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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节

      宁天谕没有回应,只是久久如同死寂一般的静默,师映川也不在意,他肆意笑着,推开偎依在自己怀中的妖娆尤物,走了出去,有些事情在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已明悟,所以他不急,他要看看到了最后,究竟谁才会是真正的胜利者,谁才会是真正的绝代天骄!

    夜风阵阵,吹得枝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月光铺洒在地面上,隐约有一种异样的唯美之意,师映川站在廊下,伸手轻轻摘下一枝迎寒怒放的白梅,别在衣襟上,忽然笑起来,喃喃道:“连郎啊,你将我视作踏脚石,而现在的你,如果从某种角度去看的话,又何尝不是我大道之路上的磨刀石呢?互为砥砺,相克相杀,莫非这真的就是你我之间,生生世世也不容改变的命运么……”青年说着,似已痴了,就在这同一时间,遥远的大光明峰上,有人端坐莲花台之间,黑发如瀑,白衣如雪,完美无缺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如神佛高坐天际,不惹尘埃。

    [……连江楼,你何等残忍,原来我的一生都只是一个笑话,我自以为的幸福都总是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原来对你而言,我师映川这一生的意义,我存在的所有理由,却只是用来成就你的大道而已……]青年带着哭腔与绝望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回荡,盘旋在脑海之中,在心头如雷鸣滚滚而过,男子漆黑的双眼猛地睁开,然而就算如此,那声音却仿佛依旧在耳边环绕,久久不散,男子沉默,他起身来到外面,看着如墨的夜空,想到了从前的事情,他很少有这样心不静的时候,尤其是在打坐时,但偏偏刚才那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

    雪花淡淡飘落,放眼望去,远处点点灯火闪亮,依稀有一丝新年的气氛,那些高挂的灯笼在黑夜里散发着光与热,仿佛能够驱散寒冷,这样温暖几乎人人都有,亲人在旁,妻儿笑语,于普通小民而言,也是寻常,然而在男子这里,却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有……男子没有说话,曾经这些东西,他是可以拥有的,只不过却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他的身影被笼罩在檐下琉璃灯所散发出的光芒中,明亮,温暖,然而总有些地方,却是这光照不亮,也照不暖的。

    [为什么要现在就动手?]那一日青年流着泪问道,男子当时是这样回答[因为我不知你何时会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一旦晋升,或许你体内剩下的几道禁制就会被打破,恢复修为,而我,自知不是五气朝元大宗师的对手。]但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是的,没有说,他其实知道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而已,或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发现对对方的感情越来越深,也许是因为惊觉自己渐渐已有沉沦的趋势,也许是在害怕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到最后便难以再下决心动手,无法再去实施计划,所以已经到了必须动手的关头,不是么?

    或许世间的事情其实都是很公平的,只有放弃了一些东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另一些东西,而往往这样的选择,是很残酷也很艰难的……男子的右手忽然间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与此同时,两道浓黑剑眉微微拧起,显然是感觉到了一股并不轻松的痛楚,在那里,有一道伤疤,千百年前曾经有人一剑刺入,而千百年后还是那人,还是那一剑。

    这痛楚绵绵不短,一如情丝百转,男子伸手折下一枝红梅,思绪变迁,想到那个人亮烈如红梅怒放的笑脸,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寂静而空旷的千莲殿中,视线中再没有那人的身影时,他也曾经问过自己,若是可以再次选择的话,那么自己是不是还会决定那样做?而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男子英俊的脸上神色淡淡,看起来如此高傲而无情,也或许并非是本性如此,只不过在踏向世间巅峰的这条路上,早已经逐渐消磨掉了人性中的那些感情,所以能够将他打动的人与事,已是太少太少,一时间男子孤独地站在风雪中,闭上双眼,想到那一日在自己面前炸开的一蓬血雾,以及青年决绝惨然的笑容,记忆里曾经的那些美好,本以为已经被埋葬在了心底,成为了过去,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寒冷的夜色里,却是化作了记忆中被风吹不散的一张流泪的面孔,一声飘摇的叹息,一句决绝的话语,在这天地间……久久不散。

    就在男子迎风沉思之际,同一片夜空下,远在万里之外的师映川坐在台阶上,有人手里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将酒递到他面前,师映川抬头,就看见晏勾辰儒雅温和的脸,师映川笑了笑,顺手接过酒壶,就喝了起来,月光下,师映川白玉般的肌肤反射出玉脂似的淡淡光泽,晏勾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坐着的青年,眼中仿佛有浩瀚的汪洋一片,但顷刻间又归于寂静,然后他也坐了下来,坐在师映川的身边,一个意气风发的强国君主,一个天下人闻之变色的绝代魔头,就这么好象两个完全不讲究仪态风度的乡下农夫一样随意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师映川把酒壶递给晏勾辰,晏勾辰接过,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又笑着将酒壶递还给对方,师映川就顺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冰冷的酒汁入喉,却像是吞下了一口苦与涩,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才让师映川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活着,他抬起一只手,雪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了嘴角的酒渍,醉眼朦胧,他看着身旁的晏勾辰,道:“我身边只剩下你了啊……”

    师映川笑了起来,他伸手去摸晏勾辰的脸,笑着重复说道:“到了现在,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呢……”晏勾辰任他冰冷的手指缓缓抚摩着自己的面孔,目光看着青年,平静地道:“……我总是在这里的。”师映川就笑,他似乎是真有些醉了,手指摩挲着男人光洁的面部肌肤,醉眼朦胧地说道:“勾辰,你说……你和我之间,存在‘情爱’这种东西么?还是说你我两个人认识的十多年里,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的联系?”晏勾辰闻言,似乎是怔了怔,然后他也笑了,很率性的那种笑容,或许真的是发自内心,他轻吐一口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承认你我之间的确是被各方利益关系紧紧绑在一起,这一点在当年你助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不过,说到你我之间是否存在‘情爱’这种东西……”

    说到这里,晏勾辰顿一顿,他凝神看着师映川,半晌,忽然就是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但至少我想,我是有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映川,我对你,终究有情。”

    风中有雪和花的冷冷香气,师映川静了静,然后他就将身体向后很随意地一仰,躺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真奇怪……‘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不是一个人如何好,就一定会被喜欢,也不是一个人如何坏,就一定不被喜欢……我总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冷静权衡的,原来却也未必如此……”晏勾辰也躺了下来,哈哈一笑,说道:“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缘分这种东西,又有谁能说得清。”

    到了深夜,酒已尽,梦已酣,偌大的殿中点着沉梦香,罗帐低垂,晏勾辰在里面已经睡熟了,师映川却还没睡,他坐在灯下一只蒲团间打坐,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睁开眼,他起身去倒了些茶,一口饮尽,然后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纸,开始磨墨,不过没一会儿,师映川忽然又停了手,他沉默着,却重新回到蒲团那里坐了下来,继续打坐,这时宁天谕突然出声:“……为何不写了?”

    师映川在心中淡淡道:“没有必要。平琰那孩子,我虽然是他父亲,但他从小却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受其抚养教导,在那孩子心里,他师祖是他最尊敬也最爱戴的人,纵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相比,断法宗对他而言,才是他的家……”

    师映川的面容在灯光下依稀有些模糊,只是眉宇间却有了一丝怅然:“你若是他的话,又会如何选择?何必让他一个少年如此烦恼。”宁天谕道:“所以你不想告诉他真相?不告诉他究竟连江楼是如何对你?”师映川语气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其他人……至少不是现在。”

    ☆、三百零三、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师映川语气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其他人……至少不是现在。”他显得有些疲惫,一双原本明亮如同一泓月下清泉般的眼睛也隐隐暗淡起来:“这是我和连江楼之间的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至少短时间内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师映川忽然低低冷笑起来,其中似乎又夹杂着深深的叹息:“我永远都不希望平琰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些……他是一个好孩子,不应该承受这些。”

    “……我不得不说,无论你在其他方面有什么不好,但至少某些时候,也算是一个好父亲。”宁天谕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说道,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讥讽之意,但宁天谕的语气之中却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反而很认真,师映川笑了笑,淡淡道:“是么?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了……其实像我这样不称职的父亲,甚至还比不上连江楼对平琰的照顾与教育,从这一点来看,我必须感谢连江楼,至少他对平琰是真心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这件事我可以肯定。”

    师映川似乎没有了再继续打坐的兴趣,他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已经下起了不小的雪,沸沸扬扬,他看着洁白的雪花在夜色中自由自在地轻盈飞舞,不禁喃喃道:“真美啊……”眼中也仿佛蕴含了无数追忆,宁天谕道:“我能感觉到,你现在的心很静,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为什么?”师映川笑了笑,说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原本的我是绝望,是从幸福走到了噩梦里,从生走向死,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也有所改变,想明白了一些事,既然情意已经不再,我又何必去苦苦折磨自己?我应该让自己轻松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或许……这才是我的道!”

    “不错,不错……”宁天谕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语气十分赞赏:“这才是一个修行者最应该具备的心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长存人间,永世不朽!除此之外,都是虚幻!”师映川却突兀地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不大说话,我想应该是因为那天听到‘他’的话,受了打击,可对?‘他’潜心谋划几世,最后用我们来完成计划,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承受。”宁天谕冷笑,低声道:“是啊,真是一份异常出人意料的‘礼物’啊……”

    师映川面上无悲无喜,他微微侧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墙上的黑黢黢模样,突然就微笑着道:“我忽然想到从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真的很适合我们。”不等宁天谕有所反应,师映川已徐徐复述道:“用最真挚最美丽的字眼,宣布最悲惨最绝望的判决,用全身心的爱去爱一个最不该爱的人,活着承受身败名裂的痛苦,死后为世人所遗弃……”

    宁天谕久久不出声,似已痴了,师映川重新看向窗外,平静道:“一个人可以选择不接受另一个人的感情,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任谁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者是个人的自由,然而若是借此去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无法让人原谅了。我真的……无法原谅。”他微微闭上眼,沉湎在某种不能与人分享的情绪中,半晌,师映川突然又睁开眼,对宁天谕道:“其实我想对你说,若是以后赵青主真的苏醒,你难道真的还要将他折磨报复一生?虽然我也想抓住连江楼之后,将他永远困在我身边,让他一生都为他做过的事情赎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觉得或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剑杀了他,杀了连江楼,或者说,杀了赵青主。”

    “……不行!”宁天谕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他厉声道:“不行,我决不允许你这样做!赵青主……他必须承担他对我所犯下的罪,他必须为此赎罪!死?一了百了?别想这么便宜!”

    “真的是这样么……”师映川不置可否,他轻轻一弹指甲,表情淡淡:“也许你只是不舍得让他死而已……就好象我一样,无论再怎么痛恨怨毒,也仍然难以亲手杀他。”对于师映川的话,这一次宁天谕罕见地没有反驳,师映川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有点古怪地一笑,道:“其实仔细想一想的话,如果当年赵青主没有背叛宁天谕,他们仍然在一起平静地生活,那么时间长了以后,几十年,一百年,几百年,甚至更久,在时光的冲刷下,一切都会渐渐改变,到最后他们就算是仍然还在一起,或者却也不过只是习惯罢了,只是习惯了而已,如果到那个时候,他再背叛的话,你还会如此愤怒么?不会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师映川说着,看上去整个人平静、冷漠,但他却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我虽然现在知道这一点,可是当自己在这局中时,却也还是身不由己,能看透,却依然无法打破这樊篱,怪不得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话说到这里,已觉无味,走到床前脱了衣衫,揭开帐子躺到了床上,晏勾辰这时睡得正熟,师映川侧头看着他,见男子眉目儒雅舒展,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从容之态,虽已是三十多岁年纪,但由于修为不错兼之保养得当,因此面上完全没有风霜之色,半丝皱纹也不见,身上也是皮肤光洁,骨肉密致,师映川嘴角轻轻扯了扯,右手放到晏勾辰腰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新年过后,寒冷的冬季就这样渐渐过去了,而偌大的整个天下,局势也是越发错综复杂起来,在青元教的全力推动下,大周对外积极用兵,6续吞并诸小国,不仅如此,青元教更是发动战事,灭去一家中型宗派,以助大周吞并此宗辖下的一个小国以及一个中等国家,此宗长老以上几乎全部被屠戮一空,内门弟子以及外门弟子但凡活下来的,统统都被迫服下毒物,自此性命操于人手,完全受制于人,成为青元教的一员,至于其他门人,或是逃散或是战死,青元教倒也并不在意,门派名下所有资源财物被搜刮一空,产业亦被教中派专人迅速接收,此战死伤两万余人,当真是血流漂杵,至此,大周天下第一强国的地位,已是当之无愧。

    严寒既过,温度渐渐回转,就到了三月初,空气中虽还有几分料峭,但枝头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染绿,冒出了芽苞,更有那爱美的年轻女子不畏春寒,早早就脱下了厚衣,换上单薄轻盈的春装,将自己青春美好的身段展露无遗,此时摇光城当中最高的建筑白虹楼上,有人静静站着俯瞰下方,男子脸上戴着一张精美的面具,花纹诡异而美丽,边缘饰以细碎的水晶,将大半张面孔遮盖住,看不出容貌好坏,但一双红宝石似的血眸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份强势与霸道之气,却足以令人心颤胆栗,双眼开阖间,俯瞰景致,几乎将整个摇光城都尽收眼底。

    在男子身后半步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相貌脱俗,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头顶,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整个人看起来有着一股别样的魅力,且这种魅力中更多的便是平静,犹如古井一般,却是‘情癫’潇刑泪,如此一来,能让他甘愿立于身后陪侍的,全天下自然只能也只会是青元教教主,魔帝师映川一人而已。

    “……潇叔父,本教如今日益壮大,大周国力亦是大涨,至多十年之内,本座欲横扫天下诸国,潇叔父以为如何?”师映川手扶白玉栏杆,淡淡说着,他虽有面具覆脸,看不到神情,但从青年平静的语气之中却隐隐能感觉到那颗高高在上的心,潇刑泪闻言,尽管早已知道青年的野心,此时却也仍然心中微微一震,恍惚中似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某个深处,正有一张无形的网扑面而来,笼罩在此刻所在的天空,潇刑泪微微沉吟,道:“只怕有些阻碍……”师映川回头看他,似是笑了一笑,说道:“潇叔父是担心各大派的反应么?无他,唯战而已。”

    青年伸出手,看着下方车流人马,熙熙攘攘,身在如此高度看去,居高临下,看起来那地上的人就如同虫蚁一般,渺小无比,而事实上这些普通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此脆弱,又与蝼蚁有多少差别呢?师映川忽然五指箕张,从他这个角度来看,仿佛能将下面的所有人与物都统统纳于一掌之中,师映川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思绪,悠然说道:“叔父你看,人来看蝼蚁,觉得不过是微末卑贱之物,而我们这样的人来看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师映川说着,嘴角泛起一抹近似嘲弄的笑容,无比清晰:“自从离开断法宗,重见天日之后,虽然天还是这天,地也还是这地,但我再看这天地时的眼光就与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对于我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我求的是永恒,长存于天地之间,不与草木同朽,若是不能永恒,即便身前光芒万丈,到头来也只不过是黄土一掊,又有什么用?旁人所追求的权势与财富这样的东西,于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所以除了长生之外,能让我有兴趣的就只剩下绝对的权力和掌控,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可以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集天下之力,为我铺就长生之路,否则靠我一个人,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潇刑泪听着,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明悟,仿佛就此触摸到了对方的许多想法,他微微凝神,看着青年的背影,终于缓缓开口道:“教主有鸿鹄之志,我自当竭力以助。”

    师映川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欢畅,只是那笑声似乎并非出自胸中快意,更像是某种发泄,片刻之后,师映川收了笑容,说道:“对了,那边的超度法事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罢?让人去备车,我也该过去了。”说着,想到自己腹中取出来的那个孩子,心中微痛,喃喃道:“希望她可以投生到一个好人家,不要再遇到我们这样的父母……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衣食无忧,被人疼爱呵护。”潇刑泪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亦有怅然,叹息道:“我与教主一起去罢。那孩子我虽未见过,但一想到那是乱云的血脉,就这样失去了,心中难免觉得可惜得紧。”

    师映川默然无言,当下再无别话,两人乘车来到一处香火极盛的寺院,此处早早就接到了消息,寺里上下都已准备妥当,这一日也不再接待其他香客,师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衣袍以黑色为底,显得颇为肃穆威严,只饰以些许鎏金图纹,再无装饰,一时间青年心中默祷,之后拈香上拜,潇刑泪也上了香,不免唏嘘一番,师映川命人点起万盏长明灯,为自己夭折的女儿求福,潇刑泪劝阻道:“孩子年幼夭折,此举只怕有些不妥,易折了来世的福寿。”师映川表情淡淡,抬头看着大殿中的金身佛祖,漠然道:“我的女儿,身份之尊贵远超一国公主,不过是这样一场简单法事罢了,有何不可?真要折福寿的话,就来折我的好了。”

    潇刑泪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劝了,师映川等到法事结束之后,便离开了,他所乘坐的乃是一驾云车,事实上里面空间颇为广阔,相当于一间小小的行宫,由四匹有价无市的踏雪麒麟兽共同拉着,才能保证不影响速度,此时师映川坐在车内,盘膝静静,潇刑泪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壶清茶并一盘珍异的灵果,两名美貌女子跪坐在不远处,一人小心地往面前一尊釉色如脂的豆青釉瓷炉里添着香料,另一个则身前架着一把古香古色的琴,女子白嫩纤细的手指拨在弦上,琴声悠悠,伴随着一旁瓷炉内淡白的烟气袅袅四散,清心养性,四周笼绛素纱,铺着梅花簟,一盆异种红花开得正艳,虬枝冷干,枝叶疏疏,却没有半点花香,只是不时从花蕊处滴下殷红如血的蜜汁,引得几只与此花伴生的红色小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又有一盆小小山石摆在近旁,出于天下有名的大匠师之手,清泉潺潺石上流。

    师映川闭目打坐,室内二女只觉得他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但对面的潇刑泪却有一丝非常奇妙的感应,能够从青年身上感受到一股细微的涟漪向周围扩散,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对此,潇刑泪心中微微凛然之余,又觉得欣喜,他知道这是师映川功力精进的一种体现,而且决不仅仅只是修为上的,向来踏入宗师境界之后,每一点的提升都是十分可贵也十分不易,师映川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居然走到这个地步,已不是简单一句‘天赋卓绝’就可以解释,思及至此,又想到自己,不禁暗自叹息,心道:“身为武者,风光只是外人看到的,事实上却是道阻且歧,步履维艰,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够走得更远,这就是属于我辈的残酷之处啊……”

    偌大的云车在路上稳稳前行,车上所绘的血莲图案令所见之人尽皆退避,更有不少百姓见了,当场便是跪地叩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出自敬畏,也是一种爱戴,纵然师映川在许多人眼中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动辄毁邦灭国的绝代杀神,但在大周百姓的眼里,这个被赋予了太多负面阴沉光环的年轻男人却是为国家带来兴盛与繁荣的人,所谓的杀戮与鲜血只是针对别人罢了,若是没有这个男人,帝国永远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不会有如此荣耀,因此无论外界怎样看待和评价,至少在大周绝大多数子民心中,纵然外人视其为魔,但周人依旧视其为万家生佛,这位国师,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守护神--或许魔与佛,原本就是一线之间。

    云车虽大,速度却比一般马车还要快上不少,也更稳当得多,而车内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潇刑泪,都是在打坐调息,一路上并无只言片语,要知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作为真正的修行者,事实上根本就不会做无故浪费时间的事情,这时远处忽有马蹄声越来越近,自上车以来一直犹如老僧入定般的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深邃如海,尽管此时车内光线明亮,但瞬间却有了一种虚室生白之感,盖因这一双眼眸太过明亮,璀璨得胜过了天上星子,下一刻,师映川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原地,无声无息,也就在这同一时间,对面的潇刑泪睁开了双眼,这个被称为‘情癫’的男人面上神情微微迷惘,最终低声呢喃道:“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果真是孽缘啊。”

    云车百丈之外,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男子华发满头,飘扬如絮,道路两旁桃花烂漫,有微凉的清风送暗香徐徐而来,但这些都不能让男子哪怕停留片刻,眼看着距离那云车越来越近,就要奔到十丈之内,这时那车顶上却突然多了一袭黑袍高大的人影,骑马奔驰的男子原本满满的一往无前之势,却在这会儿突然就生生勒紧了手里的缰绳,逼得座下的马儿缓了四蹄,与此同时,云车缓缓停了下来,白发男子坚毅的脸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丝局促不安之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车顶上那黑袍华贵的青年,那天下公认的绝代魔头,痴痴策马缓步走了过去,直到距离云车不足两丈,这才停下,魔头一张脸上覆着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沉声问道:“……你来做甚?”白发男子欲言又止,魔头双手缓缓拢入袖中,又问道:“你我之间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当初合婚庚贴也已退还,再无瓜葛,你现在又来见我,是何道理?”

    白发男子静静看了魔头片刻,然后就笑了笑,他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喜欢你……从当年在交易会上相见的那一日,我便喜欢你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深,更久,你若是仙,我便随你飞去云端,看你享尽荣光,你若是魔,我便陪你共赴九幽,陪你举世皆敌。”

    男子说着,轻轻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可否都带上我?”

    魔头一动不动,只看着男子白发如雪,良久,那魔头忽然一哂,缓缓伸出手去。

    这一年春天,山海大狱少狱主、宝相氏大公子宝相龙树,与其父山海大狱之主宝相脱不花发生冲突,宝相龙树决然弃少主之位不顾,孤身脱离蓬莱,远赴大周,万里投奔青元教教主师映川,此举一出,震动世人,有好事者叹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来皆闻英雄豪杰为大业可负至亲至爱,今有宝相龙树者,独不爱江山爱美人,真奇男子也。

    大周,摇光城,青元教总教。

    殿内四周悬挂着一幔幔的珠帘,一颗一颗珠子晶莹圆润,珠光朦胧,六尺阔的方榻上铺着雪白的狐皮垫褥,两名男子相对而坐,中间一张紫檀小桌,一壶茶,两只杯子,除此之外,桌上再无他物,师映川眼皮垂着,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伸出来,拿了茶壶,给两只杯子里都倒了茶,对面那个如今已经一无所有的白发男子看着他,默然无声,只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青年的手,这时距离那天男子一人一马追赶云车之事已是过去了数日,一身的风尘早已洗去,男子换上华服,头束紫金冠,依稀仍还是当初那个尊贵自信的山海大狱公子,师映川抬眼看去,静静地看着对方,看男子眼中那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视但又偏偏温柔如水的光芒,片刻,师映川忽然就慢慢从对方的掌中抽回手,说道:“……你这样一时冲动,他日说不定就要后悔,为了我一个人,就与家里翻了脸,这样的买卖未必划算,你父亲必是气得紧了。”

    宝相龙树一头白发整齐束在冠内,一丝也不乱,闻言就微微一笑,道:“父亲的意思,是要在局势未明之前令蓬莱暂且保持中立,作壁上观。”师映川呷了一口茶,点头道:“这是老成持重之法,我若是处于姑父的位置,想必也会这样做,毕竟现在看起来局势不清,将来究竟会如何,都未可知。”宝相龙树见状,便轻松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知道这样最好,可惜知道归知道,但让我像父亲那样‘清醒’,我是做不到的,你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觉得我应该来帮你,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个半步宗师,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处的……至于父亲那里,他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我三弟剪水总会慢慢长大,因此宝相氏纵然少了我一个,也并不打紧。”

    师映川平静地听着这些话,手里拿着热气袅袅的茶杯,慢慢吹着:“我不得不说,你的确有些犯蠢。”宝相龙树语气认真,却是含笑说道:“……这是我的命,逃不过的。”他整个人显得轻松起来,似乎到了现在才是真正令他感到彻底自由的时刻,什么都不必再去多考虑……宝相龙树这样想着,忽又记起一件事,便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就笑着说道:“感情这样的东西原本就是出于本性中最直接的直觉与选择,而并非出于理智的反复权衡和判断,若是真的能用理性去分析去衡量这种事的话,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说,哪怕跟着你餐风露宿,朝不保夕,我也依然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是我自己遵从内心想法所作出来的抉择。”

    说到这里,宝相龙树反倒有了几分打趣的心情,道:“我既是来投奔你,如今加入了青元教,就是你的下属,按规矩就要尽心侍奉,这些事本来就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一时间或许有些不习惯,你得担待些才是。”师映川倒也笑了,他看着宝相龙树,微笑说道:“我当初年幼之际就被你心怀爱慕,后来一直受你厚爱,这些都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这段感情的看重,现在你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自然不会薄待于你。”说到这里,师映川却又缓缓淡了笑容,将杯内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方道:“只是宝相你要清楚,经过梳碧那件事之后,你我永远都难以回到从前了,这是我无法释然的心结,你我这一生,不会再是夫妻情分,这一点,你要明白。”

    听了这话,宝相龙树的神情顿时几不可觉地一黯,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轻松之色,垂目安然道:“……我知道,这个自不必说。”他很清楚,这是两人之间新的相处,自己必须迅速调节心态去努力适应,这是现实,即使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但无论怎么说,至少以后可以和自己心爱之人生活在一起了,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要快意许多……思及至此,心中又是一哂,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离开蓬莱远赴于此,是自己一生之中无怨无悔的一次选择。

    这时师映川凝神望着宝相龙树,却想起了那日连江楼的决绝冷酷,忽然就用力握了一下拳,表情却淡淡地道:“说来,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可信也最忠于我的人了,可以无条件地待我好……至于其他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和心思,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搅和到那么复杂的事情当中了。”说这话的时候,师映川整个人异常地平静,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但这平静却又不同,老人是因为经历得太多,看透了世情而心平气和,而师映川此人却是因为心已至高,故而平静无波,宝相龙树见此,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有些隐隐地陌生,这让他感觉不舒服,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就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师映川看他一眼,那张脸谈不上多么出色,只是略有几分英俊而已,若论相貌,并没有多少优势,在师映川经历过的诸多丰秀人物当中并不起眼,但如今褪去那些曾经的年轻气盛,就多了一股韵味,师映川端详了男子片刻,最后只化作一叹,忽然说道:“我记得你似乎比我年纪大不少,如今再过几年就是四十岁了。”

    宝相龙树闻言,就笑了起来,道:“是啊,我比你正好大了十岁,映川是嫌我老了么?”男子意似洒脱,说话间神情却透出淡淡的紧张与不安,故而还是轻叹道:“只要你愿意,这天下什么样的美人都能得到,而我一来不是青春少年,二来也没有鲜妍容颜可供你赏玩,三来又常常不知进退,更不会曲意逢迎,无非是仗着脸皮足够糙厚,一味贴上来罢了。”师映川嘴角微扯:“你真的这么想?”说话间,外面忽然有人道:“……禀教主,有人在外自称是教主自幼近侍,求见教主。”师映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就好象明白了什么,道:“让他进来。”

    半晌,有人推门而入,长身玉立,头戴帷帽,一圈青纱垂下来,挡住了容貌,这人进到殿中,取下帷帽,露出一张皎美若仙的面孔,不是左优昙还有哪个!

    左优昙丢下帷帽,上前便对着师映川深深一拜,一言不发,师映川看着男子,片刻之后,方道:“……你这是要离开断法宗?”左优昙抬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师映川那张一改之前在大光明峰时的暗淡、与从前记忆中那桀骜形容一模一样的面孔,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是。爷前时从宗门脱身之后,我便存了这个心思,我当年是爷买下,带入宗门,是宗门的人,却更是爷的人,从前爷虽然脱离宗门,毕竟彼此之间还有几分香火情分,不曾撕破脸,而剑子也还年幼,需要有人扶持,因此我留在那里也还罢了,但如今爷与断法宗已是针锋相对,乃是仇敌,与莲座也已经翻脸,我怎能还继续留在那里,更何况剑子已经长大,不需要我再照顾看扶,因此优昙便于前些日子给剑子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即刻暗中悄悄离开宗门,在阔别多年之后,重新回到爷身边,自此再不是断法宗之人。”

    师映川静静坐着,面色无波,旁边的宝相龙树也是一言不发,漠然看向别处,师映川沉默片刻,然后就唇角微扯,道:“很好。”又伸手虚抬,示意左优昙起身:“你既然回到我身边,日后青元教自然有你一席之地,魏燕那里你替我打理妥当,你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你的忠心。”说着,师映川长身而起,轻轻笑道:“好了,如今还有些事要办,我这就去一趟青州。”

    ……

    青州一向气候宜人,春日里,此时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大,只平添了些清凉,一队百余人的车马沿着平整的大道前行,速度略快,中间簇拥着一辆看起来十分结实的马车,这时远处一处亭下,一群人正在等着,见了队伍,尤其是车上绘有的血莲图案,便迎了过来,这已是第三拨燕家接待的人,一开始在最外围等候的还是家生子,眼下这些却都已是燕家极有身份之人,一些嫡系男女都是早早守在这处路亭,已从一大早等到现在,这时见了队伍过来,都是上前,为首的却是如今的家主亲妹燕芳刀,这燕芳刀容貌依旧美艳,凝视那队伍之间的马车,眼神复杂,突地就拜下,道:“……燕氏族人,见过主上!”这燕家当年举族投靠师映川,后来师映川被檎,燕家的态度不免就有些暧昧,后来师映川脱困,燕家便受到敲打,此次师映川前来青州的消息提前通知了燕家,现在燕家作出这等姿态,就是在极力挽回。

    先前师映川被囚,燕家在青元教内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家族内又早已失了半步宗师,虽然旁人还由于多方因素而有些顾忌,没有正面下手,但家族还是明里暗里受到损失以及打压,现在燕芳刀带头,众人一起拜下,深深低头,至此,人人都知家族就这样与师映川彻底绑在了一起,否则燕氏已经错了一次,日后若再有摇摆,如此之辈必是人人唾弃,再不能于世间立足,唯有衰败一途,因此都收了心思,很清楚自此就是荣辱兴衰与共,这样想着,就算过去有些心思,互相之间有龌龊,这时也都是消散,这些都是真心实意,再不是做态了。

    如此片刻之后,就听车里一个声音道:“……起来罢。”此话一出,众人知道这就是抹去先前一概腌臜,燕家仍是受庇于对方羽翼之下,这样一想,脸上就顿时多了几分神采,燕芳刀目光聚在马车上,不知怎的,就突然感触莫名,想说些话又是说不出,到最后都化作一道无声的轻叹,当下就躬身说着:“请主上移步,家中之人都已聚集,翘首以盼主上大驾。”

    于是队伍继续向前,由燕家人在前方引路,这一路由官道通往燕家的大道乃是由家族私人出银钱铺就,十分宽敞平整,亦且干净整洁,越往前走,已能看见许多管事之类的人在道路两旁恭迎,等最后到燕家,就见得大批族人,家生子之流更是无数,黑压压人群却是一片鸦雀无声,虽有小雨淅沥,却无一个打了伞,都身上蒙着雨丝,现任家主论起来乃是师映川的舅舅,只是此时哪里论得这些,见了队伍,在家主带领下,都齐齐跪了下来,这时马车车门打开,师映川一张面具覆住大半张脸,走下车来,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怔怔看着青年高大身影,神情恍惚间不知是悲是喜,青年却忽然看了过来,朝女子伸手示意,道:“……你过来。”

    此女正是燕步瑶,当下见师映川如此举动,不由得一呆,随即又是喜悦无比,急步上前,道:“主上……”师映川淡淡看她,忽然问道:“本座今日既至燕氏,你要么脱离家族,要么便是叛离瑶池仙地,现在,你可以选择了。”燕步瑶面色微变,但她神情挣扎片刻之后,便咬牙道:“步瑶是燕家之人,更是……主上之人!”师映川见状,轻嗤道:“很好。”这么一来,青州燕氏就是与瑶池仙地彻底决裂,一时师映川转首向着现任家主,也就是他生母燕乱云的兄长,道:“你女儿很好,当初本座受困于人,仍肯忠心以助,后来得以脱困,有她一份功劳在内,若非如此,凭你燕氏之前所作所为,如今青州已不会有燕氏一族。”说罢,不理会瞬间额头出汗的燕氏家主,只看着大门两旁的青翠古树,喃喃道:“一别多年,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师映川在燕家并没有停留多久,便乘船北上,此次师映川一路而来,为的就是收拢一切可用之人,可用之势,对于不从者,无非就是杀戮而已,如此一来,这番出行自然就不是一朝一夕,等到大船行驶在返程路上之际,春光已然老去,年轻女子身上的衣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换作了薄薄衫儿,淡淡裙儿,如同一幅幅色彩鲜亮明丽的图画,装点着世间。

    河面上风平浪静,九牙巨舰行驶水上,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怪兽,船上黑色大旗迎风猎猎,当中一朵红莲猩色如血,张扬着无上的威严与荣耀,师映川站在船头,仍然是面具覆脸,黑色的袍子被风吹动,一只手被掩在宽大的广袖内,另一边却是袖口紧扎,一圈紫金护腕散发着幽幽冷光,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整个人显得无比地意气风发,在他身后,宝相龙树怀抱一柄长剑,看着青年的背影,说道:“最近你似乎哪里有些变化……”师映川没有回头,只道:“你指的是哪方面?”宝相龙树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师映川道:“那就不必再想。”说着,闭上眼,任清风扑面,有些惬意,宝相龙树在他身后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又不曾开口,但师映川却好象身后有眼睛似的,闭着眼忽然淡淡问道:“……你是有话想对我说么?”

    宝相龙树眼皮微微一跳,不语,师映川道:“你一向对我都是有话直说的,为何现在却吞吞吐吐起来。”宝相龙树忽然苦笑,他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也似乎隐隐有些沙哑,目光中露出了复杂之色,道:“因为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些,你不会同意。”师映川头也不回地道:“说来听听,我知道你从来不是吗等会作无理要求的人。”宝相龙树垂目,然后他就走到师映川的身旁,注视着青年被掩在面具下的侧脸,道:“我很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

    这话一出,师映川便扭头看过来,宝相龙树的目光一与之相对,顿时就如同在漆黑的夜空当中望见了两颗璀璨的红色星辰,摄人心魂,师映川低声道:“你和我的孩子……”他想起自己失去的女儿,由于修炼那门抽取生机的秘法,致使他就算是怀孕,腹中胎儿也注定难以存活,他想与连江楼再要一个孩子,就必须先废了这门功夫,这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自不必去想,但如今宝相龙树提出的这个要求,师映川却是从未想过,他盯着对方,反问道:“你想要一个孩子?这很简单,自然有大把的女人可以为你做到这一点,你想要多少孩子都可以,而我也绝对不会干涉此事。”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你和我的’孩子,而不是其他人。”宝相龙树缓缓说着,他凝视青年,看到对方眼里的不喜,若说孩子本身自然是没什么让人生厌不喜的,所以也只可能是其中所带着的另一层意义才令人不快,因为若想要孩子,就只能由侍人之身的师映川受孕怀胎……宝相龙树忽然微微垂目,轻叹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如此。”师映川淡淡道:“我生性自私,不肯为人做出牺牲,莫非你我之间认识这么久,你还不清楚么。”宝相龙树默然,半晌,才道:“说起来,我其实是有些羡慕连江楼……”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神突然就是一冷,他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掌心,木然道:“你以为那是我心甘情愿?不过是个意外而已。”他似乎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便话锋一转,问道:“青元教与大周到了后来,必是席卷天下,所以很多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宝相我就很想知道,日后若是我与蓬莱之间因为这些问题而发生冲突,一边是我,一边是你的家族,你待如何?”

    宝相龙树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只静静站在师映川身旁吹着微带水气的风,道:“从我去摇光城找你的那天起,这个问题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师映川冰冷的手指轻抚着手腕上的护腕,道:“自从我那日成功逃离断法宗,经此一事,我整个都变了很多,所以或许日后,我会负你也说不定,若是如此,你可会为自己觉得不值?”宝相龙树闻言,却哈哈一笑,眉目朗然,他怀抱宝剑,傲然立于船头,依旧还是那个当年问‘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可愿意跟我回去?’的贵公子,他笑道:“值或不值,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映川觉得如何?”师映川定定看他,不知心中翻滚的是何种思绪,既而亦笑:“这个答案很好。”

    青年眼中平静,然而在那平静的深处与尽头,却是燃烧着一股执着的火焰,仿佛足以焚天毁地的火焰,青年迎风而立,黑发飞扬,桀骜无比,那优美的嘴角渐渐露出一缕似笑非笑之意,轻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平生挚爱之人,便是连江楼,而一生最恨之人,也是连江楼,这最爱最恨,都是他一个人……这样,你还觉得值得吗?”

    听到这番坦白的言辞,宝相龙树的眼睛微不可觉地一颤,抱剑的手也有了片刻的滞重,或许他并不是不知道的,只是真的不想听师映川亲口说出来罢了,师映川也看着他,白发男子沉默着,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内心究竟是何种想法,然后他很快抬起了头,看着远处一碧如洗的天空,久久看去,半晌,宝相龙树忽然收回了视线,蓦然转首,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师映川,微笑道:“我知道……不过,纵然不是你此生挚爱之人,也不是最恨之人,但我可以选择做那个永远爱你的人,有生之年,你会是我此生挚爱,这样也很好,不是么?”

    宝相龙树的笑容灿烂而温柔,他与师映川目光交汇,这一刻天上蓝天,白云,骄阳,周围是清澈的水面,岸上花滟柳绿,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宝相龙树银白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在这一刻整个人竟是显得分外地耀眼,他笑着轻声说道:“那年我在交易会上不经意间看到了还很年少的你,瘦瘦小小,那身影如此熟悉,仿佛千百年前就已经一心相许,所以我毫不迟疑就认定了你……我相信那是前生的缘分,即便是岁月沧桑,也毁不去我心中这份牵念。”此时此刻,宝相龙树的容貌还是一如既往,并不见多么出色,然而却分明拥有了世间最绝世的风姿,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辉,就连师映川如此风华,却也不能掩盖这样的光芒,宝相龙树抬手轻抚师映川的脸庞,微笑道:“映川,不要因为一些经历或者一些伤害,就让自己变得太冷静太理智,不肯放心去对待一个人,因为在与你认识的这十多年里,我逐渐发现原来牺牲一切去爱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水面上的风将发丝吹乱,一如此刻的心情,师映川站在船头,站在白发男子的身边,一时间却是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他忽然笑一笑,一只手摸上对方银白的鬓角,道:“我若从来不曾认识连江楼的话,此生应该就是与你在一起了。”师映川说着,揽住宝相龙树的腰,指尖若有若无地揉弄着对方柔韧结实的腰肌:“时辰尚早,要去消遣一番么?”

    宝相龙树知他意思,嘴角微扬:“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师映川哈哈一笑,便去拉对方的手,准备回船内,不过还未等碰到宝相龙树的手,青年却忽然停住,嘴角微微翘起,道:“在此之前,还是解决一下杂鱼罢。”话音未落,一只手伸出,五指张开,顿时无数道剑气流溢出来,交织成一张利网,令人无处可逃,师映川反掌向下一拍,整个人拔身而起,紧接着就犹如一道黑色利箭般径自射入水下,与此同时,以九牙巨舰为中心,水面开始掀起微微的浪花,并不剧烈,然而如此看去,却如同下方暗流中有凶兽蛰伏其内,是如同隐藏在黑暗深海中的恐怖,尽管看不见水下情况,但那微微翻腾的河水却给人一种可以吞噬一切的狰狞之感。

    不过很快,水下却是泛出了猩红的血色,紧接着,一道黑影突然破水而出,落在了船头,师映川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水迹,干爽无比,他面无表情,亦无只言片语,但露在面具外的脸部皮肤却似乎有些红润的样子,却是因为刚才抽取了强者生机的缘故,师映川取下脸上罩着的面具,冷笑道:“是个身怀特殊法门之人,能够极好地隐藏自身气息,若非我刚才无意间仔细感应了一下周围情况,发现船底似乎有些异常,倒是真会被此人瞒天过海。”

    说话间,师映川已拉着宝相龙树的手走向船内,来到一处独属于教主的房间外,推门而入,室内并非没有人在,左优昙正坐在案前整理着一些文卷,见两人进来,便起身要去倒茶,师映川就道:“不用,你去叫人送热水来,我要沐浴。”左优昙应了一声,便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左优昙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壮实男子,手脚麻利地忙碌一番之后,就将一切都布置妥当,一时闲杂人等退出,室内只剩师映川、宝相龙树、左优昙三人,水气氤氲,热雾袅袅,师映川走到屏风后,用手试了试水温,面前的浴桶极大,说是桶,事实上却是可以让几名儿童在里面尽情戏水了,这时左优昙已来到师映川身后,替他脱衣,师映川就张开双臂,任由衣物被褪下,然后跨入水中,水中清香扑鼻,加了些药汁,可以缓解身体疲劳,使人彻底放松,师映川一入水,顿时觉得浑身舒泰,便闭上双眼,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惬意之色。

    就在这时,却有衣物窸窸窣窣声响起,片刻,一具结实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了上来,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抚上了师映川的肩头,然后游移向下,轻轻摩挲着青年每一寸光洁的皮肤,且不时揉搓着,与此同时,师映川清楚地感觉到有温暖且潮湿的呼吸喷吐在身体表面,师映川没有睁眼,只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道:“宝相……”话音未落,又是一具男体滑入水中,修长洁白如玉,双臂将师映川缓缓搂住,师映川一双红眸终于张开,忽然自水中转过身去。

    室内响起古怪而暧昧的声音,男性的低吟夹杂着喘息,以及皮肉相撞的靡靡之音此起彼伏,不时有似痛楚似愉悦的低喊迸发出来,淡淡热雾中,一双洁白匀称的腿夹在青年腰间,青年每向前猛力顶撞一下,那光洁无瑕的双腿便哆嗦一下,似是已不能负荷,却又偏偏竭力试图夹紧对方窄而有力的腰身,原本清朗如金玉一般的男声也已经微微沙哑起来,哑声道:“慢些……爷,饶了……饶了我……映川……饶……”另一名白发男子却是若无其事地贴在青年背后,只深深亲吻着青年滑腻如脂的肌肤,缠绵无尽,这浴桶虽大,但三个成年男子在里面也还是不甚宽余,彼此之间肌体交缠,共同构造成一幅香艳旖旎的画卷。

    半晌,室内才终于安静下来,三人重新穿好衣物,自有下人进来收拾残局,师映川随意用发带扎起满头青丝,冷冷道:“方才那人已经不是第一批来此窥探的,看来各方对我师映川还真是上心。”青年面色平静,然而整个人却是散发出一股冷厉的妖异之势,令人感受到极为强烈的威慑力,但下一刻他却又变了脸,眉眼松融,一手搂住宝相龙树的肩,旁若无人地吻上对方的嘴唇,宝相龙树立刻报以最热情的回应,两人唇舌纠缠片刻,才缓缓分开,唇舌间牵出暧昧的银丝,师映川低低一笑,如玉的手指轻柔拭去宝相龙树嘴角的湿痕,道:“就快到弑仙山所在的地界了……”左优昙这时已取了茶来,师映川就着他的手喝了,顺势躺在宝相龙树的大腿上,闭目道:“就要去见我父亲了,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就算刀剑相对也说不定。”

    宝相龙树满怀爱意地抚摩着师映川完美的脸庞,道:“舅舅一向性情古怪,不过你们终究是父子,无论如何,也不必起冲突。”师映川捞起一旁的面具扣在脸上,将自己冷漠的神情隐藏在面具下,淡淡说道:“他若肯相助,那我青元教自然如虎添翼,若是不肯助我,至少也不能给我添堵,否则的话,就算是父子,也不得不做过一场了。”宝相龙树闻言不语,师映川抓住对方的手,道:“若是我真的与他翻脸,你会站在哪一边?”宝相龙树微笑:“何必还问?”

    师映川如此大张旗鼓而来,弑仙山方面自然早已收到消息,率人前来迎接的便是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将师映川所乘坐的马车迎入弑仙山中枢,半晌,当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两人踏入一间大殿时,偌大的殿内空荡荡的,不见什么富丽气象,只是那地面却独具匠心,是以晶莹剔透的特殊材料铺设而成,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各种珍奇鱼类成群结队地在碧透的水中活泼游动,景致瑰丽无双,令人看着只恍惚觉得置身于水下龙宫,如此手笔,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只此一项,就已对此地的底蕴可窥一二。

    此时大殿内一张青玉座上,一名身穿紫袍的男子后背斜靠着玉座座背,左手搭在腿上,而右手肘则撑抵在扶手上,一头缎子般的黑发恣意垂下,狭长如刀的双目微眯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慵懒闲适的姿态,男子俊美如妖,给人一种极度危险中透着极度诱·惑的邪魅之感,尤其那几乎完全没有眉毛的样子,让他原本就俊美异常的面孔平添了一丝锐利的妖邪气息,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与师映川差不多,正是弑仙山之主纪妖师,宝相龙树这时已微微欠身:“……舅舅。”

    与此同时,师映川亦是轻轻点头:“父亲,阔别已久,我们又见面了。”纪妖师锋利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牢牢罩在师映川身上,仿佛是要将青年每一分每一寸都看得清清楚楚,片刻之后,突然嗤地一笑,缓缓坐正了身子,道:“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父亲……”

    师映川淡淡一笑,道:“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想否认,但我身体里流的毕竟还是纪氏的血,这是不争的事实。”纪妖师听着,然后却不接话,而是看向青年身旁的宝相龙树,自己的外甥,懒洋洋道:“你与你父亲闹翻,放弃继承人的身份离开蓬莱,加入青元教,此事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我这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外甥,居然是个这样的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