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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弘策适时拦了一把,“不兴这套,跪下味儿就不对了。”

    王侯接受叩拜,在他们看来像打千儿一样寻常,十二爷叫免了,够她说一车好话的了。她朝外张望一眼,问:“王爷这是打哪儿来呀?没瞧见您的轿子,你自个儿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下半晌从军机处出来天就阴沉了,没有大太阳,愿意独自走一走。幸亏西华门上给预备了伞,走在雨里,不至于淋得太狼狈。

    “唉,您跟前人没尽心,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呢。您看这风雨雷电的,忒吓人了。”她遗憾式的嗟叹,“我要是在您身边伺候,我背着您。您看您鞋都湿了,裹着多难受啊。”

    他这人,说奉承话的时候可以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狗摇尾巴的人他见过太多了,数他这个不算讨厌。孝心足够,就是口气太大,这么点儿小个子,提灯笼差不多,背人就太远了。

    他拿怀疑的眼神看她,定宜意识到了,老大的不好意思,打着圆场支吾说:“您别瞧我个儿小,我有力气。”

    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连伞都没有,背着我,我还得给你打伞。”

    这个问题她真没考虑过,见他勾唇看她,登时红了脸,“我明白王爷的意思,前两回我尽给您添麻烦了,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头疼……往后我觉得我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大伙儿都知道我认识您,谁都不敢难为我。”她顿下来,舔了舔唇又道,“可我想着,要是能在您身边伺候,那您就更不用担心我了……”

    这人挺有意思,拐弯抹角三句不离其宗。大概以前被欺负怕了,没人拿他当事儿,就想进王府找靠山。只可惜王府侍卫和大内侍卫一样,都是亲信里头选拔/出来的,自小受训练。半路出家的几乎没有,他这样的情况,从来不纳入考虑范围。

    “我不担心你。”他淡淡道,“两回都是凑巧,能帮上忙的顺便搭把手,帮不上的我也不揽事。”

    她给晾了一道,很觉得尴尬,“这……也是王爷心疼我么。”

    他怡然一笑,转过脸看檐外,瓦片上滴水成流,滔滔而下,一场豪雨缓解了入夏以来的旱情,雨势越大,他心境便越开阔。王府先前半掩着门,门房到这会儿才发现他回来,忙出来相迎,被他一个眼风打发了。他背手而立,对着空旷的街面长出一口气,又侧过眼看那孩子,“多大了?”

    定宜一凛,呵腰道:“回王爷,小的每年重阳长一回小尾巴,九月初九就满十八啦。”

    他复审视他两眼,“看不出来,我以为至多十五六。”

    她咧嘴笑着应承,“是,小的长得慢,显年轻。”正常爷们儿十七八早长出大高个儿来了,她是没办法,就算来俩人一个扽头一个扽脚,扽脱了节她也还是那样。人家客气的说她长得“后生”,不客气的管她叫矮子。其实也不多矮,就拿眼前这位王爷比较吧,将将也能够着他的肩头。醇亲王个儿很高,两条大长腿,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搁在一块儿算高挑的。当然了,硬往男人堆里扎,显然排不上号。

    弘策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愈发觉得他有趣,就问他,“你毛遂自荐好几回,怎么?现在的手艺学得不好?”

    定宜摇头说:“不是,师父师哥都很顾念我,活儿不累,挣的俸禄也够糊口,这不是……行当不雅嘛。好好的人,咔嚓一刀就身首异处了,我瞧多了,心里不好受。”

    “斩首的都是作奸犯科的罪人,杀了也就杀了。”他略蹙了下眉头,“这么说你是害怕?”

    “不是。”她挺起了胸膛,“我胆儿可大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捉弄她,没什么征兆,一个炸雷突然劈了下来,势头很猛,甚至可以看见电光火石滚过地面。她喝地吸口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弘策见了不由笑起来,“胆儿可大,就是这么个大法?”

    她心里扑腾着,被他嘲笑了觉得很扫脸。他是耳朵不方便听不见,自己耳朵好使,轰地一声砸在身边,不吓着才怪呢!

    她嗫嚅着待要回话,他的神情一忽儿又变得落寞了,低声道:“我小时候怕放爆竹,宫里每逢过年会预备各式的烟花和二踢脚,成排搁在太和门外。兄弟们都去凑热闹,几个哥子胆儿大,吹纸捻子点引线,我就捂住耳朵躲在边上。炮竹劲头足,咚地一下蹦上天,站得近点儿,脚下青砖都带颤……”他长叹一声,唇角勾起个嘲讪的弧度,“现在呢,雷炸在我耳朵边上我也听不见了。人就是这样,闭目塞耳,反倒扛得住事。”

    他这么说,定宜挺意外的。她知道这位爷不容易,经历得比其他王爷更多,不是在喀尔喀待了十来年吗,他过去不大受待见。

    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说辞安慰他,他却把手伸了过来。她愣了愣,这是要拉她一把么?她看着那手,袖头流丽的云纹映衬着雪白的皮肤,骨节修长。那指尖啊,跟兰花尖儿似的,一挠就能挠到人心上去。

    她犹豫也汗颜,自己是个糙人,怎么亵渎这份尊崇呢!下意识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把手递过去。

    他的掌心温热,积蓄着力量,就那么一提溜,她就给提溜起来了。她把五指蜷起来藏在身后,手里空空的,却又像抓住了什么,冲他笑道:“王爷玩过窜天猴么?把杆儿插在砖缝里,点上了嗖地窜到半空,啪一声炸了,离得远,也不闹心。”

    他缓缓摇头,“我小时候胆子不大,那些带火的东西都不敢碰。”

    一个陌生人,没和你走近,总琢磨这人多高深多不可测,可是听了这些话,突然觉得王爷虽有权有势,也是血肉之躯。她使劲标榜自己胆儿大,人家对性格上的缺点满不讳言,这么一来不觉丢份儿,反倒更显得有人气儿。

    “玩儿窜天猴,不就为了听那一声响吗?”他看着她,因为缺失,有时候变得很敏感,譬如听戏之类,他不能接受,自然就厌恶。

    定宜忙道不是,“我玩窜天猴不为听响,就为看它蹦多高。我怕响儿,您也瞧见了,打个雷都能把我吓趴下,像过年点挂鞭呀什么的,我一概不沾。”她腼腆笑了笑,“我就跟您似的,远远站着看,凑个趣儿得了。”

    两个人这算找着话题了,站在屋檐下啊,外面隆隆下雨,他们聊烟火。醇亲王脸上的笑容定宜都清楚看着呢,灯火摇曳,他的一个眼波一次回头,都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姓宇文的,但是这位例外,不为他帮过几次忙,单就是人品好、谈吐得体,自己也愿意和他多说话。

    “王爷几时生人呐?”她眯着眼,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等您做寿,我给您糊大红寿字的孔明灯,点着了让它飞,必然比窜天猴飞得高。”

    他还是淡漠的模样,“九月初九,我也是重阳那天落地的。”

    定宜啊了声,“太巧了……”

    是很巧,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碰到一块儿了,无法解释。不过这人倒是童心未泯,只有孩子过生日才说长尾巴呢,十八还这么套,真少见。弘策以往官场上周旋,时刻要警醒提防,难得遇见个无关痛痒的人,说话不必忌讳,正考虑要不要请他进去喝杯茶呢,关兆京打外边进来了,淋得水鸡似的,膝头子往地上一点,哀声说:“主子嗳,奴才在神武门上候您半天,没想到您从西华门出来了。怎么样呐,淋着您了吗?天儿说变就变,您瞧您袍子都湿了。赶紧别耽搁了,奴才叫人预备干爽衣裳您换上,别捂坏了身子。”

    到这儿,闲聊算告一段落了。关太监要伺候王爷进府,定宜半截话仍旧咽回了肚子里。垂手恭送吧,心里惆怅着半天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错眼一瞧,王爷走了两步又踅过身,把手里的伞递了过来。

    “拿着。”他把伞调个头,伞把儿对她,挑了挑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且停不了,淋得太过了要得病的。”

    定宜笑了,虾着腰双手去接,“那等响晴我再给您还回来,谢谢王爷。”

    他微颔首,收回视线撩袍进门,一群人簇拥着往后边去了。

    洗漱好,换得了衣裳出来,前院管事的陆审臣已经在外面候着了。王府前后院由两拨人打理,各有各的章程。前院管事身上带着三四品的衔儿,除王府庄园田产要监管,外头公务往来也替主子承办。因每天肃立着回话,今天谁谁来访,为的是什么事儿。十二爷在军机处行走,和都察院、刑部都有牵扯,还得回禀,哪个衙门的什么案子,进展如何,结案没有,诸如此类。

    弘策耐着性子一件件问明白,他吃这行饭,不管乐不乐意,都是他的差事。朝廷就是这样,人多事杂,鸡一嘴鸭一嘴的,弄不好就翻出些老案子来做筏子。事情清楚明白的皆大欢喜,然而总有那么一两宗疑点丛生,从头再排查,又变得千丝万缕,十分耐人寻味。

    他点住了册子上的一个人名,“温禄在狱里自尽,牢头发现已经是次日卯初了,也就是说这一夜牢里无人看守,至少是无人巡狱。温禄死后不久家中失火,其妻葬身火海,幼女不知所踪,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结得实在草率。”

    陆审臣道是,“下半晌刑部来人,大致把事儿回明了。那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案子,过去了十二年,刑部昨儿得了令,已经着手在办了。温家三个儿子流放皇庄,还有一个闺女,当初亲戚都不愿意收留,后来被奶妈子领走了,现在流落在哪儿,还不得而知。”

    他闭了闭眼,“紧着查吧,孩子倒是其次,要紧是那个奶妈子。既然留到最后,总知道些因果。”

    陆审臣应个嗻,“王爷过阵子要上宁古塔,走盛京的道儿,恰巧经过长白山。温家兄弟发配在那里炮制人参,要是命大还活着,应当都是近而立的人了。”

    他嗯了声,捏捏眉心道:“那就递折子说明缘由,也别等了,挑个时候,早早儿动身吧!”

    ☆、第 15 章

    雨势稍缓和的时候定宜回去了,骑着马,肩上扛着王爷给的那把伞。

    天都黑透了,临街的人家点起了灯,经过窗外,就着残光抬头看,伞是内家样,黄栌布刷了桐油,伞骨比一般的做得轻巧。王侯用的东西讲究个雅致,太憨蠢不行,举着丢份儿呀,不像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别说伞了,扣个筐也敢满大街乱窜。

    雨点子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她捏着雕花的把手,想起十二王爷拽她那一下,仿佛还能回忆起那个温度。她在坊间混迹多年,身处最底层,不知道有权有势的宗室都是什么样的,但就十二爷来说,已经结合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好,好得让她不知道拿什么字眼来形容。

    其实耳朵不方便也没什么妨碍,听不见背后嚼舌头说坏话,一个人来去,褒奖也好,诋毁也好,一概过门不入。只是世界寂寞,没人面对面和他交谈,恐怕只能独自静坐,想想也挺让人伤感的。

    要是能让她进府多好呀,定宜转着伞柄遗憾地想,女孩儿心细,看见他受孤立了陪着说话,这样就用不着他一人傻呆着了。这么尽心的戈什哈,能挡刀能陪聊,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可惜人家瞧不上,自己也不好意思硬纠缠着。毕竟人家不欠你的,谁给你好脸色就癫得找不着北,这样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所幸有这把伞,就跟戏文里唱的那样,种下因,结出果,一来一往,至少还有再见一回的机会。

    横竖挺顺遂,今天说了会儿话,算是又熟一层,下回更容易攀附了。要跟着上北边,只有他这儿能搭上。七王爷也同往宁古塔,可那位惹不起,好几回险些要她的命,她就算独个儿走着去,也绝不往贤王府瞎凑。

    马蹄哒哒,进胡同听见打磬,当……当……当……漆黑的夜里有点儿瘆人。大晚上不兴敲锣拍铙钹,怕吵着左邻右舍。第二天才热闹,吹鼓手全操练起来,呜哩呜哩,吹“哭皇篇儿”。还有一拨和尚念经、放焰口,老百姓办丧事不比办喜事省挑费。

    定宜把马牵好了进屋,她师父和几个街坊坐在桌旁说话呢,点个油灯,桌上搁着大茶碗,看见她就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候呀,马皮匠都走了,你这会儿才回来?”

    她拿手巾擦了擦脸说:“他摆谱不肯来,又是不吉利又是要给他儿子送伞,我没辙了,只好答应替他跑一趟。”

    夏至抱着胸溜达到门口,靠着门框看了一眼伞,“不是给人送去的吗,怎么自己拿回来了?”

    她说:“不是那把,马皮匠的儿子在醇亲王府做厨子,我给送去了,回来遇上大雨困在那儿,赶巧碰见了十二爷,人家好心借给我的,明儿再给人送回去。”

    夏至牙酸似的吸溜了下,“怎么又遇上啊,这也太巧了。”

    还有更巧的呢,连生日都是同一天,编好了简直能唱成一出戏。内情用不着和他交代得太清楚,顺嘴道:“送到人家府上,能不遇上吗?”

    夏至把门前一滩烂泥踢了出去,“都说侯门深似海,怎么瞧着醇王府就是个小四合院儿,去就能见上……我可告诉你,结交朋友和大姑娘嫁人一个道理,讲究门户相当。人家是王公,咱们非贴着,到最后落不着好。”

    定宜白他一眼,“不结交人家,你这会儿还关在狗棚子里呢!”两句话呲达得夏至悻悻的,她也不搭理他,问师父,“马皮匠那钱后来怎么料理?他要多少?”

    乌长庚磕了磕烟锅,“是你说找大姑奶奶讨的?”

    她眨愣着眼说:“是啊,不能便宜她呀。”

    “人家的家务事,小孩儿别跟着瞎掺合。”乌长庚拉着长腔咳嗽了声,“他是找她要去了,可大姑奶奶说钱没有,命倒有一条,最后还是大伙儿凑的份子。给一两嫌少,又加了一吊才把人打发走。奚大爷可怜见儿的,往东哭往西哭,全没了主张。”

    老婆死了才知道哭,早干嘛去了?这大姑奶奶真横,叫人牙根儿痒痒,“她这是耍赖到底啊!大奶奶娘家还没来人?再不来,封了棺事儿可就结了。”

    “娘家在房山呢,已经使人报丧去了。奚家打算悄没声下葬,大伙儿不依,说你这个不行,人家活生生的大姑娘,嫁到你们家给挤兑死,黑不提白不提的埋了,人家参领哥哥非把你脑瓜子打开瓢不可。”三青子说得唾沫横飞,“奚大爷这人呐,经不得吓唬,一琢磨也是的,秋后算账连打圆场的人都没了,自己淌眼抹泪搬好了条凳,请大伙儿把棺材架起来了。”

    三青子媳妇抚着肚子叹气,“女人苦啊,嫁进了宅门前有狼后有虎,既然没落了,那就踏实过日子吧,又来个搅局的大姑子。奚大奶奶挺和气的人,进进出出也和大伙儿搭腔,没想到最后走了这条道儿,真是给逼到份儿上了。”

    三青子嘀咕,“要不说你们女人心眼儿窄呢,多大点事儿,自己把自己坑了,窝囊不窝囊呀?”

    定宜往外看,雨停了,奚家门上纸扎的白穗子受了潮,全耷拉在那儿。屋里人影往来,都是帮着打点的街坊们。那个祸头子没瞧见,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反正现如今谁也拿她没奈何,就盼着那边娘家来主持公道。人是救不活了,至少臭揍她一顿,出口恶气。

    伸长脖子盼呢,没想到真给盼来了。大院门上一气儿涌进好些兵丁,都绑着裤腿擎着火把,个个挺腰站着,一看就是官家人。后面进来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络腮胡子剃完了,下巴上留下一片青影,按着腰刀大步流星直奔奚家那屋去了。许是知道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家里女眷也来了,奔丧嘛,不忌讳什么女人不出门。看打扮是参领太太和姑太太们,还没进屋就放嗓子嚎哭起来。

    登时哭声一片呐,街坊心肠软的跟着一块儿抹眼泪。定宜和三青子公母俩挤进去看,参领老爷站在棺材跟前,瞪着大奶奶脖子上的针脚浑身乱哆嗦。回手揪住奚大爷的衣领,声调都扭曲了,大力地摇撼他,“你把我们家姑奶奶怎么了?她怎么了?”抬手一拳头殴过去,“我打死你个反叛!当初怎么登门上户求来着,不要姐姐要妹妹……妹妹让你求来了,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你怎么不死呢,你还有脸喘气儿?”

    参领老爷可不顾面子了,斗大的拳头乱飞。大伙儿不敢拦着呀,从军的人,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奚大爷呢,抱着脑袋闪躲,自己不中用,把老婆委屈死了,挨顿揍也活该。参领老爷下手狠,没多会儿就把人打得灶眉乌眼的,跪在大奶奶棺材跟前哭啊,拿头撞棺材板儿,“你倒轻省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呢,我可怎么交代呀?你把我也带走得了,我还活着干什么,还有什么味儿!”

    院儿里有的人蔫儿坏,不知道从哪里把大姑奶奶挖出来了,往参领面前推,“您成天挤兑大奶奶,害得人家抹了脖子。如今亲家哥哥来啦,大姑奶奶说两句吧!”

    参领一听话里有话,他妹子是好面子的人,回娘家除了打秋风1,旁的话半句不多说,原来是给大姑子祸害得活不下去了。这傻妹子,说不过打不过不知道回来讨救兵吗?这么个狗不吃的玩意儿,捆上手脚扔水塘里一了百了,何至于赔上自己一条命!他两眼攒着火,咬牙切齿问:“我们姑奶奶为你而死,这下子你可痛快了吧?”

    大姑奶奶也是个厉害人物,她不怯场,回嘴道:“大爷这话说得不对,衙门来瞧过了,大奶奶是自尽,与人无尤。您是官场上行走的,总得讲个理。谁也没拿刀割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怨得着谁呀?您别仗着自己是爷们儿,欺负咱们孤儿寡妇。”

    这话说得参领老爷没了脾气,他动手是不能够了,不过不要紧,还有太太和家里姑太太们呢。这参领太太是下三旗出身,为人泼辣,上眼药、穿小鞋是娘家带来的陪嫁。平常姑嫂不对付,那是前话,现在出了事儿,至亲无尽的骨肉,不能叫人白白作践死。也不吭声,上手就抓住大姑奶奶顶心2,招呼身边人,“还看着?打呀!”

    于是一通拳脚相加,大姑奶奶给打得哭爹喊娘。女人上全武行,扯头发撕衣裳是绝招儿,大姑奶奶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很快衣衫褴褛满地打滚,肚子上白花花的肉全露出来了。参领太太一脚踩过去,阴阳怪气哼笑:“看看呐,把我们姑奶奶挤兑得没活路,自己倒养得一身好肉!死了男人,混得糊家雀【qiǎo】儿似的,回娘家当上老佛爷了嘿。来人呐,把尺头给我拿来!姑奶奶没儿没女,我得找人披麻戴孝发送她。”一头说,一头咬着牙把人往棺材底下拖,按在那儿磕头,“给我哭灵,使劲儿的哭!回头还有你举幡摔盆的份儿呢,害死了人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当咱们姓丁的好欺负!”

    哎哟那份乱哟,大姑奶奶有两个孩子,尖着嗓门儿哭妈。边上人还说呢,“这两个小崽子也不是好货色,耗子生的会打洞,跟他妈一个鼻子眼儿出气。”

    其实刚开始心里气愤,觉得大姑奶奶欠收拾,后来看看打成这样,也叫人莫名唏嘘。定宜看不下去了,这么往死了揍,没的真给打死。她瞧了夏至一眼,“这是不打算停手啦?”

    夏至剔着牙花儿说,“总得叫人家解气吧,毕竟一条人命呐。吵了不是一回两回,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凭什么呀?又不吃她的饭,换了我我也受不了。”

    她搓了搓手,“别给打死了,出了人命,咱们这院儿里可都是顺天府的人。”

    夏至摆了摆手,“打不死的,没见血,就撕扯那几下,出不了人命。再说了,死了也不打紧,事主是位參领,天塌了有人家顶着。”

    既这么她也不操那份闲心了,往后退了两步,打算悄没声的退出去。刚要出门,迎面遇上了承办丧事的执事,说:“树啊,来活儿啦。参领老爷发话再请一帮吹鼓手,你愿不愿意来?还和平常一样,你只管吹喇叭,吹半天,给你二十四个大子儿。”

    定宜以前没差事的时候曾经跟着干过这个,挣俩外快嘛。她喇叭吹得好,特别是办喜事吹的那个“喜冲冲”,声调高节奏快,她憋一口气能吹出花儿来,附近的把式都知道她。

    不是什么好名声,怪臊的,可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因为还没这资本。现在使劲儿,是为了早一天能穿上裙子盘起头发。她嗳了声,“回头和我师父请个示下,给我留个座儿,我来。”

    ☆、第 16 章

    学徒嘛,不像正经当值那样需要点卯。她的上司就是师父,师父答应,事儿就好办了。

    乌长庚最疼徒弟,知道她要留下吹喇叭,摆手说:“准你一天假,吹吧。”

    她眉花眼笑,“我挣了钱给您打酒。”

    送走师父和夏至,一帮吹鼓手和打镲的围着八仙桌坐下,前仰后合演奏开了。七月心里搭丧棚,阴凉的地方坐着还是闷热难耐。定宜一边吹一边往灵堂里看,大姑奶奶算是给治住了,真替弟媳妇穿孝。头上戴着白帽子,鞋尖上缝麻布,跪在供桌前,看不清脸,估摸着日子不大好过。

    奚大爷如今是光棍汉,本来就不事生产的人,到了花钱的时候难免溜肩。参领老爷没办法,只得自己掏钱给妹子超度,据说怕天热放不住,停上一天就准备下葬。

    既是参领老爷承办,那来的人就多了。平素走动的同僚是不露面的,师出无名嘛,打发宅子里的管事随份子送赙仪。定宜看见几张熟脸,来了进灵堂鞠个躬,登上 账目就走。他们这些吹鼓手呢,有人进门一顿热闹,也就忙上两个时辰,后头来客渐渐稀疏,大家喝水歇力,基本就光吃点心不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