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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原来如此,怪不得……”师映川听得明白,不禁连连点头,连江楼却道:“映川,你眼下既然来了,那么正好我便有一事要与你说。”师映川笑道:“师尊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连江楼眉目神情之中有一丝铮铮锐气,接近冷漠的表情让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使得他给人的感觉越发难以接近:“……我不会像你师祖一般,走那太上忘情之道,所以我准备日后与人参详双修之法,因此,我如今便需要开始物色一个合适的道侣。”

    师映川灵活的眼睛瞬间僵停了,他张口结舌地看着连江楼,嘴巴微微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但男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神情变化,依旧是安然而平和的。

    道侣?师映川自然知道这并非是伴侣,与普通意义上的夫妻并不相同,只是以修行为目的而结伴的两人,而这所谓的双修之法也不会是那种低级的肉身交合、互相采补,仅仅是修行上的双修而已,但虽说如此,可是结为道侣的两人之间自然是关系不同的,往往彼此就很可能会成为真正的配偶……师映川发着愣,他虽然经常会开玩笑地让连江楼给他找个师娘,却从来没有想过对方会真的这么做,也许一个温柔的母亲会很照顾自己,但一想到这样很可能就要分薄了师父--或者说是父亲的爱,师映川就极不情愿,就好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了一部分。

    他正这样思绪乱糟糟地想着,连江楼那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却已看住了他,微微挑眉,将师映川正愣望着自己的样子看了个满眼,不过连江楼却显然并没有看透这孩子的心事,只伸手一指恰恰点在了少年的眉心处,道:“……怎么了。”师映川全身僵直,有那么一刻,脑子忽地一热,突然间一把抓住了连江楼伸来点中他眉心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叫道:“我不要后妈!”刚说完,猛地怔了一怔,然后立刻涨红了脸,知道自己真的是无理取闹了。

    连江楼顿了顿,那双仿佛红尘十丈俱是过眼云烟、丝毫不能映入其中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讶然,男子忽然唇角微抬,平静的面容上就有了些许和蔼,他没有从师映川紧抓的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道:“……方才已经说了,我要物色的是道侣,又何时说要成亲?”师映川索性破开脸了,眼神终究还是移了开去,咕咕哝哝地道:“那你……是不是要找纪妖师?”

    连江楼嘴角微翘,分明是带了点笑意,使得那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多出了几分暖色:“纪妖师此人性情莫测,我不能完全信任,因此他并非上好的人选。”师映川有点不敢去看男子的表情,此时他脑子里面很乱,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都积压在胸口那里,说不出来,只在心里暗骂自己果然贪心,可嘴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重复道:“我不要后妈,我不喜欢。”

    “……那么,你认为谁合适?”连江楼淡淡问道,师映川一愣,情不自禁地抬头看看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会用这样的一种类似于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讲话,而且,连江楼话中的意思……似乎是在问他的意见?可以考虑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意见?不,这不太可能罢?

    可他却分明听到了对方说的话,就好象是一把宝剑铮铮而鸣,不会有错的……师映川眼神微闪,随即又垂下眼睑,喃喃道:“你如果娶了妻子,以后还会有小孩,那你一定不会再这样疼我了,最少也会分走一半的。”连江楼的面孔不乏精致,但与他鲜明清畅的轮廓相结合,那便形成了令人难以直视的犀利丰姿,不过眼下他听到面前少年的话,看到少年低头颓唐的样子,脸上却是柔和了些许,然后师映川就听见男子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师映川照做了,然后他就看到连江楼伸出了一只手,上面很眼熟地有六根手指,师映川有些愣愣地看着这只并不畸形、反而有一股异样美感的手掌伸了过来,下一刻,就碰上了他的脸,连江楼拍了拍少年的脸颊,道:“你莫非没听清不成,我说的是道侣,不是生儿育女。”

    这种拍打让师映川觉得脸上有微微的麻痒之意,但他没有理会,而是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你说要准备物色……那你是不是不急着现在?既然这样,我就可以啊,不用找什么道侣,我帮师尊就是了。”连江楼眼神一顿,显然很是意外:“你的修为还不够。”师映川连忙道:“反正不是不急吗,那就过几年便是了,到时候我的修为精进了,不就可以了?”

    少年说着,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趁热打铁,只差没抱住连江楼的大腿撒娇,末了,连江楼权衡之下,似乎也有些意动,尤其师映川所修的功法乃是与他一脉,若是日后一同参详双修之法,更胜过其他人……思及至此,连江楼拍了拍师映川的头顶:“好罢。”

    ……

    万剑山。

    石路上不快不慢地行驶着一辆黑色的华贵马车,这里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路上的人并不多,然而零星的几名万剑山弟子在看见马车上的古怪图案时,尤其是那个血红狰狞的鬼脸时,却都纷纷退避,同时面上也多了几分惊讶以及敬畏的神情--带有这个标记的车子,向来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乘坐。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眼下在万剑山可以被允许有除了自家以外的马车悠然出没,很显然,作为山海大狱狱主,马车里的那个人完全具备了享受这个待遇的资格。

    黑色的马车一直沿路行驶,不曾有半点耽搁,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面前不远处是一片粉墙黑檐的屋舍,这时从马车里面下来一个人,身材挺拔,裹着一袭黑色绣金边的袍子,上面依旧有血红狰狞的鬼脸,此人面容生得有几分英俊,眉眼之间与宝相龙树颇为相似,只是气度却更成熟许多。

    宝相脱不花走进那片建筑,所过之处,无人敢于拦他,很快,他进到一间内外隔成两处的屋子,站在屋内,看着不远处那一道将里外隔开的珠帘,并没有继续向前走,只是目光透过珠帘深深盯着里面那个熟悉的人影,近乎贪婪地盯着,许久许久,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阿青,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也如此沉重,似乎是在轻唤,柔软而绵续地在人耳畔回绕着,慢慢弥漫开去,怎么也不肯被风吹散,然而里面的人却似乎无动于衷,男子背对着珠帘,冷冷道:“脱不花,我早已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的面。”

    ☆、六十六、莫离

    男子负手背对着珠帘,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有背影,男子冷冷道:“脱不花,我早已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的面。”这声音却好象是冰冷的剑尖直刺进人的心头,随之而来的,就连室温也仿佛跟着有所下降,房间里一时好似冰窟一般。

    看不到任何对方的表情,对方甚至吝啬于见他一面……宝相脱不花站在温度明显下降的房间里,他忽然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得更近一些,站到了珠帘外,与男子只有几步之隔,然而他终究没有贸然而强硬地打破两人之间的这个距离,只是站在帘外,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到什么,但他的指尖却突地颤了一下,毫无来由地,就仿佛他即将碰到的并不是一挂帘子,而是一个将他与面前那人隔开的鸿沟。

    宝相脱不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对方的气息,有这个人的味道,口鼻间吞吐的全部都是这个人的气息--这种感觉,究竟有多久不曾体会过了?

    感受着心肺间那股清凉淡薄的香气,宝相脱不花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热水当中,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吁出一口气,隔着珠帘站定,透过帘子看着几步外那个穿着棕衣的人,甚至好似能够透过宽大的衣衫看到里面的身躯,目光中又是近乎贪婪的渴望又是发自内心的欣赏,片刻之后,他才轻叹一声,说道:“……阿青,我知道你对我心怀怨怼,只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莫非你就当真不肯原谅我么。”

    长长的珠帘忽然无风而动,隐约露出那棕色的一方衣袂,季青仙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美丽却幽深的眼眸里满是冷漠尖锐的情绪,仿佛在发出尖锐而无声的警告--阿青?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称呼他,这个称呼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几乎能够将他的灵魂也拖拽进去,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带给了他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滋味,所有的那些甜蜜的回忆,到最后却被很多东西慢慢蒙上了一层灰,压上一座山,令他呼吸不畅,辗转不能摆脱。

    一股陡然沸腾起来的东西将头脑冲得沉沉的,季青仙根本不转过身向后看,就仿佛彻底无视了帘外的男子,只冷冷说道:“脱不花,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是我自己当初识人不明,怪不了旁人。”看到对方的冷漠反应,宝相脱不花似乎并不意外,他自嘲地一笑,轻声说道:“阿青,这些年你离开我,莫非就不曾想念我?我不相信你真的对我已经无情,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着你当初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想到辗转不休,想到彻夜难眠。”

    “……你说这些很有意思么?”季青仙脸上露出一丝浓浓的讥诮笑意,又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在,然后下一刻,他的表情就骤然凝结成了寒霜:“我季青仙已经跟你宝相脱不花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再关心你的任何事情,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你又在说谎了,阿青,你一说谎就会用力握拳,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宝相脱不花忽然笑了,看着男子负在身后,此刻正不自觉攥紧的右拳,季青仙微微一惊,立刻便放下了手,却听宝相脱不花柔声说道:“我知道的,阿青,你其实一直都在想着我,你舍不得我,只是你却不敢去蓬莱见我一面,你说你不想看到我,不肯原谅我,其实这些统统都是你的借口而已,是谎言,你只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罢了。”

    “……你闭嘴!”季青仙脸上顿时微微一寒,整个面庞都凛冽起来,厉声喝道,他长长的眼睫颤了一下,但这种错觉般的反应转瞬即逝,季青仙双目半敛,语气恢复了平静,冷淡道:“脱不花,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下!”

    “你与我没有关系?那么玄婴呢,他的体内流着我和你的血,他是你和我的儿子,是你为我生的儿子,阿青,这辈子你和我之间的联系都斩不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要承认这个事实。”宝相脱不花突然伸出手向前探去,在即将碰触到面前珠帘的一刹那,却又停住了,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浩荡犀利的剑气正从几步外的季青仙身上喷薄而出,在瞬间就锁定了自己,那种尖锐凛冽的剑气分明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许再前进一步……与此同时,季青仙的身躯微微一滞,忽然间无比痛恨珠帘外的那个男子,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没有错,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却他们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

    突然,一阵杂乱的声音打破了室内暂时的寂静,那是珠子零乱溅落在地面上所发出的声响,隔在两人之间的珠帘被一把扯下,与此同时,宝相脱不花的面颊一侧被那道锋利的剑气深深划破,猩红的鲜血直流下来,但他却好象毫无感觉一般,只迅速向前几步,紧接着,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面前那一身棕衣的男子。

    季青仙的脑子里面当场就轰然炸响,在这一瞬间他由于极度的震惊或者别的什么,竟然不曾立刻反抗,身后的拥抱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再短不过的一瞬,荒谬却鲜明,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甚至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脸上流下来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衣衫上,那人的下巴压住了他的肩,气息滚烫,烫得他道心不稳,一如多年之前那个明镜惹尘,被硬生生沾染了情爱之念的年轻人。

    宝相脱不花紧紧拥住男子窄瘦的腰身,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过他已经去世的妻子纪翩翩了,他想的只有此刻怀里的这个人,在无数个夜晚都想起,在灵魂最温柔的一隅想着对方的味道,想着那光滑的身体,想着那双流泪的眼睛,他紧搂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呢喃般地满足轻叹着,道:“终于又抱到你了,阿青,终于又能这样把你搂在怀里,抱着你……阿青你可知道,我到底是有多么想念你,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可是又不能贸然来万剑山找你,怕惹你生气,怕你躲着不肯见我。”

    季青仙的身体僵直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反击,将身后这个人狠狠甩开,他感觉到对方那灼热的呼吸一下接一下地拂着自己的脸颊,恍惚间脸颊包括全身的温度都似乎被这呼吸吹得高了起来,像是被火在烧,缭绕不去,随之而来的,是宝相脱不花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有着微妙的特质:“阿青,你看这血多红,就像是我们第一次欢好时一样,那夜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把床单都染红了……”

    被剑气划破面颊的男子喃喃说着,摸了摸受伤的脸侧,然后将染在手上的鲜血展示给季青仙看:“在那之前我还从来都没有碰过男子,因此什么都不懂,害你流了很多血,你那时才十几岁,痛得受不住,哭着叫我放开你,可是我哪里放得开?只想和你永远都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你有了我们的玄婴……”

    一字一句,都是魔咒,季青仙的心脏滞着,原本以为那些乞求的话语,凄厉痛苦的嘶喘,还有那被翻红浪时的呻吟,都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那样久远的事情,应该早已模糊不清了,以至于他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以为肯定是忘记了,然而这些属于记忆角落里的东西,为什么在被再次翻出来的这一刻,竟然清晰无比?

    季青仙袖中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僵,落在地面上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宝相脱不花深深吸取着男子身上的味道,但他自始至终除了紧抱着季青仙之外,并没有沾对方一根手指,也没有碰到对方的半寸肌肤,这也许是不想因为卤莽的冒犯而激怒了季青仙,也或许是因为无论是多么思念多么迫切,终究还是不能抹消他身为山海大狱狱主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风度。

    季青仙眼帘微垂着看向地面,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他的眼神闪动着什么,然而他却不肯与身后的男子目光交汇,就这样僵硬着身体……突然间,季青仙猛地振臂一甩,脱开了身后宝相脱不花的怀抱,他背对着男子,冷然说道:“收起你的这些胡言乱语,脱不花,你如果再敢对我无礼,那就不要怪我动手把你打出去。”

    突然空下去的怀里还残存着男子身上的余温,宝相脱不花微微苦笑一下,不过他显然没有多么失落,只因为他想要得到的只是对方身上任何的东西,无论是回应还是打击,都可以!

    “好罢,都听你的。”宝相脱不花将目光定在季青仙的身上,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季青仙生性刚强,因此虽然极是动人,另人心欲往之,却偏偏又难免心生顾忌,宝相脱不花眼下与他离得这样近,明明想拥他在怀,却只能可见而不可得。

    “沈师弟他早已给你传了信,你如今来得这样快,想必是接到了信便赶往万剑山,但玄婴此时有了身孕的事情,你想必还不知道。”季青仙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淡淡说着,宝相脱不花目光陡然一闪,瞬间凌厉无比:“……玄婴有了身孕?”

    季青仙寒水清清的眼瞳里满是复杂,声音却依旧冷淡:“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同时也不会放弃争夺那少年--也就是我的侄儿,师映川。”

    室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半晌,宝相脱不花叹道:“他一向事事都要与龙树争个高低……我知道这是我的错,由于你我之间的事情而致使他怨恨我,也难免迁怒他哥哥,觉得我待龙树与他不同,这就不免有了心结。”季青仙淡淡道:“他既然已经决意如此,以他的性子,旁人再难干涉他的决定,包括我和他师父。”

    宝相脱不花看着面前季青仙那熟悉的背影轮廓,不知怎的,心中冲动难平,只觉得恨不能将人拥入怀中恣意紧拥一番,他深深吸气,道:“龙树很像我,他既然十分喜爱那师剑子,想必是不会放弃了的,我并不想见到他们兄弟相争。”季青仙忽然冷哂:“那你准备怎么办?”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我不想偏向任何一个,也不愿让任何一个难过。”宝相脱不花说道,季青仙突然笑了起来,冷冷的:“……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我和纪翩翩都是你心爱之人,你不想让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伤心,也不想放下我和她任何一个?”男子拂袖而笑:“脱不花,你还是老样子……你这个懦夫。”

    山海大狱的阎罗狱主会是一个懦夫?天下间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然而此刻季青仙却偏偏这样说了,说得云淡风清,而宝相脱不花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毫无愠色,只是定定瞧着季青仙的背影,低低道:“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累美人……阿青,当年我以为你与翩翩我都不能放下,但后来我才知道,我放不下翩翩,却更忘不了你,你说,这是不是苍天捉弄?”

    “这不是什么苍天捉弄,只是物是人非!”季青仙的语气冷漠如冰,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出那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宝相脱不花忽然眼神一闪,他脸颊上的血水还在缓缓溢出,但他面上的神情依然平静,问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来,可以让你重新选择,那么阿青,你还愿意遇见我么?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爱,还是不爱?究竟会如何选择?季青仙幽冷如冰的眼眸颤了颤,他想要狠狠嘲笑对方几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宝相脱不花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柔声道:“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便在这说话的工夫,宝相脱不花无声无息地上前几步,伸手径直抚上季青仙的肩头,季青仙反应极快,立时侧身避过,既而反手就是向后一掌,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过头,

    宝相脱不花伸手格开这一掌,只一瞬间,季青仙眉头一凝,就欲从窗户直纵而出,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如遇蛇蝎一般,脸色蓦地变了,声色俱厉道:“脱不花?!”

    “发作了么?”宝相脱不花轻叹一声,伸手将季青仙抱了个满怀,季青仙居然没有抗拒,或者说,无法抗拒,他的身体已经迅速软了下来,急促喘息道:“这是……莫离?”

    “不错,正是‘莫离’,我提前熏在衣衫上,服了解药,方才近身抱你,你自然会嗅入……莫离,莫离,莫失莫离,阿青,我不能让你再离开我,就算天让你离开,我也终究要把你夺回来。”宝相脱不花轻轻扳过怀里人的身子,顿时面前出现的便是一张美丽之极的脸,柔和的面部轮廓是他梦里也会出现的,肌肤如瓷如玉,唇瓣润泽,这样的美丽太过灵秀,就像是最精致最华丽的一件玉器,美到了极致,然而眉宇之间的英逸却使得男子半点脆弱易碎的样子也没有。

    “总算又见到你了,阿青。”宝相脱不花缓缓抚摩着爱侣光滑的脸庞,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在相隔多年以后,再次仔仔细细地看到对方的脸,他微微低头,深深吻一吻男子鲜润的唇,那柔软的触感,与记忆中的一样美好。

    “脱不花,你果然卑鄙……”季青仙手足无力,唯有目光利若刀锋,宝相脱不花抱紧了男子,道:“阿青,你不要怨我,如果不是沈太沧的信,没有玄婴的事,那么我就没有借口来万剑山,而你也不会肯见我一次,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又怎能放弃。”

    他说着,将季青仙整个人抱了起来,向外面走:“没人相信我会从万剑山光明正大地抢你回蓬莱群岛,所有人都只会以为你被我说动,愿意随我回去……毕竟,众所周知你是我的平君,我们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不是吗。”宝相脱不花微笑着,手指在季青仙腰间一按,男子顿时便昏迷了过去,宝相脱不花抱着终于失而复得的人走出屋子,一直到上了马车--真好,他的阿青终于回来了。

    ……

    这是一个平静而晴朗的早晨,风微云淡,充足的雨水令山上的草木都蓬勃生长着,每天都会有不知多少的植物从泥土里冒出头来,到处都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绿意。

    整个常云山脉都在这清晨的风中苏醒过来,坐在莲海之畔,嗅着风中传来的浓郁莲香,让人忍不住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此时岸上摆着一张桌子,两只高凳,桌上是满满的碗碟,里面装着各式吃食,每一样的分量都很少,但菜色却很多,桌前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进食。

    师映川咽下嘴里的食物,扭头望去,只见周围花木隐现,景色如画,想到这便是自己的家,一时间就不禁想起从前在大宛镇的那些日子,顿时生出许多感慨,说道:“师尊,你当初把我寄养在大宛镇,选的人家可真是不怎么样,好在后来你总算是派白缘师兄来接我了,不然在那户人家里面,真的是度日如年。”

    “……一般来说,四岁才是开始练功的最佳时机,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让你在普通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当时确实选错了人而已。”连江楼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双手,又用茶漱了口,这才神色平静地说道,师映川细密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然后就支颔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忘了我呢,直到四年后才偶然间想起来。”少年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显然是说明他很满意这个答案。

    “你这是在怨我?”连江楼的目光缓缓移到少年的脸上,看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是要从中看到一些东西,师映川听了这句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以前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儿的,毕竟还记得我小时候在大宛镇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在断法宗的三年里,我放任你自己在那院子里自生自灭,只让白缘定期授你武艺,关于这件事,你可怨我?”连江楼淡淡问道,他的养气功夫极好,脸上微波不兴,除了从中感受到他平和的心境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办法从他脸上揣摩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师映川笑道:“这个我倒是后来就明白了,想必师尊是在磨练我的心境,同时也要看看我是不是可堪造就,究竟算是璞玉还是顽石一块,对罢?身为宗正,总不能要一个差劲的徒弟。”

    ☆、六十七、六指

    “所以师尊你那么做,在宗门三年里对我不闻不问,也是出于你的考虑,不是吗?”师映川微笑着说道,并没有什么怨怼不忿的样子,连江楼道:“……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

    师映川双颊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现在的容貌算是清秀,虽然谈不上出色,但笑起来却很有些孩子般稚气未脱的可爱,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露着几颗白白的牙齿,很是招人喜欢,连江楼接过侍女奉上的温热花茶,淡淡道:“你的武功进步很快,甚至超出了我当初的预料,也许不必几年,就能达到一个相当不错的程度。”

    师映川眼中闪过欢喜的光芒,道:“我会一直很努力修行的,争取早日也像师尊这样厉害。”他此时展颜畅快微笑的模样映进连江楼的眼眸深处,脸上还有小小的小酒窝,男子似乎心情不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道:“……随我四处走走。”

    这里是一片无际的莲海,水温很是奇异,因此水中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莲叶十分茂密,花朵亦开,放眼望去,简直除了绿油油的莲叶与或粉或白的莲花之外,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了,连江楼拉起身旁师映川的一只手,在水面上施然而行,以师映川眼下的修为,想要做到‘踏雪无痕’是很简单的事情,在水面上奔行也自然是难不倒他的,但想要像连江楼这样将水面完全当作地面,漫步其上甚至立于水面的本事,却决不是他短期内能够具备的,不过此时连江楼拉住了他的手,师映川就觉得一股奇妙的力量传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体忽然就变得好象羽毛一般没有了分量,好象随便一阵风都可以吹起来,也能在水面行走自如了。

    脚下踩破了水面,漾起小小的波纹,于是便将水中倒映出来的蓝天白云也搅得碎了,同时也惊跑了水下的小鱼,空气十分洁净清新,到处都弥漫着微甜的味道,惬意得很,师徒两人好似闲庭信步,缓缓走入幽静的莲海,连江楼如墨青丝束在冠中,整整齐齐,唯有两缕鬓发在微风中轻轻摇颤,忽然间他信手一招,几丈外的一朵白莲立刻就仿佛被人拿起来一般,缓缓自动飞到了他的手中,连江楼手上真气流转,洁白的花瓣顿时一片一片地挨个落了下来,直到尽数零落,没有一片打乱了顺序,可见男子对自身真气控制之精妙。

    而连江楼另一手还拉着师映川,少年只觉得师父的手很凉,那冰冷的掌指与他的手相贴,与其他人有些不同的手上多了一根指头,这就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令师映川很想去捏一捏那根多余的小指,却又怕这样做太失礼,有些不尊师重道的嫌疑,因此只好憋着这股子好奇,想把念头转开,但就在这时,却突然听见连江楼道:“……你在犹豫什么?”

    很显然,师映川跃跃欲试的样子被连江楼看在了眼里,师映川见自己的心思被点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眉毛,然后抬起头,侧着脸看向身旁的男子,少年明亮的眼眸里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却看不到什么畏缩的意味,道:“我刚才是在想,师尊为什么不把这跟多余的指头削去呢?而且……我很想捏捏这根手指,想看看它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话明显让连江楼感到了意外,他沉默思考了片刻后,便说道:“它对我并不曾造成影响,何必要削去?”说话间师徒二人依旧在水上徐步而行,圆圆的翠色莲叶伸向半空,上面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两人走过之际,不免碰到莲叶,就时不时地发出簌簌的细声,师映川微微仰着头看向男子,见对方完全没有什么不悦的样子,便大胆起来,半是胡闹半是认真地说道:“那我就捏一下好不好?是和别的指头一样吗?还是有什么不同?”

    连江楼微微垂首看向这个经常得寸进尺的徒弟,他的眼神锐利得就像是他那柄和光同尘的剑锋,不过在望向少年的时候,倒不显得如何锐利,只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师尊你很小气啊。”师映川吧嗒了一下嘴,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且多了点儿不出所料的失望,此时两人已经深入莲海,周围那些或是粉嫩或是洁白的莲花开得美丽近乎妖媚,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幽幽莲香,连江楼站在水上,感觉到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便警告似地皱一皱长眉,道:“没有为什么。”

    可是连江楼却忘了一件事情,他面前的少年还是个孩子,既然已经突如其来地起了童心,对某个事物有了兴趣,那么大人越是不许去做,就偏偏会越想做,于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那只掌心里的滑腻小手突然顺势一把抓住了他最末的那根手指,好奇地轻轻捏了捏。

    “……蓬!”水面上陡然炸起一片水花,师映川措手不及,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水,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连江楼,突然间就觉得脚下一沉,原来是因为他没有了男子的牵引,身体立刻就要下沉,师映川顿时手忙脚乱地提气,赶紧纵到最近处的一片大荷叶上,这才稳住了身体,这时他茫然看去,只见方才连江楼一道剑气过处,水面上直直的一长行莲花已经被尽数炸碎,残破的叶子和花朵无力地飘浮着,其间还夹杂着几条翻了白肚皮的死鱼。

    “……师尊?”师映川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想到连江楼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同时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恼了对方,刚才的转变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注意到连江楼眼角和两颧猛然间涌起的一片红晕,而此时连江楼已经恢复了常态,就更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右手最末的那根小指微微弹动了一下,连江楼平复情绪,将体内那丝莫名的酥麻之意压下,这世上大多数人身上往往会有一二处敏感的所在,甚至有某些位置是极易用来挑起情`欲的,而连江楼这根多余的小指便是这么一处所在,方才被师映川轻轻捏动,顿时就有了些男性本能的反应,如此骤然受惊之下,这才不假思索地抬手就是一道剑气。

    这个属于个人私密的特点除了连江楼自己之外,无人知晓,而他显然也没有向师映川解释的打算,因此只是看了一眼正一脸惊愕的少年,扬眉冷冷道:“我的话,你现在也敢违背了。”师映川赶紧唯唯诺诺:“我再也不敢了……”他抓破脑袋也不明白连江楼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不过他也不敢再自讨没趣了,要是把自家师父惹火了,那可不是玩的。

    此时天光明媚,清晨的凉爽已经褪去,开始温暖起来,连江楼重新拉住师映川的手,带着徒弟踏水而去,说道:“随我回去,这段时间还不曾检查你功课如何了。”师映川嘟囔道:“我一直都是很用功修行的……”忽然间脸色一正,向男子道:“师尊,我有事想要……”

    他说的是有关方梳碧的事情,前时他已经将信寄了出去,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桃花谷一趟,见方梳碧一面,亲口对她解释,不过还没等师映川说完,连江楼却已经开口道:“你准备一下,离宗去摇光城。”

    “大周的皇城?”师映川明显一愣,连江楼道:“今日凌晨有消息传来,周朝容王遇刺,当时白缘在场,因此救了他一命,但白缘自己受伤不轻。”

    “师兄受了伤?”师映川听了,便暂时把方梳碧的事情先压下,他与白缘一向感情很好,听了对方受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平静:“混帐!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居然连我断法宗之人也敢下手?”连江楼神情冷漠:“所以我要你前去调查此事,自有宗中弟子受你差遣,你要做的就是查出下手之人,然后将白缘带回来。”师映川深吸一口气:“是,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当日师映川便收拾启程,其实要调查此事自然有比他更合适也更能胜任的人选,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白缘乃是连江楼座下莲坛,身份非凡,大光明峰除了连江楼之外,唯有师映川身份在他之上,何况此事还牵涉到了大周,种种问题加在一起,师映川便成了唯一的选择,而这也表达了断法宗这个庞然大物在某些事情上的一贯态度和重视,以及决不会轻易罢休的强硬--大宗门的威严,不容任何人试图挑战!

    师映川一路轻装简行,因此随行的人并不多,其中却有左优昙在内,这个曾经的魏国太子脸上罩着一张半覆面式的镂纹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在外面的嘴唇与线条流畅的下巴依然足够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

    皇城已近在眼前。蓝天,白云,雄城,这一切让骑在马上的左优昙微微失神,他的眼睛暂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有些茫然,在这一瞬他看到的是当年国破家亡的场景,漆黑的双眸一时清明,一时迷茫,思绪也有些混乱,就在这时,身旁有声音传来:“……想到从前的事了?”

    左优昙的眼神陡然清醒过来,但虽然方才仅仅是短暂的那么一瞬间,可许多埋藏的记忆却已经在他心中闪电般划过,他淡然一笑,对着声音的来源说道:“是啊,这里让我想到曾经魏国的皇城,当然,魏国只是一个小国,皇城也比不得摇光城这般雄伟壮丽。”

    师映川点点头:“有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朝代更替兴亡这一类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让自己过得更好。”他顿一顿,看向左优昙那张被面具遮挡的脸:“这次是你主动要求随我同行,那么你就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造成任何计划之外的麻烦,你现在是我断法宗之人,早已不是魏国太子,这一点我希望你要谨记。”

    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翻涌上来,又被克制着像泡沫一样被立刻掐灭,左优昙微微点头,神态自若:“是,我明白。”师映川也不多话,策马便带头向城门方向而去。

    一行人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直接来到了容王府,很快,消息通传进去,没等多长时间,大门忽然吱呀开启,一身王服的晏勾辰带人迎了出来,晏勾辰面带微笑,语气亲切道:“自上次集宝楼一聚之后,剑子别来无恙?”师映川亦道:“王爷安好?”

    说话间师映川注意到晏勾辰身旁站着一个金冠华服的小小少年,大概有十岁的模样,一张清秀的面孔虽然稚气犹存,然而一双眼睛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正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打量,又似是估量,同时恰倒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礼貌的神色,师映川看一眼那张隐约有些印象的脸,心中有数: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个九皇子,晏狄童了。

    这九皇子显然也感觉到了师映川的目光,这时正好两人视线交汇,师映川眼中精芒一闪,同时微微地笑了一下,晏狄童见状,似乎略略一惊,就有些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师映川见此情景,心中不禁轻哂--果然,再怎么精明伶俐,毕竟也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