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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渐(一)

      六月最后一场瓢泼大雨结束之后,李延琮走了他的第一步棋。

    山东八府四十二县,黑白子错落如纵横的棋盘,可他偏把手中的棋子落在了全境最偏远的角落,也是此前雪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苦县。寒冬造成的庄稼损毁,又接连下了小半年的雨,截止六月仍颗粒无收。荒废的田畦里汪着一滩一滩的水,时不时泡着饿殍这些苦命的人,生前皮包骨头,死了反泡得脓肿胀大,银瓶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登时吓得满脸煞白。

    但很快,她发现活着的灾民远比死去的尸体可怕,一个个四肢瘦骨嶙峋,只有肚子里像坠了秤砣一样鼓着,倒在地上像蛰伏在水里的蛤蟆。

    李延琮告诉她,那因为吃了观音土的缘故。

    这样的人间地狱,他们带着从宽裕些地方买来的粮食赶到,无异于从天而降。虽然也只是粗粝的谷物,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砂石。

    这苦县地如其名,受灾最重,从前贼寇山匪也闹得最凶,自从朝廷平叛一役,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百姓只有蹲在家里奄奄一息的份儿。饶是这样,李延琮也不敢直接放粮,又寻了个废弃的寺庙暂住,收留了两个在路边挖土吃的小乞丐,每日带着他们晚出早归,神出鬼没地扒墙头往农户家院里扔粮食,却从来不露面。

    而银瓶,就被指使在庙里给他做饭。

    反正现在别说肉了,连野菜都被抢得一干二净,天王老子来也只能吃薄粥,银瓶就是想施展手艺也没有发挥的余地。偏李延琮二十四年养出一口精致的好牙,受不了粗沙子磨砺,因此银瓶每日开火前,还得花上半天功夫给他择米里的砂子。

    吃了两天,他又有了新点子,闹着吃不下连着壳儿的糙米,非让银瓶把糠皮舂掉再煮。

    恢复精力的祁王比病恹恹的他讨厌一百倍,银瓶不想理他,梗着颈子咽粥,语气淡淡,“我不会舂米。”

    李延琮从身后的笸箩里拈了一粒稻谷揉捻,揉出洁白的米粒,又忽然拉起银瓶的手来。筷子掉在了地上,米粒掉在了她白玉似的手心。

    他挑眉,“不会舂,就给我用手剥。”

    昏昏的灯影里,她雪白的手迭在他麦色的手掌上,和记忆中容郎瘦劲的手相似,也是修长的手与分明的指节,只是他皮肤深些。

    大梁皇室有些许鲜卑血统,银瓶没见过皇帝与先帝,却可以从他的脸上一探究竟。眉眼都乌浓,只是光泽的头发微微泛着深棕,细直的鼻梁骨刀锋一样划开了烛火,典则俊挺,高贵到了傲慢的程度。

    一个人怎可能兼并高贵与浪荡?可李延琮就恰恰是这样的人。

    时光杳杳而过,她隔帘花影地看到小甜水巷的那个晚上。窗外月光如练,他穿着深紫江水海崖平金长袍,玉山倾颓般的半卧在罗汉榻上。话本上讲帝王将相通身的气派,总是会说“披紫袍,系玉带”,如果映进现实,大约就是这般模样。

    可也是这位“通身的气派”,用最粗鄙的言语逼她看完了汁水四溅的活春宫,死死拽着她的手腕,勒出浅浅的淤青。就像现在一样。

    银瓶抑制不住心底的恶心,碰了电似的把手抽了回来,站起身抽出肋下的帕子擦手,看也不看他。

    “殿下说笑话,一粒一粒的剥,我倒没什么,只怕您吃不上饭。”

    他哂了一声,“那就快点,反正你常日无聊,也没什么要紧事。”

    连日的郁气凝结无处发泄,银瓶冷笑了一声,低头看着他道:“殿下也知道我常日无聊?我也竟不知殿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殿下的计策不和我说,我也不会置喙,可至少也得有点谱罢!千里迢迢赶到这穷乡僻壤,成日学散财童子把盘缠都散出去了,又得着什么回报了?赈济自有工部布政司来管,殿下在这里搅合什么——况且你早就不是殿下了。”她咬牙,极力压低了声音,“你不会忘了,咱们……咱们九死一生逃出来是为了什么罢!”

    雪白的鹅子脸,一口气说完憋出了淡淡的红,像是粉蕊白牡丹。她本来就是柔媚的长相,即使泼辣起来也没有力度,白叫人看了一幅美人含嗔图。

    李延琮鉴赏过了,心情不错。他并不打算辩解,反叫过在一旁吓得发抖的小孩子,长长叹了口气,谆谆教导,“小子,以后你讨老婆,千万不能讨这样的。多大的脾气,讨回家可就有罪受的了。”

    小孩子不过六七岁,黄瘦的四肢像豆芽的须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说:“可是姐姐好看。”

    李延琮愣了一愣,忽然仰唇笑了,笑得像只狐狸。

    “不错。”他弹了他一个脑瓜,“后生可畏。”

    银瓶饭也不吃,早已经走了。她在心里骂他脑子有病,骂完了又觉得悲从中来,仿佛已经预见了惨痛的失败。

    又过了四五日,难得天晴,他们终于打起包袱来离开苦县,来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临走却又添了两张小小的嘴。沿着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银瓶坐在蒲笼骡车里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外面低语顺着风卷进车厢。

    “……真嘞,又不是只有我们家,都说是祁王大人死了之后渡成南海观音,回来救苦救难咧。”

    银瓶一头雾水,所幸这田间的小路崎岖,车马正好放慢了速度。她悄悄掀开车帘,在黄黄的余晖下看到两个农妇打扮的女人,都穿着蓝的黑的破烂夏布衫,补了又补,深一块浅一块的。

    另一个长长哦了一声,有点怀疑:“咱们这也归祁王大人管么?,不说他的地方在南边?”

    “嗐!都死了升天了,还分什么南边北边,当然是哪儿最苦往哪儿去了。听说咱们皇爷爷的位子原本是给他当的,半路被人抢了去。命被改了,所以玉皇大帝早早收了他回去,化成神仙普渡咱们咧——”

    那个胆小,忙低声呵斥了一声,“你这烂了舌头,敢说这话,放屁辣臊不想活咧!”说完了,又有点好奇,更低了声音问,“你、你打哪儿听来?”

    “前儿看见个小乞丐在路上念叨来着……”

    银瓶一愣,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瘦干的小孩子,蜷缩在蓝布衣裳里打盹。是她用自己夏布短衫改的。闺阁里针黹是必修的功课,就是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拿针拿线也一样让人笑话,可银瓶会在绣绷上描梅兰竹菊,喜鹊登枝,做衣裳这样裁缝的活计却全不在行,缝得歪歪扭扭像个面口袋。

    她赶忙爬到车辕前,撩开帘子问倚坐在车辕上的人:“这些都是殿下的把戏?”

    李延琮回过了头。天边的云霞烧得正浓,把他分明的轮廓映成金棕色,他戴着乡间常见的草织芦苇帽,影住了眼底的神色,但那轻佻的嗤笑是熟悉的。

    “我明白了,殿下原来是想效仿陈胜吴广。”银瓶提着口气忖了一忖,低声道,“可人家是行伍的人,在军中立威自然有人追随,咱们往哪儿弄人去?再说,那是什么时候了——“天下苦秦久矣”,山东前儿才闹了一回,被朝廷快刀斩乱麻似的平定了,如今还能再翻出什么花儿来?”

    这话实在危险,她说得很轻,不自觉往前凑了凑。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没有脂粉胰子,只是少女薄汗的气息。

    李延琮很少会把自己日思夜想的谋划吐露给她,但此刻濡湿的天气里,他对这点清新气息很有些留恋,索性淡淡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且等着罢,如今百姓困穷,财力具竭,等明儿再征役发兵辽东,动乱是早晚的事。”

    “辽东……高句丽?还要打?”银瓶吓了一跳,忙又仰起脸来道:“军机隐秘,殿下怎么会知道!——”

    他轻描淡写用一句话截断了她。

    “因为我是他的哥哥。”

    这话“通而不通”,需得人细细咂弄。银瓶竭力想了一回,还是摇了摇头,“……就算那位有这个意思,还有内阁言官在呢,他们又怎会任凭大内一意孤行——”

    李延琮冷笑:“别以为你那位好大人是多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逮着机会,先埋汰了裴容廷一通,方才贴近了银瓶的耳畔。相比于裴容廷的清肃,他的声线更偏于冷硬,一旦沉下来颇能震慑人心,“如今的内阁,早已不是你爹在任时的光景了。”

    银瓶愣了一愣。她没参透这话的意思,可李延琮已经把身子转了回去。

    车轮辘辘拐弯,正面映着落日,她被刺得眯起了眼睛。脸浴在夕阳里,仿照小村姑用青布扎着包头,把鹅子脸包成了白白的一团,泛着点浅金,更像焙过的白皮点心,刷了清油的。尽管正蹙着眉,忧心忡忡,看着仍非常香甜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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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的要向大家道歉,本来说这章多写点,但怎么写都不太顺手,外加这两天住在别人家,总是做贼心虚哈哈哈,所以先放这些,明天一定再更

    2.  原定下章叁个人就会见面,现在看不得不再推后一章,再次感谢大家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