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
月华如水。
萧远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正在批阅小皇帝写的文章。
李越宸的确早慧,萧远一眼看出他是比李承沣更适合当皇帝的人选。萧远给他讲了大周的立国之本,大周多年来因循的旧例,以及大周同周边各国盘根错节的百年征伐。
这篇文章,是萧远让李越宸随意挥洒,书写自己的所思所想。
李越宸看的通透,大周绵延多代已有积弊。北地强敌被唐聿打残,近几年恐怕不成威胁,而南边,大周同南越城下之盟,两国主将说好互不侵犯,实则是养精蓄锐等着将来再起兵戈。
所以,接下来这几年能不能发展,如何发展,决定了大周的命运。
李越宸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含霜的出身成了大周最大的隐秘,若是知道大周皇帝身上有一半南越血统,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一切,都是唐聿茂辰等人留下的隐患。
虽然,他们是为了报复李承沣,为了给萧远报仇。
萧远揉揉眉心,疲惫不堪。
他几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集贤村养伤的那几月萧远想了很多,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大周,他为这个名字赌上了自己全部的荣耀,也差点付出了生命。
所幸上天护佑给了他生路,萧远第一次脱离宫廷朝局,用自己的眼睛看清大千世界。
当时他下定决心,权相萧远已经死了,他要为自己而活。
但谁能想到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放不下。
含霜求到门前的时候,萧远又坐不住了。
他们闯下这么个烂摊子,还不是要萧远来收拾?萧远一个没留神,唐聿这小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
想起唐聿,萧远忍不住提起了唇角,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唐聿是何时闯进了他的心里。
萧远不近女色,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生出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同龄人都子嗣绕膝的时候,他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异类。
萧远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或许就是异类。
他想象不出自己同一女子白首的样子,如果一定要让他选一人相守,他在脑海中扒拉了半天,只觉得唐聿吵吵闹闹的,或许会很有趣。
萧远喜静,从前的知交好友都是安静文气能担大任之人,譬如逐风的长兄尹舟行那种。
他自己也意外,就唐聿那个性子萧远还能一直容忍他在自己耳边聒噪,甚至......还觉得挺不错。
那时候,萧远就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有问题。
但是,唐聿个小家伙显然没想过那么多,他不过把萧远当朋友,而他朋友那么多,就算萧远哪天走了应该也不会很难过吧。
萧远一直认同自己的命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这样的人就不要拖累唐聿了。
没想到,唐聿终究还是走上了他的老路。
萧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叩响。
“谁?”萧远警觉。
“先生,是我。”
李越宸在外面。
小皇帝对萧远一直极恭敬,他从不在萧远面前称朕。
这么晚了,他怎会来?
“陛下请进。”
萧远话音刚落,门被人小心推开,茂辰提着灯笼站在一旁,李越宸直挺挺地立在外面。
“陛下听说了些事,非闹着要过来。”茂辰解释道。
宫里人都知道小皇帝处境危险,谁也不愿意在唐聿眼皮底下跟小皇帝过从甚密,只有茂辰能帮衬着他,而唐聿对茂辰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外面风大,陛下快进来吧。”萧远将李越宸让进来,茂辰了然地站在外面,防止有人靠近。
李越宸进来后,看到萧远桌上摆着自己的文章,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
“先生......我听说......晋王欺负您......”李越宸脸上红扑扑的,同仇敌忾地握紧了拳头,“都是我连累了先生......”
萧远失笑,这哪跟哪啊?
萧远不认,李越宸倒是有些着急了。
“先生,我都看到了!”
李越宸说的是白天的事,桐花台绿树掩映,小皇帝当时就躲在唐聿背后的丛林中。
“先生,不要哭,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小皇帝宣布。
当时李越宸的角度,确实看不到唐聿的神色,他只看得见萧远被唐聿禁锢在怀里,脸上泪痕斑斑。
若换做旁的时候,唐聿早就发现了身后一个小尾巴,但他当时意乱情迷,恐怕真被人打了也不知道。
萧远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跟李越宸解释。
小皇帝仰着纯洁的小脸,眼中满是愧疚。
这就让萧远更愧疚了。
“晋王没有欺负臣。”萧远低声澄清。
到底是见多识广的成年人,萧远在说出“祈福”这个羞耻的词汇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顿时烧起来了。
“先生......”李越宸低下了头,他暗自发誓:“我绝不会让先生再受这样的屈辱。”
“陛下,臣当真无事。”萧远蹲下身直视着李越宸的小脸,“不要同晋王起冲突,陛下做得到吗?”
在李越宸眼里,萧远不过是在委曲求全。
小皇帝隐隐听说了些前尘往事,听说先生在先帝一朝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先生选择避世隐居,是为了保护李越宸不被奸人谋害他才不得不重新出山。
只可惜时移事异,萧远现在手中已无当初的可用之人,又被限制在帝师的身份上,朝政大权被唐聿牢牢把持,哪怕是先生这样的能人也难与晋王抗争。
让先生陷入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不争气的小皇帝自己。
听说先生与唐聿有些私交,太后当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希望唐聿能卖先生一个面子,现在看来唐聿根本不顾伦理纲常,先生在宫中受尽了委屈。
到头来,还要安慰自己,不得不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越宸看见萧远脸都红了,他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先生放心!”李越宸留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承诺,迈开小短腿跑开了。
萧远追出去,冷不丁被夜风扑了个正着。
萧远叫住茂辰,叮嘱他千万要看好小皇帝,李越宸今夜来的没道理,让萧远颇有些担心。
茂辰也不知道李越宸现在想些什么,自从登基以来,茂辰的伤势日渐好转,李越宸对他却越发冷淡,或许是李越宸的信任正在散去,毕竟茂辰与唐聿共同算计过他。
但是现在,茂辰只希望这些闹剧尽快结束。
得到茂辰肯定的保证后,萧远回到房间,睡意全无。
原本那些陈年绮念一扫而空,他发现自己虽没娶妻生子,但却好像已经养上了孩子,还是颇为令人头痛的那一种。
萧远索性穿好衣服,铺开一张宣纸,坐在桌前提笔凝神。
在他避世不出的这几年里,大周翻天覆地,萧远需要把这段时日所见所闻都条分缕析地写下来,为往后好好筹谋。
唐聿在朝中横行霸道,惹得官员叫苦不迭,他拉了个清单,要将名单上的官员府邸一一搜查,萧远怀疑这与李承沣的突然疯魔脱不了干系。
他是不信那些人的谗言,唐聿绝不会私杀朝廷命官泄愤。
但是,唐聿却不愿解释,只顾我行我素,一如当年的萧远。
萧远叹了口气,唐聿还是太年轻。
如果能从来一次,萧远绝不会重蹈覆辙,彼时他心里怀着满腔愤懑,行事多有乖张,明明很多事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同朝臣也是,同李承沣亦然。
可当年萧远偏偏选择了最刚烈的一条路,把自己搭上了不说,还引起了后面一系列糟心的后续。
唐聿现在就处在他当年的阶段,把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萧远思索着,不觉间天际泛白。
今日休沐,不必上朝,萧远也想着给李越宸放个假,毕竟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天性总是要玩耍的。
萧远撂下笔,靠在椅背上假寐。
然而他没想到,正是这一天的松懈,险些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