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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筠娘子斜倚在软和的貂毛上,戴着周司辅给她备好的盖头。

    寻常的盖头只及脖颈处,这个盖头却是双层黑色皂纱全幅自帽檐垂下,长至脚踝,遮蔽了全身。

    厢门开了小半扇,黑色盖头隔离过的世界,是影影倬倬的陆离。灯烛辉煌,游龙马车,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如潮水涌起的人群翻起热浪。

    吃食香、花香和脂粉香充盈着筠娘子的鼻息,让她微微眩晕。马车走了又停,停了又走,筠娘子被颠的满腹恶心。

    赶车婢女恭敬道:“娘子,可以下车了。”婢女推开车厢,筠娘子捂住胸口强忍不适,腿脚发软,只得伸出右手,让婢女搀扶。

    一只干燥的大手隔着皂纱握上了她的手。依稀摸出手心的薄茧,没有温度的冰冷。筠娘子气的喘不过起来,要拽回自个的手,一个身子屈附过来,一张脸贴上她的脸。

    轻佻男声在她耳边道:“那个香露是不可多得的贡品,宋筠娘一介商人女,是怎么来的?我又查出,筠娘你与杨武娘交好,怕是杨武娘赠予你的罢。”声音陡然有了丝凝重,“事关杨骠骑之女,我今个前来,是遵周内司吩咐要彻查此事……这个旻王,怕是有什么不轨!筠娘以身犯险敢为女子之不敢,我以为我没找错帮手,筠娘以为呢?”

    杨武娘就是筠娘子的软肋!

    筠娘子再是不甘他的轻薄,自矿坑里的舍命相救,她算是看出周元不依常理出牌的脾性。为了杨武娘,她,她忍了!

    筠娘子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稍显僻静,有孩童嬉闹,街上有家在卖腊八粥的,店里喝粥人的谈笑声给这里添了份热闹。饶是没人侧目,男女授受不亲!

    周元愉快轻笑道:“筠娘这是等我抱你下来么?”

    筠娘子只觉浑身都不软了,踉跄着从车里下来。隔着盖头,这里烛火廖远,筠娘子无法视路,要不是周元搂的及时……她宁可摔倒!

    “美人投怀送抱,我周元真是艳福不浅……”周元很是开怀。

    筠娘子拿他无法,只得楚楚可怜的示弱,推搡着他的胸膛道:“周元,有人看着呢。”周元的手更收紧了些,他明知这是筠娘子的惯用伎俩,却手指曲起,刮了下她的鼻头,柔情道:“真是个害羞的小东西!”

    筠娘子扭了扭腰,暗示他放手。周元暗恨:谁说做男人好的?

    周元强硬的拉着筠娘子的手,四个面无表情的婢女围在四周开路。六人徒步向闹区走去。

    就是寻常的夫妻,也没这般携手出游的!

    筠娘子脸红的滴血,心里别扭难受,满腹忧思,京城的喧闹繁华让她感觉不切实际的迷惘。这只紧紧相牵的手,让她屈辱又不舍……她这是怎么了?

    筠娘子的双脚仿若踩在云端上。只要有他拉着她,她只需跟在后面。

    周元一路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人流中,筠娘子只看到影影倬倬前面一个黑色的身影。

    周元也是从头到脚的黑色皂纱,在这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他与筠娘子,就像寻常的两个贵女。她与他之间,就相当于隔着四层皂纱,他的身姿,她丝毫看不分明。

    有人在台上表演杂技,也有一溜子的女伎招摇,女伎身后还跟着追逐的文人公子哥。筠娘子眼花缭乱。筠娘子捏了捏周元的手心,周元止步转身,筠娘子低声道:“周元,我们去护城河走走,好不好?”筠娘子忆起鹦格说的护城河上元盛景,忆起她央杨武娘日后带她去河边放水灯,忆起杨武娘的点头。

    她终于来了京城,可是武娘,你在哪儿?

    周元嘴角弯起:他本来就是带她去护城河的!

    亥时三刻,筠娘子才停止兜兜转转,两腿发软,抵达内城护城河。河边八宝琉璃灯一溜子亮起,河水波光粼粼,假山葱茏,阑珊倒影。

    焰火在头顶绽放。城里的热闹把此处的静谧美景衬的愈发不真实。

    周元遣下四个婢女,筠娘子在松柏中间的石凳上坐定,跟周元打商量:“司辅大人,周内司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旻王……旻王是不是藏了杨武娘?”

    周元挨着筠娘子坐过来,筠娘子把身子往外挪挪,周元莫名其妙来了一句:“筠娘,你冷不冷?”

    寒冬腊月,又是在森冷的树中,筠娘子满腹焦虑,恍惚道:“什么冷?”

    筠娘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冷气从脚底往上爬。筠娘子的手无措的搁在膝盖上,周元的手摸了过去。

    周元轻笑道:“瞧这小手冷的,我且给你搓搓。”

    周元的手指暧昧的挑逗着,细密的皂纱瘙痒到了骨子里。

    筠娘子恼怒的站了起身:“你骗我来这里……什么都不说……杨武娘到底怎么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于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筠娘子眼中都是杨武娘,气的发指,“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权贵大官……我知道就是他们的一条狗都比我们寻常老百姓金贵的多,我……我知道杨武娘在旻王手上,只要周内司救出武娘,”筠娘子跪在潮湿的泥土上,“周元,你想怎么样都行。”

    “真是沉不住气的小东西!”周元折了一截树枝,隔着皂纱叼在嘴中,“良辰美景,这么激动作甚?”

    黑暗中她只听到周元一声接一声的轻笑,似乎连周元在哪儿都看不分明了。她陷入迷宫,只有河边的灯烛像遥远的希望。

    “你这个疯子!”筠娘子快哭出声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都是在骗我……你这个刁奴,你这个混蛋!”

    筠娘子提着裙子要撒腿跑,只听周元道:“你知道,你这样跑出去的后果么?”

    “与你何干?”

    “真是个傻孩子!”周元的声音时高时低,形同鬼魅,“你戴的盖头,以往是宫里妃嫔和世家贵女跟风戴的,骑马出行,遮风挡尘……然后来宫伎官伎为了展现朦胧美也戴上了,稍有点身份的反而不愿意戴了……今个我们走在路上,别人只以为这是哪家的家伎,你没了我护航,你以为你能安生回客栈么?”

    原来……筠娘子恨得不行:他居然这般羞辱自己!

    周元自嘲道:“我是六品司辅,也是个奴才……就像这盖头,贵女能戴的,贱民也能戴的!筠娘原来也是个拘泥世俗的人呢。”周元意有所指道,“我不会再缠着筠娘,我今个来,是想告诉筠娘……哎,我想说什么来着,周内司点石成金……筠娘殊不知,有时候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是卑贱如泥!筠娘等你有一天明白……”

    下一句话被咽回腹中:等你明白了,你会原谅我所做过的一切。

    周元说话颠三倒四,筠娘子心急如焚:“我只想知道杨武娘的消息。”

    “你坐过来。”周元拍了拍石凳。

    筠娘子挣扎又挣扎,最终转身,黑暗中隐隐看到白色石凳,她脚步虚浮的走过去。

    “石凳凉,我怎么舍得美人的娇臀受寒?你且坐我腿上来。”

    筠娘子在黑暗中摸索他,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在他并拢的膝盖上摸索。周元没有动作,任她感觉。她的手压了压他的大腿,侧身把臀部放了上去。

    周元呼吸急促起来。

    筠娘子羞愤红脸道:“我都照你的吩咐了,你且说说武娘的行踪。”

    周元自然要给她甜头:“当时在矿坑里盘查,不只是查出这个香露瓶,还有好几样金银首饰,都是宫里的东西。旻王一直在封地,怎么可能有这些物什?其实,周内司派我探查尼姑被劫一事,大半是因为武娘……杨武娘自中秋后便再没有回信给杨府……杨国公顾忌脸面便找了周内司!”周元皱眉道,“呀,我头有些疼,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样才能不头疼?”筠娘子咬牙切齿,又倏然转了甜糯的语气,“我给司辅大人按按便舒坦了。”

    隔纱瘙痒,挠的周元心痒难耐。周元喘不过气来:“你这哪是揉揉,根本就是挠痒痒!你且用点力。”

    筠娘子指头发力,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戳一个窟窿。

    周元喟叹道:“我可以肯定,杨武娘如今就在旻王的手上,应该安然无恙。”

    筠娘子心一跳:“你肯定?”

    “你答应我两年后的婚约,我心情好了,周内司跟我说的话,便都想起来了。”

    “你……你……”

    “筠娘,你且给我记住,就算你嫁了人,两年后,都是我的!”周元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狠意。

    周元难以自持。

    他究竟是周内司,还是周司辅?他究竟是谁?他能是谁?

    筠娘子乖顺的坐在他的怀里,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傻孩子,每每都把他逼到绝路!

    周元一手撕开她的盖头,手指从她的领口伸进去。周元扯开她的衣裳,别过她的身子与自己面对面的坐着。在她的惶恐不安中,咬上了她的肩头!

    周元的一丝泪水打在她的肌肤上,他终究没舍得,没舍得咬下这个印子!

    周元紧紧的抱住她:傻孩子,等你嫁了周内司,无论你看到什么,都千万千万不要害怕!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居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害怕。她几乎是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元拉好她的衣裳,一贯的痞气满满道:“旻王挟持杨武娘,是为着娶她呢,武娘失踪的越久,杨国公越担心,旻王就等着杨国公妥协。杨国公是将门世家开国元勋,就算是将权分离,杨家的威望也是不可小觑的,旻王若是得了杨国公府的支持……杨国公也是顾忌这点,才没声张。你且放心罢,杨国公如果不在意这个嫡孙女,就直接宣布武娘的死讯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杨国公同意这桩婚事!”

    筠娘子的脸埋在了周元的肩头,呜呜的哭出声来。

    周元脱下自己的盖头,细致的给筠娘子戴好。

    两个婢女驾马车,两个婢女过来搀扶筠娘子上马车。

    最后的告别,已过子时。

    周元郑重道:“筠娘,十四岁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去外地出差,终于在下班前赶出来这一章~~下更最快12日晚,抱歉!

    ps:男主不是多重人格。他是正常人,只有一个身体和一个灵魂。

    第64章 真假周内司1

    腊月十五是崇庆帝五十大寿,本朝逢十过寿,百官来贺举国同庆。

    万寿节前两日,筠娘子与周二少夫人再度遇上,是在太庙。太庙在京郊十里外的钟灵山上,主殿重檐巍峨,梁用沉香木,柱用金丝楠木,台阶用汉白玉铺成,殿内供奉高祖帝后神座。两旁还有后面偏殿里供奉皇族和功臣牌位。一干宫女来打扫,太监负责祀品。

    主事太监尖着嗓子道:“宋筠娘,还不把你宋家的香炉给摆上去,我这头等着放香灰呢。发什么愣呢。”

    筠娘子赶紧回过神来颔首,吩咐秀棠秀娇做事。周二少夫人走了过来,捂嘴笑道:“合该在安公公眼里,就香炉重要,旁的都不重要了?”

    安公公赶紧讪笑道:“瞧祁孟娘……呀掌嘴掌嘴,是周二少夫人这话说的,宋家是第一回来,我瞧宋筠娘年纪轻也是个不懂事的,这才提点她几句。祁家每年大祀小祀都属常例了,哪还需要我多舌的道理?”

    秀棠和秀娇这头正在擦香案,周二少夫人手下的丫鬟把原来的烛台搬下去,颐高气指道:“把这边也擦擦。”秀棠秀娇依言擦好,丫鬟们把她两身子一挤,横眼道:“真是个呆的!没见我们在摆烛台呀,还不让让!”

    秀娇被撞的身子一晃,手中的瓷炉险些脱手,亏得筠娘子眼疾手快。筠娘子道:“安公公,我宋家头一回来,旁的不知,只知道谁主事就听谁的,公公急着添香灰,依我看,这放香炉便是当务之急了。周二少夫人一而再的阻着我宋家做事,这便是阻着公公做事阻着皇上大祀了!我宋家虽小门小户,却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这摆案,也得先从高祖神座挨次来。眼下不光我宋家在等着,孔家还等着摆碗呢。孔家摆了碗后,公公还要摆祭品呢。难道就她祁家烛台比什么都重要么?”

    安公公扫了一眼一旁唯唯诺诺的孔大夫人,再琢磨筠娘子的话后,再看向周二少夫人的脸色便不再那般谄媚,冷淡道:“祁家白瓷、宋家青瓷、孔家彩瓷,就如这烛台、香炉、祭碗一样,缺一不可。”安公公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孔大夫人,“摆个东西也不积极,这点你还没宋筠娘机灵,宋筠娘都晓得我还等着放祭品,你就跟个呆头鹅似的!”

    孔大夫人赶紧喏喏称是。

    筠娘子心一跳,快速的扫了一眼孔大夫人,企图从她低垂的脸上看出端倪。筠娘子带的瓷炉都是刚好够数的,她也是防着周二少夫人使幺蛾子给摔了,这才借安公公的手来立威。能来布置太庙,自然是受王皇后旨意。安公公是王皇后的人,就算是给祁家三分薄面,也不会由着祁家打脸!

    能在宫里混的风生水起的都是些精怪!安公公这不立刻给她拉了孔大少夫人这个仇恨?

    安公公一走,周二少夫人暗了脸色,吩咐丫鬟们摆好便先行去了偏殿。筠娘子含笑朝孔大夫人道:“家父常说青瓷与彩瓷同出一脉,而彩瓷,就属孔家花纹最为繁复瑰丽,今日得见,难怪彩瓷能与白瓷分庭抗礼?”筠娘子半是自嘲,“以往人说我宋家青瓷二不像,我还不信这个,如今倒是不得不服。”

    孔大夫人脸上略有些疲惫,松了口气道:“也是多亏宋筠娘了!往年每次祭祀献瓷,都让我心惊胆战!我带的瓷碗再多,祁孟娘,该是周二少夫人了,总有法子把瓷碗摔少了,宋筠娘怕是不晓得,我孔家人就在山下还备了一箩筐瓷碗备用呢。宋筠娘怕是不晓得我孔家?我孔家三代烧瓷,都是个痴人。我家老太爷和老爷都说,烧瓷的便专心烧瓷便对了,以往我还不信,送到宫里的彩瓷也就数我孔家规格最小。我便想着这是做人比烧瓷重要呢!可是自元家一倒,我孔家反成了彩瓷第一家了……能在太庙里摆瓷碗,那是多大的殊荣!”

    难怪安公公不待见孔大夫人?怕是孔家就是个拧的,给王皇后带不了好处。筠娘子暗忖。

    孔大夫人似乎谈性正好,拉着筠娘子的手,一边往偏殿里走,一边道:“依我看,公公这话说的对,咱们三家瓷器,缺一不可。我今日得见宋筠娘,方晓得宋家青瓷能这么快突起的缘由了!往年都是祁家摆香炉的,这香炉大小最是难办,小了的话便被祭品给遮了去,而宫里器物都以精巧为美。便是宋家这个瓷炉最是别致,分三层,底座是喇叭口,炉心为圆腹,炉口为厚唇展开。搁在那里既不被遮了去,又美观方便上香。等明个百官来祭拜时,一眼便能瞧见了!你宋家扬名,指日可待!难怪皇上破格……”

    筠娘子心一紧:这个香炉完全是按照周司辅当时定下的形状规格数量!

    万寿节当日,崇庆帝要携百官来太庙先行大祀,再祭天!

    “我一直以为就祁家会做人,如今看祁家人吃呛……果然还是做人比烧瓷重要!”

    “孔大夫人说笑了。”筠娘子不予解释,一句话揭过。

    等筠娘子与孔大夫人摆好瓷器时,已是亥时四刻。两人从偏殿走出时,冷风夹着雪花而来。墨黑的夜色里,似乎夹杂着浓郁的哀戚。筠娘子紧了紧衣裳。

    筠娘子提议:“我瞧着不少太监宫女往主殿里搬火盆,眼下城里已宵禁也是回不去了,不若咱们就去主殿里凑合凑合?”

    孔大夫人面色平淡:“算了罢。有祁家人在,咱们就甭想进去!哎,偏生下起雪来。”

    主殿大门紧闭,里面火光灼灼。筠娘子忆起一桩:“我还瞧着有宫女端火盆去一个偏殿,咱们去碰碰运气?”

    两人带着一干丫鬟很是狼狈的到了偏殿门口,筠娘子推门,门被内闩。筠娘子敲了敲门。

    半晌门才打开,迎面的男人矜贵挺拔,蟒袍玉带。筠娘子赶紧福身道:“宋筠娘见过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