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杜芷书与重光帝视线相对,杜芷书眼中是惊诧与迷惘,重光帝眼中却太过平静无波,让人不寒而栗。
“是么,朕不记得了。”重光帝浅浅一笑,说道。
“那时候还小,你们或许没印象,本宫却记得清楚。芷书当时贪玩将蒋贵妃心爱的玉盘摔了,怕被本宫责备,趁本宫与将贵妃不在,便一个人偷溜着跑开,之后本宫派人找遍了大梁宫,直到夜里才在陛下的屋子里找到人,那时芷书窝在角落里睡得和猫咪一样,陛下就守在芷书身边。”
摔碎玉盘的事情杜芷书有些印象,将贵妃素来脾气不好,她还心有余悸,不过最后在哪里睡着的她便记不得了。
她看了眼重光帝,而后心虚低下头,反正两人都记不得了,姑母何必旧事重提,徒惹尴尬。
“今儿真是好日子,姑母生辰,又有远道而来的临湳公主作陪,趁陛下在,何不一起举个杯。”
元妃提议后,众人也是附和,陛下最先端起酒樽,而后宫婢也将斟满的酒樽递到各个主子面前。
圣上没有饮酒,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有动作,然而连两宫的太后都端起酒杯,只杜芷书苍白着脸色,迟迟没有接过酒樽。
发觉到这边的异样,众人都看了过来,其中属临湳公主目光最为热烈地瞧着她。杜芷琴见状赶紧接过宫婢手中的酒樽放到杜芷书手里,笑道:“你丫头,一见天颜就紧张得不知所以了。”
众人见杜芷书端起了酒樽,便也都收回视线,不作他想。杜芷琴这才压低了嗓音对着季妹耳畔说道:“陛下与太后面前,莫要失礼。”
杜芷书接过酒樽的右手止不住有些颤抖,已有酒水洒出滴落在手背,好在动作不太明显,只有挨近她的杜芷琴和不远处的临湳公主看得见。
正欲饮酒时,重光帝却是将酒水往地上一洒,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说道:“这杯酒祭天地,祝愿我大梁国运昌盛、国泰民安。”
陛下起头,大家也纷纷效仿,祈福大梁。
却在这时,有宫人匆匆而来,面色焦急,也不顾宫中礼节,直闯慈安宫。
已认出是宁和宫的管事太监,淑妃迟到本就让张太后一腔怒气,此时她冷着脸正欲呵斥,却听季公公跪地,带着哭腔囔道:“陛下,淑妃……淑妃娘娘……不行了……”
☆、第七章
丧钟响彻整个大梁宫,宁和宫的寝殿内,一片哭声。大家围在淑妃床前,争先恐后便是哀悼,只杜芷书一个人悄悄退出人群,退出寝殿,耳边的哭声愈来愈飘渺,她独自站在大殿门口,似一个旁观者,看着宫人忙碌地将大殿上淑妃最爱的紫色换成白色,他们动作利索,只一会儿功夫,偌大的宁和宫一片缟素,再无昔日风光。
丧讯传至宫外,闻讯而来的杜将军步履匆匆,进入宁和宫时,看了眼独自站立大殿门口的小女儿,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往内殿而去。
杜将军一生只三个女儿,平心而论,相较于曾万般期待的大女儿和万千宠爱的小女儿,这个各方面中规中矩,性格怯弱的二女儿受到他的关注最少。但看见女儿苍白的躺在床榻之上,再无一丝生气,心中难免悲戚。
淑妃薨逝,以帝后之礼葬于东陵,这是圣上对她最大的恩典,然而人都不在了,死后再怎样风光又如何……
“想哭就哭出来。”许久后,杜太后走近,站立在杜芷书身旁,说着。
刚刚在屋子里,哭得最凄惨最声嘶力竭的要数与淑妃素来不合的元妃,连张太后都不免哀戚了几声,然而从淑妃咽气至今,与她最亲厚的季妹却一滴泪也没有流下。
杜芷书看向外头,天色已暗,只一轮明月挂在半空,她缓缓道:“小时候姑母对小词说过,这皇宫里看着人声鼎沸,各个笑脸相迎似家人般亲昵,可姑母最亲的只有我们姐们仨,二姐进宫三年,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交与姑母,姑母为何不好好护着她。”
杜太后无奈叹息,“这大梁宫的争斗永不停息,便是姑母也从未敢松懈,先帝在世时独宠将贵妃,姑母身为皇后也不得不处处礼让,与将贵妃刻意亲近,将当时的太子视如己出;到如今身为太后,却仍旧身不由己,两宫太后,可张太后却是圣上生母,光这一点,便强过姑母许多。姑母有心护你二姐,可她太过单纯,姑母提点过多次,她却总没有放在心上,她不知这大梁宫里到处是暗箭,防不胜防!没能护住芷棋,是姑母有愧。”
“是张太后?为什么?”杜芷书冷静问道。
“因为你二姐不姓张,更因你二姐姓杜。”杜太后说完,抚着杜芷书的脸颊,继续道:“你二姐的性子不适合这里,一切都是命,命中劫难谁也躲不过。”
这句话,却让杜芷书更为难过,心里堵着一股气,没有出口。当年姑母常召她入宫,大家都说是姑母最疼爱她,她也曾一度这般以为,可后来渐渐明白,杜家姐妹中只她与当时的太子年纪相仿,杜家一直盘算着等太子登基后,杜家的后位。若不是之后太子病逝,现在被困在大梁宫中的便该是她。
太子与她也算青梅竹马,可将贵妃特别娇惯孩子,养得太子太过骄纵,很难相处,二人感情也只是一般。太子病逝时,她虽有难过,却也暗暗欣喜过。之后还是广王的重光帝回朝,没多久便登基为帝,因长她许多,杜家才不得已换了大她三岁的二姐入宫,若说是劫难,也是二姐替她挡下的劫难!
“姑母,小词愿意入宫。”
杜芷书清浅说着,杜太后有一瞬以为是幻听,转眼盯着杜芷书,半晌,认真说着:“这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却同样腥风血雨,你二姐败了,你可要想清楚。”
“想清楚了。”杜芷书垂下眼睑,赵九禾不在,其实嫁给谁都是一样,即便不是入宫,李家老二也好不到哪儿去,杜家的女儿,便是这般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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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已是半夜,杜芷琴自出嫁后,头一回夜里留宿在了杜家,与杜芷书平躺在同一张床铺上。
掖紧被角,杜芷琴感叹道:“你我姐妹多久没这般一起躺着说话了?记得小时候芷棋怕鬼,你怕雷,一到雷雨天你们总赤着脚跑到我床上来,任我怎么赶都不肯走。”
杜芷琴的话语勾起了昔日的回忆,杜芷书唇角勾起浅浅微笑,“其实我不怕雷,就是喜欢和姐姐们一起睡。”
“嘴硬,那时候你被雷电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被窝里哭呢。”杜芷琴毫不客气地揭穿她的谎言。
“二姐还有一次吓得尿床呢,比我更加狼狈。”杜芷书反驳着。
“那也是你刻意讲鬼故事去吓她,你明知你二姐胆小。”
“是啊,二姐最胆小了。她这么胆小,我们还让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宫里头,宁和宫那么空旷,万一她梦见鬼了怎办,肯定是整宿的睡不着,窝在被子里哭泣时,也没人安慰她,如今我们又将她一个人丢在地底下,听说那里又阴又冷,二姐肯定更害怕……”一边说着,眼泪自眼角流下,这是杜芷书今日第一次落下泪水。
感觉到一只小脑袋往她肩颈窝蹭来,有冰冷的泪水滴在她光裸的肩膀上,杜芷琴亦忍不住眼眶泛红,季妹许久不曾与她亲昵,上一会蹭她颈窝时已记不得多久前了。小时候,两个妹妹都喜欢这样挨着她睡,肩颈旁一边窝着一个......
“出宫前,我听见姑母与父亲说的话了。”
杜芷琴缓缓说着,等了半晌不见季妹回话,便叹息了一声:“理智来讲,为杜家,这是一个很好地选择,可作为姐姐,总忍不住心里难受,我已经没有一个妹妹了,不想再失去一个。”
闷闷的声音自杜芷琴的肩窝出传出,“这些年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却终究活到了现在,小时候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挺准的,记得他批我命硬。”
温热的气息喷向杜芷琴光裸的脖子上,暖暖的,杜芷琴轻柔地抚着杜芷书的发顶,“宫里不比家里,有事多和姑母商量,莫学你二姐,临死才得圣上几句清冷话语。有圣上的庇佑,才保得安全。”
杜芷书没有再说话,杜芷琴也不论季妹有没有听进去,伸手将季妹抱在怀中,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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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淑妃新丧,原本朝堂上下都盯着的临湳公主册封的事宜则没有了下文,圣上特地准备了府邸让鲜卑慕合王子和临湳公主住下。从大梁宫搬出至全新的府邸,圣上这一举措让朝堂窃窃私语,都在揣度圣上的心思,却没有人知晓重光帝心中所想,但所有人都看得透杜将军的心思。
淑妃薨,杜将军借由伤心过度,竟向重光帝请了三月病假,朝堂之上没有杜将军,许多事情便变得有些微妙。如今朝堂都在议论,杜将军因女儿之死,对圣上是有怨气的。
杜将军虽不上朝,杜府府门紧闭,而与杜府截然不同的安阳侯府却是门庭若市,不少与杜家有渊源的朝堂官员虽入不得杜府大门,却转而去拜访安阳侯与夫人,所有人都知道杜府长女与女婿对杜将军的影响,也想从他们口中探出杜家的意图。
紧闭了一个月的杜府大门,今晨终于打开,出行的是杜府的三小姐。
马车缓缓驶出建安城,往城北方向而去。在离建安城十里外,才是停下。
杜芷书今日出行,除了马车夫伊柯,再无其他人跟着。是以杜芷书掀开车帘后,并没有人搀她下马。
伊柯起初有一瞬犹豫,最终还是不敢伸手去扶,看着杜芷书从马车上直接跳下。
“你来杜府多久了?”杜芷书看着前边的两条岔路,问着。
“两个月了。”
“两个月,时间倒是不长。”说完,转身看着伊柯,道:“前边两条路,往北,是回鲜卑的路,往西,是建安京畿大营,你自己选吧。”
伊柯抬眼看了杜芷书,毫不犹豫道:“伊柯只跟着小姐。”
杜芷书摇摇头,“很快,你便跟不了我了,往北,你回归自己的生活,我只当那日善心救了个可怜人,往西,你若是争气,日后记着我恩情,便指着你涌泉相报。”
伊柯看了眼前边的两条路,再次毫不犹豫道:“往西。”
杜芷书叹息一声,当日果真没有看错,这样认死理儿的性子,对她而言是好,却不知对他自己而言如何......
“我今日送你至此,希望后会有期。”
☆、第八章
“三小姐,三,三小姐!圣旨...宫里来圣旨了!”
前院的下人匆匆跑来,喘着大气,将消息急忙告知给小姐,杜芷书不待他说完,便拎起裙摆,疾步往杜府大堂而去。
传旨的是陛下身边的何公公,前两次在宫里杜芷书曾见他紧跟在陛下身边。屋子里所有人都是跪地,杜芷书赶紧走上前,跟在父亲身后跪接圣旨。
“兹闻杜氏三女家承钟鼎、蕙心纨质、温良敦厚、淑慎有仪,备资四德之贤,仰承圣上谕旨,钦定及时五月初九,在紫宸殿以册印为后,母仪天下。”
短短几句话,杜芷书有一瞬的愣神,她早做好入宫的准备,却从不曾想过圣上会以后位相待!很快回神,随着父亲俯身跪拜,道:“谢陛下隆恩。”
接过圣旨,场面已轻松许多,何公公笑说着:“杜将军好福气,杜小姐好福气,大梁皇后之位多少人指着盼着呢,圣上却将恩典给了杜家。”
杜德维由下人扶起,嘴角含笑应承着公公:“陛下的恩典,老臣受宠若惊,必定铭感五内。公公也一路辛苦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圣上宣旨,领旨的官家多会备下重礼答谢宣旨公公,一则答谢公公辛苦,二则希望公公在圣上面前美言。这几年何公公也没少拿过杜家的金银,今日却是推脱:“杜三小姐受封为后,日后宫中洒家还望娘娘多多关照,将军这礼,实不敢受。”
“公公客气,小女年纪尚小,诸事不懂,日后在宫中还要何公公多多提点。”
“不敢,娘娘吩咐,洒家只当竭力办差。洒家还要去怡和别院宣旨,不敢耽搁,便先告辞了。”
怡和别院住的是鲜卑的慕合王子和临湳公主,何公公这道旨意应是颁布给临湳公主的。一个月前,人人都以为临湳公主会被重光帝册封为后,岂不料一月后却是如此大的反转,以皇后之位待之,是圣上予杜家最大的尊荣。
“去佛堂祭拜下先祖。”杜德维只交待了女儿一句,便离开。
佛堂杜芷书一定会去,倒不是祭拜先祖,女儿出嫁,总该和娘亲说一声。
“感觉做梦一样,小姐竟被册封为后!青儿竟有幸伺候皇后!真是祖上积德了!”
“圣上后位空置了三年,连二小姐也只册封为淑妃,起初以为后位要留给临湳公主的,没想到竟是小姐您,你说圣上会封临湳公主什么呢?”
一路上,青儿反复叨唠着,激动得很。
圣上不可能封临湳公主为后,这点杜芷书一直明白,张太师虽是圣上亲舅舅,他主和的态度却不代表是圣上的态度,封临湳公主为后,作为女婿,可是矮了鲜卑王一截,也意味着大梁与鲜卑结秦晋之好,圣上雄才伟略,精明过人,绝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但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册封为后,最多该是和临湳公主差不多品级的妃嫔罢了,毕竟圣上已微微显露出对杜家的嫌隙。
到了佛堂门口,青儿便住了嘴,杜芷书看了眼这丫头,冷静说道:“你年岁不小了,伺候我多年,我定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青儿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小姐走进佛堂,张嘴却不敢言语,亦不敢跟进去,里头供奉着杜家先祖的牌位,不是她一个丫头可以踏足的。青儿与小姐同龄,跟着三小姐已十年,这个年岁嫁人在她们乡间的确是大了些,刚刚小姐那句话的意思,是不带她入宫去了……
佛堂里,杜芷书点了香,拜了几拜后将燃香□□香炉,而后走至佛堂右侧,看着母亲的牌位,缓缓说着:“阿娘,小词要出嫁了,却不能穿上阿娘亲手绣的喜服,阿娘可会生气?”
杜夫人最善刺绣,当初她病重时,最大的女儿也不过十二岁,知自己见不到女儿出嫁,则坚持耗了两个月,分别为三个女儿缝制了三件新娘喜服,杜芷书的喜服在收最后一个针脚时,杜夫人便吐血而亡。杜芷书一直珍藏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那件喜服,她无数次想过自己会穿着曾染了母亲鲜血的喜服出嫁,如今却不能完成母亲的心愿了。
“小词知阿娘的心思,当初大姐作为杜家第一个出嫁的女儿,父亲说母亲的喜服衬不出杜家的尊贵,特地命三十名擅长苏绣的绣娘耗时八日赶制了一件精美绝伦的喜服用于大姐出嫁,二姐却是入宫封妃,穿不上阿娘的喜服。而后小词再一次令阿娘失望了,小词出嫁时,一身凤袍,站在大梁宫的最高处,虽穿的不是阿娘缝制的喜服,心中却会永远记着阿娘的。”
“表哥的事情,阿娘也请放宽心,小词会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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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九是司天监定的日子,果真风和日丽。紫宸殿是大梁宫最宏伟的建筑,一百零九个台阶之上,是今日举行册立大典的地方。
凤舆从宫门驶入,穿过长和殿时,钟鼓齐鸣,八名贵族子弟从雍和门出,亲迎凤舆,为其引路,沿路百官跪拜在两侧,直至紫宸殿外。
凤舆停在正南天喜方位,杜芷书由七八个宫人搀扶着从凤舆走下,头顶描金九凤活现欲飞,数十根金色细丝延凤杈垂下,以皇凤御钗衬托,以碎珠流苏点缀,迷乱显贵;朱红色长袍曳地,领口长袖皆绣着金丝凤凰、栩栩如生,腰间镶嵌着耀眼宝石,雍容华贵。
沿着台阶缓步而上,曳地长袍逶迤数米。重光帝一身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头戴乌纱折上巾,站在台阶之上亲迎皇后。
近半柱香时间,杜芷书终是走上一百零八个台阶,最后一阶,重光帝抬起右手,伸至杜芷书面前。
杜芷书一愣,宫里的嬷嬷十天前便过杜府教导礼仪,尤其是今日大典的流程在嬷嬷的指导下已演练过了好几遍,然而演练过程里却并没有这一点。
短暂的愣神后,杜芷书朝重光帝浅浅一笑,大方地将左手放置在重光帝右手手心,虽是天之骄子,他的手却有些粗糙,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柔荑包裹住,帝后相携行至大殿东首。
帝后相对而立,在欢庆的鼓乐声中,一起下拜,九叩礼毕,成为“结发”。接过金印,史官记录在册,册封之礼才是完结。
转过身,帝后一起接受紫宸殿下百官齐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