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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约翰六世双手握着重剑,在士兵的护卫之下,登上“荣耀”号的船艏,要与赶到的援军汇聚在一起,三面包围令罗兰女王。

    “你们跪倒在一个女人面前,不觉得耻辱吗?”约翰六世一边挥剑,一边咆哮,“瞧瞧她,甚至连拿起武器的勇气都没有!身为男人,你们就像这样的巫女邀首乞怜?”

    虽然作为一个国王约翰六世无疑是令人厌恶的,但作为一名士兵,他身材高大魁梧,挥舞重剑时就像一头发怒咆哮的棕熊,狰狞可怖。此时他放肆讥讽的时候,这份狰狞的确有着不小的说服力。

    “女人除了眼睁睁看你们送死,还会做什么?”

    他一边向前,一边大声问。

    火枪手的子弹在第一轮射击中击空,敌人的援军汹涌而至,没有时间装填新的弹药,纷纷转而使用刀剑,向后缩紧防御圈。约翰六世的话无法令道尔顿和他的部下动摇,在普通的士兵水手中却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们的动作显而易见地迟缓了下来。

    “还会送你下地狱。”

    他话音刚落,女王已经拔出枪,扣动扳机。

    约翰六世身边的骑士临时举盾,转轮燧发枪为紧急情况设计,牺牲穿透力换来了发射速度和子弹速度,这位骑士才得以险而又险地救下他的主子。但他却来不及阻拦第二枪,第二枪命中了约翰六世的胳膊,重剑“哐当”落地。

    女王从船艉楼上跳下来,一手提着转轮燧发枪,一手抽出了剑。

    那把剑始终挂在她的腰间,人们却很少将注意放到那上面,因为它盛放在雕刻玫瑰镶嵌红宝石,宛如艺术品的剑鞘中,像艺术品多于武器。直到女王拔出它的那一刻,人们才终于看清,剑鞘中的剑,剑身没有任何装饰,简洁修长,苍白凌冽。

    女王握住它,旋身而斩,剑锋割开一名雅格士兵的咽喉,一线细细的鲜血斜飞上天空。

    鲜血斜落过女王的银色盔甲,落过女王面骨强硬的脸颊。

    她的长发收拢在头盔里,一身铁甲的样子除了过分俊美与战场上任何拔剑杀敌的骑士没有差别。

    “我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位女王,更是一位将军一位统帅。”她提着剑,行走在鲜血与火焰纷飞的战场,“我将履行我的职责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我将率领你们,与你们并肩而战!”

    “要么荣耀,要么死!”

    第114章 我亲爱的

    雅格的援军被从“荣耀”号的桅杆处逼退。

    年轻的年迈的士兵跟随着他们的女王一起, 忘记所有地战斗。阿比盖尔指挥着另一艘战船赶到时,只见银甲女王踩着断木,稳稳地跳到了“国王”号上,棕熊般的约翰六世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徒劳地做着困兽之斗。

    阿比盖尔站在桅杆上, 从高处向下,一边密切关注女王的战斗, 一边射杀朝女王他们涌去的敌人。

    在玫瑰海峡夜行的时候, 阿比盖尔就察觉到她的好友绝非脆弱无力之辈,但真正目睹她拔剑厮杀的时候, 还是感到了几分惊讶。

    不是惊讶于女王常人难及的卓越身手, 而是惊讶于女王的剑术。

    女王用的虽说是细剑, 却不会显得阴冷险恶, 剑光清澈如水, 带着种坦然磊落的风度, 是经过调整的正统骑士剑。可是阿比盖尔和海因里希交过手, 那个男人的剑带着双头蛇家族根深蒂固的阴冷狠毒和不择手段。

    阿黛尔的导师是海因里希,谁教会了她骑士与君主的剑术?

    信奉“一刀解决问题”的海盗头子脑袋隐隐作痛,她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女王优雅而又凌厉地刺中约翰六世的咽喉,剑尖拔出, 鲜血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飞向天空。她收剑南望, 阿比盖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约翰六世肥胖的尸体颓然倒地,他催促的自由商业城市舰队到了。

    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抓住了罗兰中军和左翼之间那个长达1000罗尺的缺口。在尖锐的哨笛声中,商人们的战船开进缺口,如约翰六世期待的那样,朝着罗兰中军编队脆弱的侧翼发起了进攻。

    眼看罗兰舰队的侧翼就要被撕开口子,阿比盖尔沉稳地打出了新的旗语。

    海因里希家族主导的左翼舰队察觉到了这一变故, 调头破浪疾驰而来。

    …………………………

    安巴洛·海因里希掀起了车帘,眺望天国之海。

    阳光照在他那张与同父异母兄长有些相似的脸上,仿佛另外一个海因里希的幻影正在布列斯特地区的旷野行进。

    他把车帘放下来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安巴洛低下头去看它,顿时像触碰到火焰般,把手收了回来。

    那是一把银色的细剑,剑柄的环形护手被锤炼成了双头蛇的样子,工艺精美,每一片细小的鳞片都清晰可数。蛇身优雅地弯曲成半月形,中间分出的两个蛇头獠牙钉咬在十字护手座上,由红宝石镶嵌成的眼睛在昏暗处也反射着某种诡异幽暗的光。

    安巴洛看着这柄他父亲与兄长,以及更多家族先祖都使用过的剑,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对的选择。

    缠绕在十字上的蛇,撕咬着十字也为十字牢牢钉住。

    这柄背负罪孽的剑……

    安巴洛渴望过它,如今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握住它的勇气。

    凝视它,安巴洛看到了火光。

    蜡烛燃起。

    海战开始前的海因里希家族秘密会议。

    安巴洛作为海因里希家族的一员参加了那场决定家族命运的氏族内部决议。这样的会议,他也只参加过三次,一次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被认可为家族领袖,一次是去年的政变,一次就是眼下。

    “第一项决议:是否与自由商业城市、东伯克利贵族及商人结盟。”

    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地宣读由家族元老拟定的草案。

    “他们希望得到什么,我们又能得到什么?”他的话刚刚落下,便有人提出疑问。

    “自由商业城市希望在海战中得到家族的帮助,能够在保存大部分战舰的情况下脱离战场。东伯克利贵族受王室打压粮价影响,与商人结盟,希望能够与我们配合掀起第二次政变。考虑到《港口协议》和《航海协议》对港口特权的收缩影响,以及王室对埃尔米亚的态度,家族元老院认为这两方的提议有商讨价值。”

    “自由商业城市和东伯克利贵族都自身难保,他们拿什么来交易?”

    “自由商业城市已经和图瓦王朝达成结盟,一旦从海上脱离,他们便打算进入城市同盟的海外港口,图瓦王朝将提供驻兵支援防御。另外图瓦王朝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等同于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态度。如果罗兰另立君主,将得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支持。东伯克利贵族已向教皇允诺,新王将会是旧神派信徒,且由教皇加冕……”

    会议室陷入窃窃私语的嗡鸣。

    就连坐在角落里的安巴洛都不得不参与身边人的讨论。

    安巴洛无法否认,这个决议最符合家族的利益——五七年政变结束后,家族正在逐渐丧失港口垄断地位,王室摆脱了他们的控制。如果海战以女王的胜利告终,对罗兰或许是一件喜事,但却是双头蛇的末日。

    他们将再无力与王室对抗,将无法阻拦地走向衰败。

    安巴洛环顾四周,不出意外地发现大部分人很快地就有了决定。

    争吵渐渐平息,瘦骨嶙峋的长老提请表决。

    一只只手举了起来。

    “决议通过。”

    海因里希宣布。

    笼罩在黑袍里,仿佛落坐乌鸦的长老将今夜的第二份决议草案交给他。

    海因里希低头看了一眼,抬起头:“第二项决议:是否于海战中杀死阿黛尔·罗兰。”

    安巴洛紧紧盯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想找出任何一点变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海因里希的脸上,像蛇类半立起身般冰冷地审视着,然后都失败了。

    他、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第二项表决的争吵要比先前更久。

    这一幕很熟悉,在1557年的六月便上演过一次。

    一个古老的家族或许不会在乎亲自参与政变,但涉及是否直接杀死君主总会万分谨慎——弑君者、弑君家族,是个很危险的称呼。一旦背负这样的名声,后来的国王无论多么昏庸都会多加几分戒备。

    但另一个方面,一旦下定了决心,他们便会以最隐秘的方式,让君主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哈,历史上那么多因为叛乱而失去王冠的国王们,他们如果没有在兵变之夜“意外”死去,不管后面被流放到修道院亦或者其他地方,用不了多久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等到声音渐渐平息,结果出来了。

    “决议通过。”

    海因里希宣布。

    和去年六月一模一样。

    “第三项……”海因里希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地宣读接下来的草案。

    “等等。”有人站起来打断了他,“诸位,鉴于第二项决议的特殊性,我提请家主对此表态。”

    安巴洛的视线在说话人和海因里希之间移动,会议室出现了短暂的,令人恐惧的沉寂。

    ——为了防止家主的权势和威望影响家族会议的结果,在秘密会议中,家族领袖只负责宣读长老们拟定的草案,没有表决权。只有在特殊情况下,经由长老们的一致同意,家主才能够对决议表态。作为平衡,家主则拥有在家族会议上补充提交个人议案的权力,

    长老们交换着目光,过了一会儿,他们轻轻地点头:“请表决,奥托。”

    “我的选择与家族一致。”

    沉默了很久,他欠身回答。

    提问的人落座,海因里希却没有继续宣读第三项草案,而是转向长老:“我提请将与自由商业城市联盟一事告知女王。”

    未等质疑声响起,他便平稳地解释。

    “我们本就受王室猜忌,又有七月政变在前,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饱受戒备。双头蛇的‘叛誓’之名由来已久,人们很难相信在这场战争中家族能够一心一意为罗兰而战,很难不揣测我们与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的关系。与其让他们猜忌,不如直接将与自由商业城市的合谋由暗转明。作为‘出卖’自由商业城市的报酬,我们要求获得在新市场的海口特权。”

    “以此来消除猜忌吗……”

    长老们陷入思考。

    过了许久,会议室中的人举起了手。

    “决议通过。”

    长老宣布。

    海因里希微微欠身,以示谦逊。

    会议结束,安巴洛走在最后,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内只剩下海因里希一个人,他正仰着头看立柱上的家族箴言“利益至上”,唇线绷得很紧,影子孤单单被拉得很长。

    烛火明灭,海因里希侧脸的阴影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是青年的海因里希也这么仰着头,看着那句箴言。

    “你要怎么做?”

    …………………………

    你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海因里希垂着眼睛站在船艏,海水晃动船身,连思绪也变得摇摇晃晃像个漩涡……礁石城、都城盖尔特、罗兰、雅格、鲁特……阿黛尔、父亲、包括多年前被他杀死的堂兄……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都在这个漩涡里转动。

    他没有回答安巴洛的问题。

    很多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像曾经他告诉阿黛尔“您是公主,您不该学这样的剑术”,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什么。

    难道告诉她,因为他出身海因里希家族,因为他们的剑术只为了不择手段地杀死敌人,偷袭与卑鄙都无所谓,这样的剑术与道义相悖,在决斗中只能受人憎恶与唾弃?告诉她双头蛇家族以及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是怎样声名狼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