,谢谢挂念。"为了逗焰子哥哥开心,便对他讲城里的奇闻趣事。完了,我说:"过几天你跟我去重庆玩,好吗?不好意思,之前在信里没跟你提,但妈妈和奶奶真的很想见到你,她们每天都要念叨你。"焰子哥哥便为难地皱着眉头,我知道家里忙,他要是离开了,干爹肯定会很辛苦。

    但刚好这话让锄草回来的干爹听到了,他说:"焰子,你就去吧。你姑婆念叨你,她一把年纪了,还能念叨多少个年头?你在学校的时候,家里不也是我一个人忙活吗,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焰子哥哥便点头答应了。我激动得抱住他的头,干爹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哥俩撒欢。

    下午,焰子哥哥用荷叶包了几条小鱼,说:"小韵,咱们放牛去,顺便给北北带点好吃的去。"我这才突然想起,回家这么久了,一直没有看到北北,就问它去哪儿了。

    焰子哥哥说:"这段时间是党参旺长的时节,北北一直在地里照看呢。辛苦它了,咱们就拿这几条鱼去犒劳它,然后到野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不能总闷在家里面。"我便欢天喜地的换上拖鞋,戴了顶芦苇帽,跟着焰子哥哥出门了。他看着我,哈哈大笑道:"哈哈,小韵,你这样装扮,可真像农夫哦!"

    我可不服气:"你比我更像!白布褂子,卷着裤腿,光着脚丫,让人看到了还以为是放牛的王二小呢!" "我本来就是要去放牛啊!"他一边乐呵呵地跟我斗嘴,一边从牛棚里牵出那头又肥又壮的灰色水牛。看得出来,干爹十分疼爱这头牛,给它刷洗得干干净净,不沾一点泥沫星子。

    我们便一道往外面走去。踏过石板小径,斜穿过一个小土坡,横穿过一道田埂,便来到一片较为空旷的草地。六月的草地里开满了野生葱兰和紫苑,红的白的蓝的紫的,一片馥郁花香。

    水牛便垂下头美美享受那绿油油的野草,我一直离它远远的,觉得它长得可真凶悍,眼睛似乎一直瞪着我,真吓人。焰子哥哥笑道:"你怕它做啥?它可温顺了,很依赖人的。"我不信,在我心中,牛魔王可一直是相当恐怖的形象,要是他发怒了,抖一抖身子,便筛下一地牛虱,就像《大话西游》里演的那样,太恶心了。

    看我仍然畏惧,焰子哥哥便把我拉到水牛面前。"相信我,不要怕,好吗?"他把我的手放在水牛头上,那里有一只漂亮的菊花旋儿,我便试着抚摸它。果然,它便眯着眼睛、仰着脖子享受我的爱抚,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

    焰子哥哥又说:"骑到它背上,好吗?"我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牛是用来耕田的,不是用来当坐骑的。" "没关系。"焰子哥哥说,"你骑上去,我来牵它。"焰子哥哥便把我抱到那健硕的水牛背上。我紧紧抓住它的皮毛,生怕掉了下来。焰子哥哥说:"不要紧张,没事的。它不会发脾气的。"

    焰子哥哥便牵着它在草坪上、田埂上、山坡上、菜地里来田踱步。那油油的稻田里,一阵阵随风起伏的稻浪,知了不厌其烦地打鸣,焰子哥哥光着脚丫,踩在绿色地毯一般的草地上,不时回头调皮地冲我一笑。我便放下心来,松开双手。原来家乡的风景这么美好,我只希望自己浑自上下都长满眼睛,可以一次看个够。

    他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小韵,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觉得我就像带着老婆回家……"我嗔骂他一声,便呵呵笑了。

    忽然,我想起一首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虽然没有纷纷扬扬的细雨,也没有络绎不绝的行人,更没有隐匿于杏花村的酒家,我却觉得这一幕是如此完美——我的焰子哥哥,他走在前面,开辟着属于我们的道路,不管是平坦还是坎坷,他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们还在乎什么呢?世俗算什么?流言算什么?这些天我一直郁郁寡欢,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唾手可得,就像大熊所说的,只要有坚持快乐的态度,就一定会快乐。

    在一棵高大的杨柳树下,我说:"焰子哥哥,让我下来吧。它累了。"他便扶我下来,说:"走,找北北玩去。"他把牛拴在杨柳树上,让它自己在那里啃食青草,便拉着我的手往远处跑去。他跑得飞快,令我跟不上节奏,可我多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跑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就这样拉着手奔跑一辈子。

    他看着喘着粗气的我,问:"累了吧?"我摇摇头。他说:"今晚我们就在地里的帐篷里过夜了,怕吗?"我继续摇头:"我怕什么?"他笑道:"你小时候不是最怕狐鬼蛇神的么?一说到野猫子,你就直哆嗦。"我说:"野猫子真来了,也有焰子哥哥打头阵,先去给它填肚子啊。"他便呵呵笑着,一边说我傻瓜,一边打开帐篷的布帘。好大一片党参地啊!

    绿油油的党参,整整齐齐地茁壮成长,在风里得意地摇曳。帐篷靠在一块圆圆的岩石边上,外面有一副炊具,用石头堆成的简单灶台,已经被烟熏得漆黑。我跟着焰子哥哥钻进帐篷,里面很狭窄,勉强容得下两个人,一张木板,一张凉席,一床被子,一盏油灯,一把蒲扇。是挺简陋的。

    北北就被拴在党参地入口的榆钱树上。它远远看到我们,便疯狂地跳得老高,嘴里叽叽咕咕地发出激动的声音,用激烈而独特的形式欢迎我们。虽然几年没见,但聪明的它一眼便认出我来。我跑过去,它便跳起来把前脚搭在我身上,热情地舔着我的手背。

    它的毛还是那样充满光泽,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像棕褐色的丝绸,摸起来柔软而舒适。它张大了嘴巴喘气,尾巴摇得直打呼噜,恨不得把它内心所有的兴奋都表达出来。

    焰子哥哥一边骂北北真是淘气鬼,一边把荷叶打开,不等他把鱼儿扔给它,北北就自己跳起来叼走一条红鲤鱼。

    我笑道:"北北还是这样机敏,知道挑最好的。"看来真是把北北饿着了,一口气收拾了所有的鱼。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间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六月的天气就这样多变,没有丝毫先兆。

    "又是一场过云雨!"焰子哥哥立刻解开狗链,说:"小韵,北北,快呀,赛跑啦,看谁先进帐篷,预备,跑!"说罢他便一股脑跑开了,北北不甘示弱,撒腿便冲上去,不一会儿功夫就遥遥领先。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捧腹大笑。

    过云雨就是来得急,我后脚刚踏进帐篷,豆大的雨点便狠狠砸落下来,偶尔还夹杂几颗冰雹,打得帐篷呯呯作响。

    "真是一场及时雨呀!"焰子哥哥兴奋地说,"地里都干好几天了。"北北好像能看懂焰子哥哥的欢喜似的,也望着外面的雨,并不停往我身上蹭,跟我撒娇。我趴在被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听那近在咫尺的雨声。

    突如其来的降雨带来剧烈的降温,我竟然感到一阵寒气,不禁打了个哆嗦。焰子哥哥爬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抱在怀里。他轻轻抚摸我的脸,深邃的眼眸里发出柔软的光芒。

    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分一秒的相偎的幸福。我感到他的心正狂跳,丝毫没有规则。突然,他吻住了我,用他热热的湿湿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