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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节

      眼见这父子两人出了房间,季玄婴这才慢慢活动了一下四肢,酥软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他有些蹒跚地走到镜台前坐下,静静看着里面略显狼狈的男子,然后他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衫,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片刻,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再狼狈,精神了很多,季玄婴看着镜中男子,这张脸生得很好,但与从前却并不相似,找不到什么共通的地方,此时的季玄婴面上神情出现了一丝游离之色,这是他极少会有的情绪,他仿佛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时的自己还是少年,与义兄宁天谕初初相识,在那个时候,那个未来注定君临天下、在历史上写出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也还没有日后那样的深沉,两人在一起时,偶尔谈及理想,宁天谕总是豪迈无比,亦是野心勃勃,有着在其他人看来宏大到甚至可怕的愿望,而自己那时却知道,自己的理想只是与身边这个男人永远在一起,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等到后来年纪渐长,那情愫越发蓬勃,才慢慢明白曾经那看似简单的理想,事实上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缘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总是不能被人所掌握?有的时候,它喜欢姗姗来迟,让人错过了多少美好,而有的时候,它明明是错,却又让人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自此,万劫不复。

    季玄婴的表情变得微微恍惚,再怎么冰冷的人也总会有热的一面,就好比再坚硬的壳子里面,也往往会有柔软的果肉一样,方才在被师映川恣意对待玩弄的时候,甚至是被儿子看到狼狈的自己的时候,他都依然能够保持镇定自若,让自己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因为那种东西,无论是折磨还是羞辱,这些他不得不经历的所有惩罚,都是打不倒他的,对他造成不了什么伤害,然而现在想起从前,回忆起那个人的笑容,身体的温度,平和的话语,这一切的一切犹如潮水涌来,一颗被坚硬外壳所包裹着的心,在这一刻,仿佛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所融化,一时间季玄婴再也撑持不住,徐徐握紧了双拳,两行清泪悄然滑落,低声喃喃道:“皇兄……”

    --到底有多久了呢,自从懂事之后,就不再流泪,不再去依靠谁,一切都靠自己,所有的困难和痛苦都自己扛,无论什么样的挫折都无法让他低头,然而此时此刻,季玄婴却忽然很想倾诉,靠一靠最亲密的那个人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在这个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地方,透明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蜿蜒而下,季玄婴没有去擦,任凭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流泪,他已经坚强冷漠了太久,所以,就这么软弱一次也好,就这么放纵一次也好,哪怕……只是一次。

    师映川为师倾涯讲解了那卷剑谱上的几处难题之后,并没有回去再找季玄婴,而是去了皇宫,一时坐在大轿中,宝相龙树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师映川拉着对方没有温度的手,轻声道:“我这样对玄婴,你毕竟是他哥哥,看到他如此境况,应该也不好受罢……其实我那样折磨他,心中也未必开心,并不觉得有什么解气的感觉,而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说……”

    宝相龙树不语,木然坐着,师映川静静看着对方,心中有一种淡淡微妙的感情浮现,他是知道的,这究竟是什么,自己当初说过,此生唯爱连江楼,对其他人,心中喜欢,有情,但未必是爱,然而那时所说的爱,在很多年后,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他体会到了究竟是什么感觉……也许不能与对连江楼的爱相比,但却是一样的真挚,一样的强烈,一样的刻骨铭心!

    师映川缓缓握紧了宝相龙树的手,长长的睫毛微垂,想起从前种种,宝相龙树的爱情是焚烧自身的烈火,而对于自己,就仿佛夜归人回到家中时,那一盏专门为自己留着的灯,只要看到,只要时时想起,就总有温馨流淌于心头,师映川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只知道那种温暖让他感动,那种柔情让他有一瞬间想要落泪,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罢,有些东西一直都不会被在意,只是一点一滴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慢慢生长着,平时并不会被发现,也不会有谁去留心,因为那只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但是当有朝一日失去了,才会真正看清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由此发现了一个残忍得几乎血淋淋的真相:怀念,是人生当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师映川双目微合,发出似有若无的叹息,他将宝相龙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似是自嘲地道:“其实直到现在,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并接受你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我并没有无限悲伤,但心里很疼,真的觉得很疼,一直以来,随着实力的增强,我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然而眼睁睁看你死在我怀中,我却不能挽回,这样的感觉,就好象又回到了曾经身不由己的岁月,那样无助无力,这种滋味真的太令人恶心,让我厌恶憎恨无比。”

    宝相龙树无动于衷,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轻叹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总是会遇到很多遗憾,而且往往无法挽回,所以一定要学会释然……我想,你说的很对。”说罢,师映川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就此恢复了平淡之态,一时到了皇宫,晏勾辰还在批阅公文,见师映川到来,便笑道:“正好,这些折子马上就要批完了,我正想去寻你说话,没想到你自己倒来了。”师映川让宝相龙树坐了,这才说道:“一直待在房中练功,时间长了也觉得气闷,还是出来走走为好,劳逸结合。”晏勾辰赞同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已有伶俐内侍送上新鲜果子和糕点小食等等,晏勾辰见师映川拿起一枚鲜果送入口中,便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冰冷木然的宝相龙树,道:“他……不需要进食么?如此维持肉身不衰,应该也是需要摄取食水的罢?”师映川从怀中取出一只不过成年人拇指大小的玉瓶,从中倒出一粒黄豆似的丹丸,喂进宝相龙树口中,这才说道:“他不需要像正常人一样进食,只要不时服用一些滋养肉身的丹药或灵草一类的东西就可以。”晏勾辰看到师映川给宝相龙树喂食丹丸时温柔的动作,不觉微微一怔,既而叹道:“你待他也算情义匪浅了,他若地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安慰了。”师映川淡淡道:“我只愿他来世平安喜乐,再无情爱烦恼。”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二人如今乃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绝顶人物,一言一行便可决定亿万人的生死前途,但此时说的却并非家国要事,事实上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晏勾辰,都是城府极深之人,晏勾辰是做惯皇帝的,而师映川不但曾经做过皇帝,这一世又是经历过太多东西,心性已是变得深沉无比,因此两人之间在交谈的时候,如果不是必要的话,就往往都是只谈些日常琐事之类,或者风月趣闻,总之并不会轻易涉及其他,互相之间自有默契,这并非意味着感情上的疏离,而是彼此在经历了太多风云涤荡之后的大势所趋,毕竟如今与从前相比,终究还是已经大不一样了,这其中自然不是没有着遗憾,但已不是人力能够改变。

    末了,晏勾辰拿起茶壶,为师映川添了茶,他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你已经为新城命名为云霄城?”晏勾辰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在随口问起一件并不值得在意的小事,师映川听他问起,便微微颔首,一面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碧绿的汁液,简单明了地说道:“……不错。”

    晏勾辰面色如常,言语当中的轻松随和口气亦是丝毫不变,只笑着说道:“云霄城所投入的人力物力极其庞大,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基本建设完成,你在这其中所耗费的资金之巨,若是换作我,只怕是掏空了内库也拿不出来,怪不得都说你是天下第一的财主。”

    师映川闻言就笑了笑,但笑得很是淡然,只一闪即逝,他眸光沉静,不知真假地说道:“虽是如此,但当年遗留下来的那些泰元宝藏,也都因此全部取出来,在这上面消耗殆尽了。”晏勾辰闻言,只是微笑,顿了顿,就看着师映川,师映川容光绝世,纵然与其耳鬓厮磨多年,晏勾辰眼下看着,却依然还是不免赞叹上天造化之神妙,原来‘美’就是这样的直截了当,这样具备着最强烈也最原始的震撼力,晏勾辰心中微微有些异样的感受,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只问道:“现在云霄城即将彻底完工,既然如此,你是怎么打算的,准备过一段时间就搬过去么?”师映川垂目看着杯内残余的碧色茶汤,淡淡道:“且过一阵罢,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对于这个话题,两人都是很有默契地一触即收,并没有更深入地提及,今日师映川没有在皇宫逗留太久,等到中午和晏勾辰一起吃过饭后,便带着宝相龙树按原路返回了青元教,一时师映川换过衣裳,便开始在房中打坐,他自从晋升大劫宗师之后,生理上就已彻底不再需要像正常人那样睡眠,只需不时地打坐调息一番就可以恢复精神,让身体一直处于颠峰状态。

    室内安寂如水,只有风铃被不时地吹动,发出悦耳的清响,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睁开眼来,他微微侧首,看向门口,很快,外面就有人低声道:“……君上,属下有要事禀报。”

    师映川沉声道:“进来。”话音方落,一个普通中年人模样的锦衣男子便推门而入,快步来到师映川面前跪下,此人便是负责调查宝相龙树陨落一事的秘谍头领,师映川见状,眼神微利,道:“本座交代的事情,有头绪了?”那人恭敬道:“属下幸不辱命。”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卷经过详细分析整理过的秘报,膝行上前,双手奉于师映川面前:“……还请君上过目。”

    师映川伸手一把抓过,翻开来匆匆浏览,很快,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开始有所变化,且逐渐阴沉得可怕,周围的气温似乎都随着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而迅速下降,冷得碜人,那中年人瞳孔蓦然收缩,分明感应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煞气,他下意识地抬头,正看到师映川的双眼,饶是以他的心志,也不由得心脏猛地一抽,只见那原本鲜红的一双凤目已满是浓浓的猩红,红得近紫,深邃而又可怖,仿佛正有什么令人不敢窥探的东西正在其中酝酿,只等着彻底爆发出来,这时师映川似有所感,目光微一转来,眸色深深如血,看得中年人立刻骇然低下头去,师映川根本没有在意这些,只是捏着那卷秘报,手指不自觉地缓缓用力,室内日光明媚非常,师映川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一抹深深的阴影,他一言不发地低头注视着手上的秘报,嘴角忽然就缓缓浮现出一丝森冷的笑色,道:“……你做得很好,下去罢。”

    中年人连忙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师映川突然笑起来,道:“是你……原来是你……”他起身走出房间,眼中有浓重血色在逐渐扩散,让那双眼变得深极无底,红得妖异,他慢慢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片古朴大气的建筑前,青元教身为天下第一大派,资源无数,自然也有着属于自己的药师,平日里专门炼制丹丸,调配各种药剂,其中不乏优秀的医者,此处便是汇集了一批这方面的顶尖人才,而这些人,则是由皇皇碧鸟一手掌管。

    半刻钟之后,面色沉静如水的师映川无声地走进了一间布置得极其简单的房间,室内的家具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十几排巨大的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医书,一个穿着素色长衫的男子正站在书架前,从中翻出一本发黄的古卷,然后就在原地翻阅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到来,男子看得很是专注,温暖的光线中,只见他生得颇为俊美,虽然从眼神能够看出此人应该已经不年轻了,但面貌洁净,肌肤光滑,再加上极会保养的缘故,乍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样子,却是出身于桃花谷方家、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医道圣手,医圣嵇狐颜。

    师映川看到嵇狐颜,绝美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波动,但一双猩红近紫的眼中却已是风云变幻,滚滚酝酿着噬人的可怕风暴,他静立了片刻,这才忽然开口,缓缓说道:“……为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悦耳声音令正在阅读书籍的嵇狐颜愕然抬头,这才终于发现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件东西已经迎面被抛来,嵇狐颜本能地伸手一下子抓住,原来是一卷精心订起来的案卷似的东西,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冷漠道:“你自己看。”

    嵇狐颜拿着这卷东西,他怔了怔,突然间似乎就明白了什么,他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面无表情的绝美少年,然后就翻开了手中的秘报,但他只是略略看了几眼而已,就又重新合上,这时师映川已经走了过来,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冷淡,眼神也是那么的冷淡,这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对于杀戮的漠视,他平静地说道:“一件事无论做得多么完美,都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本座发动麾下无数秘谍,暗中调查宝相龙树陨落一事的真相,为此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到了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嵇狐颜。”

    师映川的这番话说得很慢,言语之间却带着一种不容人否认的笃定,而听着少年徐徐这样说着,嵇狐颜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味地平淡,面前的这个人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但嵇狐颜却仿佛全无畏惧一般,一时间这个男人目光沉静,平平说道:“不错,的确是我。”

    话音方落,嵇狐颜眼前突然一花,下一刻,他整个人就仿佛被一头洪荒巨兽迎面撞了个正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墙上,师映川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衣襟,那只手雪白纤细,美丽无比,但上面所蕴含的力量却令人无法抗拒,师映川猩红的双眼使之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兽,都说上位者不会轻易在人前显示喜怒,但师映川已站在这世间的最顶峰,他根本已经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他将嵇狐颜牢牢抵在墙上,一字一句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面对着随时可以夺取自己性命的少年,嵇狐颜的表现却是平静无比,他甚至很无所谓地笑了笑,但紧接着,他突然一拳就朝着师映川用力地打了过去,以嵇狐颜的修为,当然不可能打中,但师映川却并没有阻拦,事实上这样的力量于师映川而言,就如同蚍蜉撼树一般,他任凭嵇狐颜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己的肩头,却是丝毫无损,而嵇狐颜却仿佛打中了一座山,手骨都几乎碎了,但嵇狐颜完全不知痛似的,他双目迫视着近在咫尺的师映川,低哑笑道:“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不为梳碧报仇,为什么?”

    师映川顿时面色瞬变,嵇狐颜看着对方,一抹似是发自内心的冷笑自他嘴角扬起,这冰冷的笑容极具感染性,在他的脸上仿佛罂粟一般绽放,嵇狐颜冷冷道:“梳碧当年可以说是被宝相龙树间接害死,你是她最爱的人,但你却没有为她讨一个公道,好,既然你不做,你对宝相龙树下不了手,那么,就由我来……我早有觉悟,就算有一天我为此而死,那也无妨。”

    嵇狐颜笑了笑,带着一点漠然的平静,他似是有些自嘲:“我知道,与宝相龙树这样的天之骄子相比,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那些快意恩仇的事情,我难以做到,我拿他没辙,你都不肯为梳碧报仇,我又能做什么?我武艺平平,宝相龙树一根指头,就可以碾死我,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我是那么的渺小,如果换作其他人,他们也许会因此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放弃的理由:是啊,我不是不想为她报仇,我只是无奈,所以才做出这样不得已的选择!”

    说到这里,嵇狐颜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又自然而然地放肆笑了起来,一只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但是下一刻,他却突然厉声低吼道:“你可以找很多理由不为她报仇,你可以推脱,可以舍不得惩治罪魁祸首,但是,我不行!我嵇狐颜做不到!永远做不到!师映川,我承认你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所以梳碧她当年选择了你,我虽然痛苦,但我还是接受了,只要她过得开心,我又有什么不能释怀?可是你呢?你连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让她屡遭打击,后来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而你,甚至连给她报仇都不肯!师映川,你枉为男儿!”

    师映川已经忘了究竟有多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时至今日,他功成名就,傲视天下,有什么人敢这样当面痛斥于他?然而此时此刻,师映川却无法反驳哪怕一句,因为对方字字句句都是事实!这时嵇狐颜似乎已经逐渐有些平静下来,他深深望着师映川,道:“是的,我武艺低微,没有报仇的力量,但总算老天还是给了我另一条路可走!我是一个医者,虽然在修行方面天资平庸,但我在医道一途上的天赋,未必比你在武道上的天赋逊色多少。”

    嵇狐颜说着,微微闭上眼,似是有些疲惫,他仿佛是说给师映川听,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以宝相龙树的修为,纵然我想用毒,只怕也难以奏效,即便侥幸奏效,但以他的身份,什么灵丹妙药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几乎难比登天……所以,这些年来我花费了很多心血,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研究出取他性命的法子,即便这世间有再神妙的灵药,但有一种情况是药石无解的,那就是寿元耗尽,为此,我想尽了办法,终于成功在宝相龙树身上做了手脚,一开始只是对他的身体有所影响,不过看起来只会给人还不是很严重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症状也并不会加重,他会因此而放心,但是当他晋升宗师之际,就会彻底爆发,导致天人五衰立刻降临,这世间唯有能够延续寿元的阴九烛可以暂时救他,可惜这种宝物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即便被人发现,也是立刻服用以增加寿元,不可能留存,无论是他还是你,手中都不可能有阴九烛,所以,他必死无疑……我一定要他死,我一定要为梳碧报仇。”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嵇狐颜仿佛是累了,他淡然睁开双眼,看着面色冰冷而复杂的师映川,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选择去做这件在其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并不是糊涂,也不是愚蠢,而是坚定,是一种必须要为心爱之人讨回公道,哪怕为此玉石俱焚也毫不犹豫的大无畏!此时此刻,嵇狐颜仿佛已经放下了一切,他望着师映川,表情淡然而轻松,没有紧张,更没有畏惧,只从容道:“宝相龙树毁了梳碧,那么,我就毁了他,这很公平,不是么?”

    面对这个问题,师映川无法回答,他依旧攥着嵇狐颜的衣襟,但手上的力气却不知何时已经逐渐变小,他定定望着这个疯狂的男人,这个为了替心爱女人报仇而苦苦隐忍多年,最后伺机而动,终于一举成功的男人,此时次刻,饶是以他的心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在这个时候,师映川也突然明白了当初宝相龙树临死前所表现出来的异样,那时的宝相龙树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却含糊过去,并没有对自己说明,现在想来,宝相龙树应该是至少对此事有了几分猜测,而以宝相龙树的性子,既然有所线索,就算是不能肯定,但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循,那么就一定会说出来,让自己为其报仇,可偏偏对方却选择了沉默,这是很不合理的,毕竟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以他天下第一人的大劫宗师实力,天下之大,他又怕得了谁?没有什么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就算此事是晏勾辰所为,他也能为宝相龙树讨一个公道,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宝相龙树是因为有所顾忌才会隐瞒真相的这种可能,那么既然如此,现在细想想,整件事情也就变得清晰起来,宝相龙树当年因一己之私而害了方梳碧,心中终究有愧,如今嵇狐颜做下这种事,显然是在为方梳碧报仇,如此一来,才导致了宝相龙树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语,选择了将此事隐瞒下来,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师映川只觉得心头滞涩,这时嵇狐颜已轻轻挣脱了他没有再继续施力的手,面色平静地道:“事情就是这样,此事是我一手所为,其他人并不知情,所以,不必牵连任何人。况且,我虽然出身桃花谷,但我相信你不会因此对桃花谷方氏迁怒,因为那是她的家族……她当年选择了你,我不怨,但你没有保护好她,待她也不专一,她并不幸福,所以我怨你。”师映川听着,目光微微复杂地看着嵇狐颜,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对方,这个男人的冷静不是故作镇定,不是无知卤莽,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平静,一种不可形容的人性光辉,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心爱女子复仇的这条路,并坦然接受任何后果,这一切让早已习惯了权衡利弊,习惯了淡忘的师映川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此时此刻,师映川知道纵然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远远超过面前的这个男子,是对方必须仰望的存在,然而至少在这一刻,他师映川,自、愧、不、如!

    “……也许当年我没有出现,她嫁给你,才是最好的结局,那样的话,她现在应该还会无忧无虑地活着,有疼爱她的丈夫,几个可爱的儿女。”师映川突然开口,慢慢说道,他的眼中没有了杀意,变得平静:“每一个人都会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情,有着自己为之坚持的理念,所以我能够理解你的行为,我也佩服你……嵇狐颜,这世上最爱她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

    嵇狐颜笑了起来,他面色平和,道:“自从做了那件事开始,我就对这一天有了心理准备,那么,我最后只有一个心愿,请帝君看在这些年我为青元教做了些事情的份上,满足我这个请求。”师映川闻言,知道他是已经有了死志,事实上两人都很清楚,事到如今,嵇狐颜非死不可,无论他是有多么充分的理由而害死宝相龙树,他都必须为这种行为负责,一时间师映川点了点头:“你说。”嵇狐颜正色道:“我死后,将我焚化,埋在梳碧长眠的那棵树下。”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神微动,顿了顿,方道:“好。”嵇狐颜见对方同意,就似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淡青色的药丸,就道:“对外,就说我是在研制毒物的时候意外中毒身亡就是,毕竟这样对大家都好。”师映川不语,这就是默认了,嵇狐颜见状,将药丸直接送入口中,转身就向外走去,他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环境清幽的所在,当年方梳碧死后,遗体被师映川埋到青元教中的一株桃树下,就是这个地方,一时嵇狐颜走到那棵埋着方梳碧的树前,这些年来,他经常来这里祭拜伊人,也无数次希望能够在梦里见她一面,只是,她却没有一次入他梦中。

    嵇狐颜慢慢坐下,他抚摩着树干,然后倚着这株桃树,微微眯起了双眼,他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这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嵇狐颜看着,忽然就笑起来,他嘴角开始有细细的血流蜿蜒溢出,他低声道:“这些年,你可曾梦到过她么?我明明那样思念她,但她却一次也没有入我梦中见我一面,这是为什么……难道,她就这么不想见我么……”

    师映川的袍角在暖风中微微拂动,他望着树下的男子,沉默片刻,就道:“并不是她不肯见你,只不过她已转世为人,又怎么会在你梦中现身。”

    嵇狐颜原本已经闭目待死,然而听到这番话,已经鲜血大量涌出嘴角的男子突然就猛地睁开了眼,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年,嘴唇动了动,却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师映川沉声道:“我可以肯定,我那孙女纪桃,就是她转世之身,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嵇狐颜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艰难咧开嘴,轻轻地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师映川,明明已经坚持不住,却犹自不肯闭眼,师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她前生与我情孽牵缠,致使一生不幸,这一世她是我血亲,与我血脉相连,如此,我必爱她护她,再不会让她因我而伤,你可以放心。”

    嵇狐颜笑得灿烂,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意识也开始迅速消散,但师映川的话他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有漏掉一个字,于是他放心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想起那个叫纪桃的小女孩,他没有见过她,但想必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罢,就像从前的她一样……是了,她似乎叫作香雪海?真是个好名字,花海之间,香飘处处,如此美好得令人心醉的画面啊……

    第339章 三百三十九当时只道是寻常

    天边云卷云舒,师映川站在距离桃树几步外的地方,彼时天色明好,暖风徐徐吹来,到处都是花香,师映川的发丝被微微拂起,映衬着他无瑕美玉一般的绝丽面孔,他看着嵇狐颜,以他的修为,能够清楚地感应到嵇狐颜已是气息断绝,心跳停止,只是那脸上却还带着笑,淡淡的像缠绕在枝头的一缕春风,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师映川不由得想起那张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柔软面孔,于嵇狐颜而言,那人清水芙蓉般的娇颜,必是至今也未曾稍有忘记过的罢……一时间师映川心中混杂着说不出的许多滋味,到最后,只化为唇边的一声轻轻叹息。

    ……

    夏天很快便到了,天气再不见了春天里的那种柔和的暖热,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滚烫起来。

    殿外烈阳高挂,地面被阳光照得明晃晃一片,白得刺眼,站在上面一会儿都觉得被炙得慌,好在树还是有的,遮出大片的阴影,浓荫匝地,这才好些,此时正是晌午偏后,师倾涯刚在皇皇碧鸟那里吃过饭,回到自己宫里便痛快洗了个澡,歪在椅子上看一本从前师映川年少时自己整理的修行心得,师倾涯在几年前就已经搬离了皇皇碧鸟的住处,毕竟渐渐大了,不能还一直留在皇皇碧鸟身边抚育,不过终究受皇皇碧鸟教养多年,两人之间感情很好,与真正的母子也并不差什么,如今师倾涯隔三岔五也总要前去请安探望,时常陪着对方说笑解闷。

    天气炎热,不当值的下人都躲去纳凉,那些当值的则是静悄悄地干着各自的差使,弄得周围没有一丝人声,只有殿外树上的那些蝉在有气无力地叫着,不过很快声音就小了起来,显然是下人去粘了蝉,省得聒噪得太厉害,吵到了主子,师倾涯靠在椅子里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手上的册子,这里面记载的都是师映川当年练功时整理出来的心得,这可比干巴巴地自己闷头修行要更有助益,也能够少走一些弯路,眼下师倾涯一边看着,一边手上就不由自主地运用起来,只见少年雪白的指尖微翘,如拈花一般,几道淡青剑气绕着五指流转不息,不见生涩,很是熟稔自若,过了一会儿,师倾涯放下册子暂时歇一歇,就唤人端冰镇酸梅汤来,虽然以他现在的修为,倒是不大在意寒暑影响,但大热的天里,喝上一碗冰冰凉凉的酸梅汤终究是一种让人舒爽的事情,不多时,一罐子冰镇酸梅汤被送过来,再加上几样井水湃过的瓜果,师倾涯吃了些,又用一方灰销金汗巾浸了冷水,好好地擦了一把脸,顿时觉得十分痛快,当下就脱了外面的袍子,歪到窗下一张凉榻上,继续翻着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修行心得。

    或许是昨夜睡得太晚的缘故,也可能是这样的天气原本就容易让人犯懒,因此不知不觉间,师倾涯的眼皮就渐渐耷拉下来,开始打瞌睡,不过还没等他真的睡着了,外面就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太子到了,师倾涯这才一下子清醒了几分,打起精神吩咐道:“那么,就请他过来罢。”说着,起身去洗了洗脸,正用汗巾擦着,晏长河已进来了,师倾涯把手擦了,随意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说道:“有冰镇的酸梅汤,你先喝上一碗,驱驱热气。”晏长河笑道:“我正想说快给我一口水喝,可巧眼下就有止渴生津的好东西……这鬼天气,真是晒得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