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甜言蜜语的前任
宋紫雯让伺候的丫头退下,关起门,坐到铜镜前。
大表哥不乐意娶她?是另有意中人,还是……知道些什么?莫非有多事者把话捅到他跟前?
是“他”?不会,“他”人品端方,绝非三姑六婆之流。
那么会是谁?大表哥长年不在,连姨母都没发现的事,大表哥不该知道。
突地,她想起陆浔嘉的妻子颜氏,那一回……女子心思细腻,会不会真教她看出个子丑寅卯?
没错,肯定是她,若非颜氏多舌,大表哥的态度不至于……她心急了。
揽镜自照,她不再年轻,宋紫雯很清楚自己身分卑微,除却大表哥,她再找不到更好的对象。而大表哥身分高贵、前途无量,是京城淑媛趋之若骛的选择,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公主,若非姨母心里念着与母亲那点情谊,哪轮得到自己?
她不应该再多想的,只……重活一世,仍是相同结局,终究意难平。
娘亲死得早,父亲是个八品县丞,娘死后迎刘氏入府。
在刘氏眼里,自己是她养的鸡,好好养大嫁给自己的傻弟弟,让刘家留后。
在记忆中,除姨母和表哥们,再没有人对她好过,小时候她心心念念想嫁给大表哥,想远离自己的家,但刘氏让她死心,说大表哥这辈子都凑不足两百两。
十五岁那年大表哥回来了,他成为大将军,两百两银子于他只是小事。
所以她嫁给大表哥,相较起旁人,大表哥待她相当好,让她主持中馈、一生不曾纳妾,即使她终生不曾为他生下子嗣。
但大表哥性格冷酷,不懂温言软语、体贴小意,几十年的婚姻,她受过不少委屈,却无人能倾诉,她一抱怨,所有人都认为她不知足,都说身为女子能碰到这种男人,是上天赐福。
倘若没有比较,恐怕她也会这样认定,可人是禁不起比较的。
嫁给大表哥后,她认识“他”并且……爱上“他”。
怎能不爱?那样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呀,他善解人意,几句对话就了解她的期待、所欲,他是那样的斯文儒雅,他满腹学问、一身才华,她崇拜他、爱他,她但愿自己不曾出嫁。
他待她极好,大表哥离京那些年,是他的支撑与安慰才教她不孤单害怕。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带着遗憾走过前世,她想、倘若能重来一回,她必定要为自己更勇敢几分。
没想,她真的重来一回!
清醒时,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十五岁,大表哥成为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她站在生命的转折点。
与前世相同,继母兴高采烈地收下银票,转身告诉她,姨母要带她进京。
那刻、她是有选择的,她清楚姨母的心意,她可以拒绝一段无聊、委屈的婚姻,只是一旦拒绝,她便同时拒绝了与“他”再次相遇、相识。
因此,她依旧整理行李,与姨母进京。
与前世经历相似,进京不久后,大表哥重回战场,不在京城的这些年里,“他”经常上门关照,不同的是……
前世,一句弟妹,他待她如亲妹,而今身分未定,孤男寡女不处一室,他对她保持距离。
她明示暗示,她做过许多努力,可若干年过去,“他”的态度始终……
便是心如盘石也会起怀疑,她开始犹豫了,不知该放弃梦想、回到前世轨道?还是坚持到底?
泪珠滑落,她不甘心、犹豫,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选择。
“小姐,二夫人过来送点心。”丫头轻叩房门。
宋紫雯冷笑,谁要她献殷勤?佛口蛇心的女子,当她是傻的吗?既要在背后射箭,又何必到她跟前演出温良恭俭?
她满眼凌厉,咬牙怀恨,却在门打开那刻,扬起笑眼,“表嫂怎么来了?”
“娘家送了点瓜果,带些给表姑娘尝尝。”颜氏温柔的嗓音响起。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祝福你。”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值得她感谢、祝福的事,只知道自己对她充满罪恶。
临行,他扬声喊,“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
她眼带疑惑、满头雾水。
他道:“有任何需要,上门寻我。”
她笑了,回答:“我们不会再见面,你是个好人,日后仕途必会登峰造极,只一件事必须牢记,皇帝虽是个明君,但性格多疑、酷爱权力,上位多年来,他与文武百官大玩中央集权游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听过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吗?”
“你希望我不争?”
“不争是争,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更远。”
当时,他没太在意这两句话,他眼底心底满满装着的——是她。
马车辘辘,渐行渐远,瞬间发现,他的心被人恶狠狠地刨去一角。
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平稳的呼吸转为急促,额头全是汗水,陆浔封缓缓坐起身,转头看向窗外,天未亮……
吁口长气,重新躺回床上,双手压在后脑杓,数息后嘴角上勾。
她说得很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那几年战争打出大名声,皇帝最怕的不是秦宁,而是他们的师父戚辉。
接母亲进京后,他寻秦璋、秦宁去拜见师父,把姚知书的话给说了,之后师父进宫见皇上,交出兵符,功成身退。
这一退,龙心大悦,皇上封师父为护国公,爵位世袭五代,他们更确定皇帝心中所想。
于是秦宁不再坚持返回封地,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乖乖受监视,他不理朝政转而营商,把心力全耗在金钱上,于是秦璋不争不闹,在兄弟们出招频频的状况下,一心为皇上办差,不争功劳'不抢目光。
所有人当中,只有陆浔封的仕途平步青云,恰恰因为他出身乡野,没有家世背景,让皇帝用起来更加放心。
几句话改变三人的作法与未来,也让他们转危为安,他们都欠知书一份情。
当时,师父道:“有机会,把那女子带来我见见。”
他没回话,因为脑子满满的都是她那句——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陆浔封深深相信着,就算意外再见,他认为她对自己会有怒、有恨、有埋怨。
因为推己及人,倘若角色易位,倘若她是自己的妹妹,有男人敢这样对待她,他会二话不说拿刀把对方给砍了。
所以不管是恨或埋怨,他都接受。
可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平和场面。
彷佛,他们只是在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没有太多的交集,擦身而过的两人不过是二度擦身而过,所以可以平和,可以微笑相对,可以云淡风轻。
二度擦身而过……如果今天与秦宁、秦璋就此离开,肯定又是一次擦身而过,只是贪念起,他不愿意结束,所以折返,企图加入她的生活。
没意义?是啊,她已经成亲、有夫有子,有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联的全新人生,他应该几句对话,确定她过得好,然后罪恶感放下,然后顺从母亲心意迎娶表妹。
但他没做该做的事,却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他想起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幕,想起师父的话,然后邀她去见师父。
他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居然点头。
没错,点头不代表他们又连结上,不代表他们有任何的发展,但她轻轻一个点头,让他起了贪念,让他回避亲事,也让他无比快乐。
他高兴得像长出翅膀似的,好像脚一蹬就能飞上天。
短短一顿晚饭,陆浔嘉问他两、三次。“哥,你有事吗?”
他能有什么事?仅仅是心情愉悦罢了。陆浔封不理解弟弟的疑问。
陆浔嘉抓抓头发解释,“哥笑得挺吓人的。”
是啊……他很少笑,自从父亲去世后,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扯出一张笑脸。
陆浔封很难回答,只好转移话题。“找时间让弟妹领桓儿去育才报到。”
“育才?早就没名额了呀。”
闻言,颜氏喜不自胜,天晓得她有多喜欢姚娘子,多希望能与她建立交情,多想亲口问问,她是如何让自己活得这么精彩?
看着颜氏的不敢置信,陆浔封很少得意的,尤其因为“位高权重”而得意,但这回他得意了,他抬高下巴,道:“我是谁?”
短短三个字吓坏陆浔嘉,他紧张兮兮地拉住颜氏问:“能不能请岳父帮大哥看看?大哥情况不对。”
颜氏的父亲是五品太医。
他确实不太对,知书一个点头便把他的心给点到天空中下不来了,就这样飘着飘着,让他的眉角眼稍往上翘,他迫不及待,他不晓得为什么天亮得这么慢?
知书也睡不着,怎会……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分手后还要当朋友?在二十一世纪都很难的事,她怎能拿到古代套用?她肯定疯了,不是早就说过,永远不会再见的吗?
从床上坐起身,她捧着脸,傻傻地看着被月光照出一片光晕的窗子,心跳速率比平时快上许多,那是雀跃、是快乐、是兴奋,是……不该存在、天理不容的情绪。
世事不会依旧,光阴不仅仅能弭平伤口,还能造就事过境迁的事实。
他们不再是当年的两个人,就算曾有过几分情愫,也早在岁月中消磨殆尽。
所以……凭什么快乐?怎么能够快乐?不应该的啊!
知书下床,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水。
她推开窗户、举杯,不是想邀明月,而是要用涩了苦了的茶水清洗脑袋。
“为什么脑内啡、多巴胺、血清索大量分泌?因为最近吃太多果子、晒太多太阳、做太多运动,导至过度快乐,没错,我的快乐与他无关。”
她试着说服自己,但……欲盖弥彰的味道好强。
既然无法说服,就只能转移。
她对自己说:“猜猜什么动物最快乐?”
“什么动物?”
突如其来的回应吓呆了她。
有鬼!某个平行空间的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她猛然抬头,发现树上蹲着一个黑影子。
她没有武功,视力没有二点零,而且这种程度的月光还不足以照亮整个夜空,所以……砰地,她直觉关上窗。
只是门关上之后……不对啊,维维、思思睡在隔壁,她没有掩耳盗铃、假装天下太平的资格,她只好用力吸气,鼓足勇气,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打开窗户。
不管窗外是贼是鬼,身为亲娘的她都不能躲避。
树上黑影跳下来,直到他走近……她终于看清楚了,是陆浔封?
“是什么动物?”他追问。
“骆驼,你听过这种动物吗?”
“听过也见过,在边关打仗时。为什么它最快乐?”
“没有足够的快乐,它怎能在沙漠那种恶劣环境生活,怎能一个月不吃不喝,依旧存活?”
“所以越辛苦却依然存活的人,代表他够快乐?”
“理论上是。”
等等,她干么回答?她应该先问问的啊!问“为什么这么晚,你在这里”或者问“你知不知道擅闯民宅不道德”。
但她来不及开口,他又说:“你不认为路轮能在苦难中生存是天命所赋?不认为人经历磨难依旧傲立,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她讲的是科学,他说的是神学,科学确实有些霸道,但也解开许多人类未知的答案。
“如果事事赖在老天爷头上,老天爷会很冤狂。”她耸耸肩。
冤狂?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形容,不知道有什么感受?陆浔封失笑问。“你不信神佛,不信报应?”
“我信,不管神佛带给人的是恐惧或教化,都是劝人向善,我相信所有的善念都会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但我不迷信。”
“信与迷信的界线在哪里?”
她想了想后回答。“有个叫大明的国家,因上位者无德不仁、政策频频出错,导致民生凋敝、叛贼四起,皇帝不反躬自省,却去寻个算命的。
“他在算命摊上测字,写了个有没有的“有”字欲测国事,算命先生说:“有字上面是大的一半,下面是明的一半,大明江山丢掉一半,非常不好啊。”
“皇帝忙道:“不,我要测的是朋友的友。”算命先生说:“友是反字出了头,反贼出头,国家还会好?”
“皇帝更着急,说道:“不,我要测酉时的酉。”
算命先生无奈回答:“九五之尊,断了头、没了脚,这国家……完啦。”
听着她的故事,陆浔封的笑容敛不住,就这么明晃晃的出来见人,若被陆浔嘉看到,肯定又要去请岳父出马,帮自家哥哥好好瞧瞧。
但怎敛得住?她这么会说故事,说得生动有趣,一点一点绑架他的心情,让他的意念随着故事起伏不定。
“所以最后大明江山断了。”
“断了。”
“这代表算命的很准,应该相信,怎能把它归为迷信?”
“首先,不问苍生问鬼神,有这样的皇帝,朝代岂能延续?再则,谁晓得算命先生是不是反贼乔装改扮,刻意在皇帝心底埋刀,让他相信王朝已断,军队必败。知道皇帝最后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在煤山上吊而亡,他写下一封血书,说自己之所以成为亡国之君,皆是臣下所误,死后无颜见祖宗,唯有取下皇冠、披发遮面,任你们分割尸身,只要别去伤害百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老百姓更希望他在位时为善,别等到死前才说那么几句感动话语。”
“也许更朝换代是天命所归,上苍注定大明该毁灭。”
绕来绕去,话又绕回科学与神学的对立。
知书笑道:“我总认为不努力一把,就将什么事都归诸于天命,既偷懒又不负责任。”
“偷懒我懂,跟不负责任有什么关系?”
“假使不拚搏一场,待结果不如预期,就怨天尤人、恨世道不公,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负责任?”
她的话敲动他的心,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涌动,所以……他应该拚搏一场,不应该既偷懒又不负责任?
陆浔封不懂得血清素、多巴胺和脑内啡,也没有吃大量蔬菜水果或运动,但现在身体里面正大量分泌着快乐激素。
陆浔封很少因“位高权重”而得意,但他得意了。
他是皇帝重用的威武候,有权有地位、还有大本事,就算她有丈夫有孩子,就算她身上已是死局,他是不是能试着将局面盘活?
知书皱眉,她在干什么啊?干么讲故事、干么东拉西扯,说这么一堆,她该质问他才对。
拉回正题,她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过来?”
“不晚,是很早,天快亮了。”
“好吧,你为什么这么早过来?”
“有件事,昨天太急,没跟你讲清楚。”
正确的说法不是“太急”,而是“太乱”。
那时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接你去见我恩师。”
然后她点头,然后他忙着快乐、她忙头晕,两人都没有继续下一句,就各归各家、各找各妈,然后……
“我想,我有必要把情况说清楚。”
“你说。”
“那天与你争执不下的是秦宁。”
知书意外,他就是秦宁?因深爱的妻儿早亡、终生不娶的宁王?他就是那个……死前的最后一抹温柔?
“秦宁是皇帝的亲手足,自小早慧、聪明外露,传言先帝过世前,有意将皇位传给才七岁的他,这事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这成为皇帝的心病。”
先帝的脑袋被冠状病毒侵蚀了?否则谁会让长子铺国却让小儿子继承大铳?这对现任皇帝伤害相当大啊!
“当年皇帝让秦宁上战场,目的不是让他立功,而是盼着他伤残,之后再无出头机会。”
“木秀于林,身处鱼目当中,珍珠必须得敛其光华。”
“没错,当时许多官员看不过去,向皇上建言,与其让宁王去打仗,更该让皇子出京立威,皇帝同意了,这么做可以证明他并非一味针对宁王。
“然大臣们指的是皇帝喜欢的儿子们,没想皇帝一口定下秦璋,他的生母出身低微,他的表现平庸,提到皇子时没人会想到他。”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们上战场,被编到戚将军旗下,与我在同一小队,戚将军是个油盐不进的,身分并没替他们争取到任何好处。”
陆浔封失笑,两个愣头青明明吓得双腿发软,却不得不拿提刀跟在自己身后乱砍一通,要不是老天爷善待,屡屡让他闯出一条活路,然后意外意外再意外,他在意外中立下无数功劳……
“戚将军看中我,让我拜他为师,秦宁、秦薄非要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磨得戚将军不得不买一赠二,一口气收下三个徒弟。
“返京后,秦璋赌气,非要为师父争一个世袭爵位,但皇上迟迟不松口,之后我返乡接母亲,把你告诉我的话讲给师父听,师父考虑一晚上,决定将虎符呈给皇上,想要致仕归乡。
“皇上不准师父致仕却收下虎符,之后师父被封护国公。你的想法化解了师父的危机,他一直希望能见见你,明天我就去寻师父,把见面的时间敲定。”
知书点点头。“你特地来一趟,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对。还有谢谢你,弟妹很高兴你能让桓儿入学,虽然浔嘉还是舍不得花钱。”但宠妻护妻的他,看妻子无比兴奋雀跃,只好把不满憋回肚子里。
陆浔嘉啊……那个恨不得把她拆吞入腹的男孩,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
话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两人都没有结束的想法,然后一个人拉出新话题,另一个人顺理成章地接下去。
他们像对磁石,一靠近就会不由自主贴上,这种情况不合理,但人都有个本事——喜欢的事,再理也能把它合理化。
就这样一路说、一路对话,直到东方天空微微发亮。
一壶酒、一桌菜,秦宁坐在“百味居”楼上,盯着对面的“琛宝童书屋”。
不久前,姚知书走进去。
他满心混乱,因为他作梦了,过去几年经常出现的、一模一样的梦境。
谁不作梦?什么梦能让堂堂宁王爷混乱?
有关姚知书的梦。
他梦见她裹着一身素白衣裳,她病了,病得非常严重,凄惨落魄的她_在街头,但即使生病她还是那样的美丽,让他一眼就惊心动魄,但她失去求生意志,她一心盼死。
梦中的他问她,“活着不好吗?”
她没回答,只留下一个微笑,然后死了,他为她建坟立塚,他告诉她,“下辈子,努力活着吧!”
这个梦好奇怪,他想要什么女人不行?多少女子想嫁他为妻,可偏偏一个将死的女人盘踞心底、深移不去,他不想解释为一见钟情,只是……他梦见七、八十岁的自己站在她坟前,轻问一句,“你的下辈子,会不会有我?”
因为这个奇怪的梦,他命人彻査姚知书。
她搬到京城四年,有一对龙凤胎儿女,身边还有姚亚初、姚亚继、姚亚琛三个侄儿,她很有本事,不但开了间幼儿园,且在短短几年内让京城权贵官家富户都晓得其存在。
这两年中,她又陆续开了“初见点心铺”、“承继教具坊”、“琛宝童书屋”,很明显,这三间铺子是为侄儿开的,许是忧心他们仕途上不顺利,日后可以退而求其次。
身为姑母,她为侄儿们可谓尽心尽力了。
她很少参加高门大户的遨宴,但为教学上的需要经常开座谈会,将她对教育的看法传达给每位家长。“育才”在京城立足的时间并不长,但能这么快被接受,她的努力占了很大因素。
这样一个女子,是谁都会感到敬佩,因多数男人都无法做得比她更好。
她性子开朗、为人圆融,从不与人结怨,但想在京城这块地盘上立足,总会碰上几根硬骨头,尤其是她那套奇怪到让人难以理解的教学方式以及贵得吓人的束脩,惹怒多少为学子启蒙的师父。
读书人做法斯文,自然不会用下毒这种恶招,可摆平不了心头妒忌怎么办?
曾有先生领着学生上门挑衅,怒道她的教法不传统,实属妖言惑众,然后让自家五、六岁的孩子当场背三字经。
她没生气,耐心地听孩子背完后,问:“谁晓得人之初、性本善是什么意思?”
对方孩子说不出来,他们都笃信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然后她让自己的学生说了,不只说出其道理,还能讲出一篇篇故事,听得围观者津津有味,连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说“原来读书这么有意思呐,我得回家攒钱给孙子上学”。
由此可以知道,她性子虽圆融,却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
如果……他欺负上了呢?想起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他莫名地开心。
陆浔封和秦璋推门进来,不需人招呼,他们自顾自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举箸就吃。离那些并肩作战、几天没得吃喝的日子,已经久远,可直到现在他们仍然不会浪费半点食物,许是饥饿的记忆在他们心底太过深刻。
陆浔封和秦璋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
他们郤在兵部办差,而秦宁直到现在还在当闲散王爷,朝事半点不沾手。
好兄弟们都晓得,一个有志男人啥都不能做,有多憋屈啊。
就是太憋屈了,秦宁只能卯足劲儿与民争利。起初,他真没想过往钱篓子里钻的,是陆浔封问:“控制国家兴衰的是什么?”
秦璋毫不犹豫回答:“兵力。”
秦宁回答:“政治清明。”
陆浔封似笑非笑、缓慢摇头,低声道:“粮食。”
陆浔封不爱说话的,但短短两个字就像当头棒喝,一下子打醒秦宁。
可不是吗?民以食为天,百姓没得吃就得造反,官兵没得吃就无法打仗,从来战争烧的都是粮草。
从那之后,他开始做粮食生意、茶叶生意,直到今日,他已能控制秦朝三成米粮,日后要是有个水涝旱灾……恐怕皇帝都得求到他头上。
为感激陆浔封那两个字,他每年提拨两成利润给陆浔封。
陆浔封收下,在暗处没少帮忙,若非如此他再有钱也甭想插手铜铁、兵器生意。
“找我们来做什么?”秦璋放下筷子、擦擦嘴巴。
“英雄救美。”秦宁笑道。
他知道很无聊,又不是小少年,追求女子还要好朋友壮胆,但他就是这么做了,谁让他们有过命交情。
“救什么美?”秦璋刚问完,就听见楼下一阵吵杂声。
陆浔封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一名男子揪着童书屋赵掌柜的衣襟往外扯,非要把事情闹大。
下一刻,知书匆匆忙忙地从铺子里跑出来。
陆浔封一见,半声招呼没打,丢下杯子,连门也不出,直接从窗子往下跳。
秦宁怔住,他这是……抢着当英雄去了?莫非陆浔封也对姚娘子上心?是了,座谈会那日不爱说话的陆浔封不停说话,变了个人似的。
不行,兄弟之间什么都可以不分,唯独女人得分个清楚明白,他把钱袋子丢给秦璋,快速走到窗边,呃……不行,太高,跳不了。
有点孬,但秦宁只能冲出厢房,往楼下跑去。
秦璋看着莫名消失的两人,耸耸肩,打开荷包,狂欢吹起口哨,哇……厉害,随手就是几千两,皇叔不是普通富裕啊!
想想穷得口袋叮当响的自己,他怀疑是不是该学学皇兄皇弟,专挑肥差做,把苦活累活推给别人,那么很快他也能尝尝富得流油的感觉。
这一刻他正乐着,但下一刻他无奈吐气,拍拍自己的熊脑袋,哪那么容易啊,他是最不受父皇待见的,他只有辛苦勤勉的分,没有吃香喝辣的命,唉……他容易吗!
“……什么人鱼公主,根本是妖言惑众,天底下哪有人鱼?拿这种东西来教孩子,会把孩子给教坏,各位叔婶姨婆说说,这种人是不是应该送官?”
男人拿着一本人鱼公主外地上一惯,扯起赵管事衣襟,把矮小的赵管事拉得双脚离地,他往“百味居”瞥去,等着王爷快点过来。
“放开赵掌柜,我才是东家,要抓人得抓我。”
男人目光微闪,他哪敢碰姚娘子半根汗毛,要真碰上,回去至少有二十杖等着。
“我不打女人,可道理得辩明,今儿个非得到大人跟前说道说道。”吴景很清楚,民不与官斗,只要提到官府,谁都要低头。
谁知陆浔封来得更快,他从窗里一跃而下,手臂一格一挡就将赵掌柜给救下。
他不说废话的,只寒声道:“走开。”
他认出来了,吴景是秦宁的人,这就是秦宁所谓的英雄救美?他不懂,秦宁怎就非得和知书杠上?
陆浔封将知书拉到身后护着。
知书仰头,他宽宽的背像一堵墙,带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好像往他身后一站,便是十级地震也有他给撑着,这感觉……真好。
只是,哪能啊,她很清楚,这世间靠山靠海都不如靠自己来得实在。
走开?事儿没办成,他哪里敢走。
吴景咬牙道:“不行,朝廷禁止百姓散播谣言,这书会让孩子打心底相信谣言……”
赵管事被陆浔封救下,知书再没了顾忌。
“谣言?大爷想兴文字狱吗?要不要再进去满铺子挑挑,看有没有哪个字、哪个故事犯了朝廷忌讳?一次处理干净,免得往后天天来,扰了我们做生意。”
他没打算闹这么大啊,文字狱?好大顶帽子,他脖子不够硬,戴不起。
她从陆浔封身后走出来,问:“莫非,你想讹钱?”
没发现陆浔封猛给自己使眼色,让他见好就收,吴景太紧张了,看着周围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慌乱中竟胡里胡涂蹦出一句。“爷是缺钱的样儿吗?你别看不起大爷。”
“既然不是缺钱。那就是想伸张正义啰?”
吴景正想不到怎么回答,知书竟递来橄榄枝,他当然要接下。“没错,爷就是想伸张正义。”
“既然如此,我便来与大爷论论。你说人鱼公主是谣言,为啥是谣言?”
“又没有人见过人鱼,自然是谣言。”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
陆浔封听到这里,心知吴景跌进陷阱了,很快就会输得惨不忍睹,抿唇一笑,轻扶知书细腰,他将她带到自己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他乐意看她出风头。
“没见过的就是谣言?请问在场的叔婶兄姊,有几个人亲眼见过神鬼?”
当然……没见过,鬼神这事儿,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众人纷纷摇头。
“没见过啊,所以神是谣言、鬼是谣言,所以祭祀神鬼是不必要的行为?”
她这一问,吴景冷汗涔涔,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这时秦宁也到了,眼看局面无法挽回,他只能待在人群里。他看着与知书并肩的陆浔封,两人说不出的登对。
他没猜错,陆浔封也对姚娘子上心了?那……要放手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不能为衣服放弃手足,但胸口酸酸涨涨的,他有说不出的难受。
“你可读过《山海经·海内南经》,里头记载:氐国人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山海经·北次三经》说: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筛鱼,四足,其音如婴儿。在古书当中,对于人鱼的记载很多,不能因为没见过就认定它不存在,对吧?”
这话一出,吴景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见百姓耳语纷纷,他赤红了脸,看见王爷背身离去,他只好一拱手,低头道:“是在下浅薄了。”
吴景转身便走,风波结束,人潮跟着散开。
陆浔封转身望向知书,目不转睛。
“干么这样看人?”
“你美。”
他的话简短到让人抓狂,可偏是这么简短的话逼出她一脸绯红。
陆浔封一笑,拉起她的手往“知味楼”走去。
“你做什么?”知书没弄明白。
他说:“你瘦。”
“我痩我的,关你什么事?”她甩开他的手。
他停下脚步,迎上她的目光,片刻后他道:“我看不得。”
这、这个前任……讲这么撩人的话,是想求复合?
只是哪能啊?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山、一条河,一道任谁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京城三杰chapter8
河流旁,数名士兵拿着衣服搓搓洗洗,别人手边都是三、两件,但陆浔封手边有一堆,因为是三人份的。
秦宁坐在一旁欣赏着青青草原,一面吟着诗词,虽然脸黑、手脚全黑了,少了那么几分儒雅斯文,但在这群目不识丁的粗鲁汉子眼底,会吟诗作词的就是天人了。
于是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历史典故,听得如痴如醉。
秦璋比较有良心,他坐在陆浔封身边,讨好道:“晚上,我的鸡腿让给你?”
陆浔封:“……”
“别这样,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衣服洗不成还老弄破,将军都骂我好几次了。”
陆浔封:“……”
咬牙暴青筋,他是来当兵挣前程,不是来当保姆的。
“你别不甘愿,这天底下就没个公平可言,你看,我父皇生那么多儿子,干么非选我上场,不就因为我长得丑,丑哪是罪过?可我就得挨着对吧。
“你是倒楣了些,没事和我们分在同一小队,每回将军骂完我和皇叔也不会饶过你,咱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们不好,你也得不了好。”
陆浔封:“……”
他知道他们的身分了,也明白戚将军发不出的火气是为哪桩,真搞不懂啊,那么尊贵的两尊神,干么不乖乖蹲在庙里,却跑来跟凡夫俗子抢饭吃。
“你那么能干,帮我们多做点事,免得我们老犯错,牵连到你头上,这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吗?”
陆浔封:“……”
原来丑不是罪过,能干才是。
“秦璋、秦宁,你们在做什么?”熟悉的吼叫声出现。
秦宁是来不及了,秦薄忙拿起衣服放进河水中搓,只不过……才搓两下,衣服又破了,他苦着脸,迎接下一波吼叫。
“连洗衣都不会,你们是猪吗……”
只见秦宁不疾不徐地走到戚辉跟前,温文笑开,他的胆子随着入营时间越长也越来越肥。
“唯有知人善任方能人尽其才,分工是营里最重要的事,属下不善洗衣作饭,由陆浔封代劳有什么不对?他从小生长在乡间,这些事驾轻就熟。”
不对!当然不对!他是来学打仗砍人的,不是来学做饭洗衣。
陆浔封想反驳,但秦宁更快说道:“我自小勤习兵法,该做的不是操练,而是布兵列阵、沙盘推演,将军却让我洗衣、砍稻草,这岂不是一种人才浪费?
“皇兄让我过来,是为着历练而非当奴才,将军要不要考虑一下对我的磨练方式是否合理?”
口气斯文、内容有条有理,脸上连半点火气都不带,这样的说话方法缺少震撼力,但习惯吼叫的戚将军竟然被镇住,他问:“你会兵法布阵?”
“将军何不试试?”
“我来。”
秦宁朝秦璋、陆浔封扬扬眉,得意地朝将军营帐走去。
秦璋连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皇叔,你也把我捞出去吧?”
可他没有半点同情心,冷言冷语道:“亲爹造的孽,你就受着吧。”
看着远去的两人,秦璋垂头丧气,把衣服丢回给陆浔封。
陆浔封抬头、怒目相望,骂人的话尚未出口,只见正在火大的秦璋恨恨踢开石头,怒道:“谁让我是皇帝的儿子,你就受着吧!”
一人镇一人是吗?
陆浔封深深吸气,拿起衣服狠狠蹂躏,他在心底对天发誓,倘若哪天功成名就,绝不用“位高权重”去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