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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我想说点别的,便问她道,出来这样久了,想你的爸妈吗?不料,我这一问,她又哭了,并且无论我怎样拍她的肩抚她的头劝慰她,她一直不停地哭。自到墓园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是个眼泪多多的女孩。但是,哭过之后,她并不说什么,仿佛哭过之后事情就完结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还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一直不知所措,为了摆脱这窘境,于是我说,我们再走一走吧,你看月亮又钻出云来了,正好给我们照路。

    我们重新走在坟丛中,但叶子却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甚至不小心被一块墓碑绊了一下。我想,这就是一个女孩进入爱情的状态吗?又像又不像。我突然惊骇地想到,也许,她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子的魂魄显形。她现在已经爱上了我,但想到人鬼终难圆满,因此怕、因此哭、因此心神不宁进退两难。

    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吗?除了书中所写,现实中几乎没有。但是,我和她是在墓园相遇的人,这太特殊了,就说我和她刚才的相拥而坐吧,世界上有哪对男女是坐在坟边背靠墓碑谈情说爱的?

    其实,从进入墓园的那天起,叶子的真实性就一直困惑着我。今夜,当我真正和她以心靠近时,我再次肯定了我曾有过的想法,这就是,不论叶子是人是鬼,我都爱她。此刻,我想把这决定明确告诉她,但我一边走一边鼓了好几次勇气,还是因无法说出那个“鬼”字而不好措辞。

    此时,我们已进入了后山。我突然灵机一动地想到,说不出“如果你是鬼”这样的话,那就说事情吧,在说事中表示出我对鬼能够接受,这不也是一种表白吗?

    于是,我坦诚地对她讲起了冯诗人那架仪器的事,并说我在仪器中看见她从阴宅的院门出来。我说我看见她夜半从那里出来一点儿也不恐惧,我只觉得她在蓝色的画面中很美很可爱。

    我为我找到这种形式的表白很高兴,我想她这下该消除顾虑了吧。不料她并不领情地说,你在编故事吧。夜半三更,我怎么会从那里出来呢?一定是冯诗人搞的那破玩意儿骗了你的眼睛。

    我糊涂了。但此时我更愿意相信叶子的话。她爱我,她不会骗我什么的。冯诗人那仪器技术不过关,就像电视机出现雪花一样,那仪器调试着调试着就出现一个人影,这情形完全可能。

    于是我说,事情原来如此。要是我不对你说起这事的话,我还把那当真了。冯诗人那仪器,技术上还真是没有过关的。

    真诚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也许是我的坦诚和信任感染了叶子吧,她竟主动提出,你不是一直想再进那阴宅里去吗,我现在就带你进去看看。

    我大喜过望。我们向那座山丘登去。有一段路很陡,我几乎是搂着了她。我的手触到了她胸部隆起部分的下沿,一种温热和饱满的弹性让我的手有触电的感觉。我想到了人们爱用的“魔鬼身材”这个形容词。叶子此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用手将我的手往下压了压。我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手往下移后便是她柔软的腰部,我觉得她的动作并不是要拒绝我的手。

    我们就这样到了阴宅的院门前。叶子拿出钥匙,很快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然后她站在门边对我说,进去吧。我不知怎么的竟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抬腿跨进去。

    第十六章 谁在叶子房间里

    一个人有了爱,天地万物都有了变化。我走上坟山时,天还没完全亮开,但天边已是呈现出无数放射状的红光,仿佛是为迎接新的一天到来而放出的焰火。昨晚和叶子一起在坟山上尽管待到半夜以后,但我一大早便醒了,还觉得精力充沛得不出去走走就憋不住似的。我走出房门,小楼里很安静,院子里也很安静。我开了院门,那破旧的“嘎吱”声听来像音乐似的,它让我恍然听见田园生活的声音。

    爱改变一切。昨夜进阴宅里去时,我除了进门时有一瞬间的不安外,进去后心里却反而踏实了,因为有叶子和我在一起。她用手电逐一照亮坟墓里的墓基,无字的墓碑,亭子的台阶、廊道的石柱,这让我觉得此刻的她很像一个导游。我们还看了栽在墓边的几大丛低矮的植物,这是茶花,还没到开花期,但长得非常茂盛。

    我们谈起了梅子。这个女孩,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守墓人,她不会知道此刻有两个后来者正寻觅着她吧。我认为梅子被埋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但叶子以为不一定。她说这事如果是杨胡子干的,他何必舍近求远呢。我们住的院子周围,以及坟山边上一带,在哪里埋一个人都是容易的事。如果将尸体弄到这里来埋,不但费力,而且上山途中也容易被人发现。另外,这阴宅被人花巨资买下,杨胡子也应该知道这是侵犯不得的地方。

    叶子的话说得有理。可是,她进这里来打扫时,曾经在大白天看见过有女孩的身影在树后一闪就不见了。而且,我那夜翻墙进来后,也发觉过树后有人,这是怎么回事?叶子说,幻觉。她说她自从在房间的洗手间里发现悬在管道上的绳子之后。梅子的影子在她屋里也出现过。她开始也惊恐,后来认定这是幻觉后,便不再害怕了。

    也许,这是最真实地解释了。然而,梅子毕竟是消失了,连她的家人也找不到她,杨胡子一句“她调到公司总部去了”的话,能说清事情的真相吗?

    叶子说,梅子凶多吉少。在梅子已死这一点上,叶子和我的判断完全一致。她说,上次公司的崔总来这里,她问过梅子的事。崔总说,梅子是调到公司来了,我们很看重她,还给她办了城市户口。可是不到三个月,她便辞职走了。崔总还说,像梅子这样又单纯又长得好看的女孩,到城里是很容易被人看上的,也许被人娶去做太太了吧。至于我以前在电话里问到的简经理,他说不知道有梅子这个人,叶子说,她也了解过了,销售部的简经理是后来者,他不知道梅子也很正常。

    梅子在城里嫁人了,这可能吗?这种好事为何不告诉家人,让家人至今找不到她的踪迹?叶子说,如果认可崔总的话吧,那只能这样解释,梅子嫁人时隐瞒了她做过的职业,隐瞒了她是山里妹子的出身。至于她的家人,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假装不知道,这样才能不走漏风声嘛。

    然而,如果认为梅子在墓园时已死,那崔总的话就是和杨胡子达成的一种共谋。想一想吧,墓园不明不白地死了人,公司仅仅从维护墓园的声誉着想,也会将此事隐盖过去的。而且杨胡子是公司在西土墓园的不可或缺的管理者,公司保护他也是保护了公司的利益。

    叶子认为梅子已死并且这死与杨胡子有关,是从杨胡子从不上阁楼来这一蹊跷中推测出来的。她说,她来这里一年多,杨胡子从没踏上过阁楼一步。平时,有事找她或叫她接电话等,杨胡子都是在楼下喊,或者就是让另外的人上楼来叫她。叶子说,这说明他对阁楼的房间心存恐惧。

    叶子的分析能力让我叹服。不过,这情形之下却让我显得仿佛低能了些。所以,接下来听见她说以后你不要再翻墙进来那很危险时,我立即说,那种事,对我是小菜一碟。我对她说,人生要学会各种本领,才能对付命运的挑战。看见她点头,我便兴致勃勃地给她讲翻墙的要领。如果墙较高,跳起来攀不住墙头的话,就得从墙的转角处爬。双手和双脚掌的内侧要像钳子一样夹住墙的两侧,逐渐上移便攀到墙头了。跳下墙时,要保持好身体的重心和平衡,落地的瞬间要作出下蹲状,这样可以形成缓冲而保证自己不摔倒不受伤。

    我讲得很细,是为了在叶子的分析能力之后,显示我的另类能力。看见叶子点头,并很有兴趣的样子,我更来劲了,竟给她讲起格斗术、擒拿术来。我对她说这对女子防身也很重要,她果然对这个本不着边际的话题有了浓厚的兴趣。我对她说,格斗时,一般人认为就是拳打脚踢,这是误区,其实,人的手肘和膝盖比拳头或脚更有杀伤力。如果有人从后面抓住你时,你可以突然用手肘猛顶他的胃部,这样,你还不用转身,对手却已经痛得蹲下去了。如果对手在你的正面并贴身你可以突然用膝盖猛顶他的小腹;如果对手是男人,用膝盖猛顶他的下身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说到这里,我看见叶子有些不好意思,便说,这是格斗术,别不好意思,尤其是女人防身,力气本来不如男人,因此掌握这些本领很重要。

    没想到,讲到防身,让我在叶子面前大挣面子。她饶有兴趣的听完后问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我差一点说出我的特总兵经历来,忍了忍这话后,我说我在医院工作过嘛,懂得人体的结构,所以知道要格斗该怎样下手。

    叶子说,好,以后你得教会我几招。

    这请求更使我意外。我满心欢喜地应承,然后和叶子出了阴宅,下山回去。快到院门时,我站了下来,拥住她的臂膀说,今夜,我很幸福。她只“嗯”了一声,没说话。我抚着她的头,她的长发如此柔滑,兰草和百合的气息离我是这样的近。

    现在,太阳正在出来,昨晚还没走远,我独自在坟山上走着昨夜走过的路,然后才眼中带梦般回到小楼去。

    周妈已做好了早饭。大家围坐在一起用餐,小弟上桌吃饭大家也已经习惯了。桌上唯缺叶子,但没人问起,因为她为睡觉不吃早饭已是常事。

    上午约十点左右,杨胡子对我说,你上楼去叫叶子下来,公司让她打个电话过去,说是送去的资料中,有些问题要问她,我想也没想便回答杨胡子道,还早嘛,叶子昨夜巡了夜,该让她多睡一会儿的。杨胡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不吭声了。说实话,我知道叶子办法在上午睡得最香,什么破资料想打搅她,我坚决不同意。

    不过,杨胡子的态度也让我诧异。我顶了他,他却乖乖地走开了。我想这是梅子的时藏在他心里,让他说到上阁楼叫人就底气不足的缘故。事情已越来越清楚,可是,怎样迅速揭开真相呢?

    办法在天黑后便有了。当时,我路过冯诗人的门外,突然听见屋里又传出女人的说话声。我惊了一下,然后敲门。进屋后见只有冯诗人一个人坐在屋里,便问他我听见的女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冯诗人已真是把我作为自己人了,他指着桌上的一个小方盒说,那。我看了看这个像半导体收音机似的小方盒,还是迷惑不解。他说,这是语音转换器,不懂吧?你对着它说一些话,然后用这一排按钮,可以把你说的话转换成另外的声音放出来,女人的、儿童的、老人的,你想转换成谁的声音都可以。音质、音色、语气腔调都可以由你设计。你要它哭着说笑着说甚至说得很恐怖,都可以由你设定。

    我非常震惊,这真是高科技了。冯诗人笑着说,我说你是科盲吧,这东西,在世界上已是小儿科了。

    于是,我带着满心地好奇立即试了试。在冯诗人的指导下,我先对着它说话。我说,我是鬼,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呀,冯诗人看了我一眼说,你说些什么呀?我说试试机嘛,说点好玩的。于是,冯诗人指导我转换这声音,我在按键上把这声音设定为“女人的”、“恐怖的”。设定完毕后,我寻找播放键,冯诗人拿出一个遥控板说,要播放,用遥控更方便。于是,我在遥控板上按下了播放键。一个女人的带着气声的怪声音立即出来了,我——是——鬼,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呀——

    这声音让人恐怖至极,尽管知道是在试机,我也还是感到头皮发麻。

    这台小小的声音转换器,让我突然想出了揭开梅子之死真相的办法。于是我对冯诗人说,这玩意儿,今晚借给我用一下吧。

    没想到,冯诗人坚持不同意。他说,不是我小气,是因为我每晚都要听芹芹说话,所以不能借你。

    冯诗人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说,你知道,我的女友在空难中死了,我也想听听她说话呀。你就借给我一晚上吧。

    这话果然打动了冯诗人,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不过你在设定她的声音时要有耐心,在各种选择中慢慢组合,最后就能找到你记忆中她的声音了。

    我把宝贝拿回房中,关上门后,先以梅子的口吻想了好几段话,然后选择了三段最佳的录了进去。我把声音仍然设定为“女人的”、“恐怖的”,然后我用遥控板将它小声播放出来,这些话听得我自己也毛骨悚然。我满意地关了机,将这宝贝装进衣袋里后,便上阁楼找叶子去了。

    叶子对我的计划非常赞赏。但是她表示她不愿在现场参加这事。我想她这是为了留在墓园,不愿当面得罪杨胡子吧。我说你不参加也可以,只需把阴宅的钥匙给我用一用就行了。这钥匙叶子和杨胡子各有一把,第一次我得单独进去,把这宝贝藏在繁茂的茶花丛下。第二次去时,当然由杨胡子开门了。

    这晚是我和哑巴巡夜。半夜时,我带着哑巴去山上草草走了半程便回了。哑巴回屋睡觉,我便去敲开了杨胡子的门。我紧张地对他说,刚才巡夜时,我听见阴宅里面有敲石头的声音,该不会是有人偷里面的大理石吧。杨胡子立即抓上手电后对我说,快走,这些毛贼也真是太猖狂了。

    我和杨胡子匆匆地上了坟山。山上一片漆黑,杨胡子的手电光显得更加雪亮。我抢过他的手电说,我来照路吧。快到阴宅时,我一下子关掉了手电。杨胡子在黑暗中问,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是灯泡坏了。一边说,我一边迅速拧开手电的前罩,我取下灯泡扔向远处,然后说,是灯泡坏了。杨胡子在黑暗中伸手过来说,给我看看。我立即叫了一声说,糟了,灯泡掉地上了。杨胡子蹲下去伸手在地上摸,但哪能找到呢。

    杨胡子问,你的电筒呢?我说出门时一急,忘记带了。不过没关系,咱在坟山已惯了,这点黑不怕。

    杨胡子摸黑打开了阴宅的院门。里面一片死寂,杨胡子咳嗽了一声,然后吼了一声,谁敢在这里乱来!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杨胡子的声音像落在井底的水桶,“嘭”的一声后有一小点回声。杨胡子带着我摸索到墓碑前,嘴里喃喃地说,还好,没人敢动它。

    这时,我插在衣袋里的手已按下了遥控板上的播放键,一阵断断续续的女人的狞笑声从黑暗的林木中传来。

    嘿——嘿嘿——嘿嘿嘿——鸣——

    狞笑声突然变成了凄厉的哭声。杨胡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念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感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说实话,我要不是设计者,这一刻会立即晕倒过去的。

    黑暗中,女人带着凄厉而恐怖的哭腔说话了。杨十四——你来了呀——我是谁——你知道吗——我是梅子——你欠我的债——怎么还呀——

    杨胡子整个身体的重量已靠在我身上,我用手拍他的脸,心想他千万别昏倒过去呀,因为我要让他听完全部的话,才能看见事情的结果。我有些后悔将这些声音设计得太过恐怖了些。

    女人恐怖的声音过后,阴宅里的黑暗和死寂有如地狱。突然,恐怖的声音又出来了。

    杨十四——你若承认害了我——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吧——这样——我就——饶了你——

    杨胡子的头在我肩上动了动,还好,他还没昏迷过去。我拍着他的脸说,听见没有,快磕头呀。

    杨胡子一下子跪了下去,我心里一阵狂喜,同时充满对杨胡子的愤怒。梅子的冤死,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

    杨胡子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像在筛糠。他磕了一个头后说,梅子,你什么会死了呢?听说你去城里后嫁了人,怎么会死呢?是遇上了车祸吧。我欠你的债,是偷看过你在屋里洗澡吧,我有罪,我该死,不过那事当场我就得到报应了,你不知道,我从露台上爬下来后就昏倒了,差点就死过去,这不是报应吗。梅子,我对不起你,我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响头吧。

    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杨胡子磕完头后就昏迷过去,我去茶花丛中收起了那个宝贝。转身过来,才发觉我倒霉了,因为我只得背着杨胡子下山了。

    杨胡子第二天醒来后,人还很虚弱,两颊更加凹陷下去,这使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显得更长了些。他走进我屋里来说,昨夜的事,不得向外面讲。我让他放心,并说我这个人,哪里听到的话哪里丢。杨胡子稍感放心后说,我现在就去阴宅里面给梅子烧纸,我想她可能是车祸死了,不然不会来找我算账。

    当杨胡子相信梅子已死时,这事在我心里却反过来了,梅子没死。我回想着关于梅子吊死的信息是怎样进入我脑中的。是叶子。当然这也不怪她。我想着我在夜半的坟山上拥着叶子时,她突然叫出的“我怕、我怕”的声音,那状态,犹如一个在久远的战场上丢掉了盾牌的士兵。

    快到中午时,我上楼去叫叶子起床。她说她睡了一个到墓园以来最好的觉,我听后有些感动,有些幸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刚回到现实似的,急切地问我昨夜的事结果怎样。听我讲了后,她也深感意外地说,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应感谢梅子,她让我住在这里很安全,至少没人敢偷看我洗澡了。

    不过,杨胡子看见女人的身体就晕倒,这是男人的基因排列中没有的指令。我对叶子谈起这个疑惑,叶子也说这种事太离谱。原因何在,天知道。

    天当然什么都知道。坟山上的天空,就熟知坟堆中所有亡魂的面容。然而,坟山上的天空这天傍晚突然发生了变化,黑云从天边压过来,像大鸟的翅膀,很快就遮住了坟山的一大半。天边有隆隆的雷声,看来,一场大雨正向坟山这边赶过来。

    叶子突然将我叫到了院门外,她神色慌张地说,今晚我要去水艳家住一宿。莲子刚才打电话给我,让我今晚最好不要住在屋里。莲子的声音非常紧张,我问她要出什么事吗,她支支吾吾的,只是说有危险,你今晚最好出去躲一躲。

    这事让我震惊。不管怎样,莲子的话不会没有来由。我对叶子说,我送你去水艳家。别怕,这里我出什么事,有我呢。

    我把叶子送到了水艳家。厨房里亮着灯,是水艳在做晚饭吧。她婆婆坐在门外的阶沿上看天上的乌云,她的一头白发在阴暗中有些发亮。可能是听见有人到来吧,水艳从厨房里出来了,看见叶子,便拉着她的手说,今晚住这里吧?快坐下,待会儿我给你换一床干净被子。看来,水艳对叶子住这里已经习惯。可叶子还是解释了一下,说墓园来了客人,得让些房间出来给客人住。我们坐下后,没听见婴儿的哭声,便问起水艳,她说已抱孩子去省城看过医生了,吃了药好一些。但医生说,这孩子的心脏先天有问题,要治好得动手术,可是动手术得先交五万元钱。天哪,我们到哪找这笔钱呢?水艳一边说一边就擦眼泪,弄得我和叶子都有些难受起来。

    我回到墓园时天已全黑,雨还没下下来,但在坟山上的黑云气势逼人。杨胡子叫小弟去关紧院门,并说今晚不巡夜了。他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天上,回转身来时又说道,乌云似狼,大雨滂滂。

    杨胡子说的谚语没错,这雨下来之后,天地都消失了似的。雷声炸响了几声后便渐渐隐去,但雨反而下得更来劲了。我窗上的玻璃像要被雨点敲破似的,耳边除了轰响着的雨声外,这世界上已没有任何其他声音。这该是今夏最大的一场暴雨了。它会使坟山上林立的墓碑更干净,这是亡魂们所喜欢的。

    而我,一直在雨声中分辨着可疑的动静。尽管这是很困难的事,但我经过训练的耳朵还是在捕捉着从院门到楼梯到阁楼的任何声响。我无法知道莲子所说的要出事是什么事,但显然这事是冲着叶子而来的。叶子已经避开,这让我心里安定,同时也很振奋,因为我已无后顾之忧,任何张牙舞爪的肇事者,都会败在我的手下。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我猛地跳下车,伸手开灯,才发现已停电了。我抓起手电冲出门去,杨胡子、哑巴和小弟都出来了。大家晃着手电跑下楼,看见是院角的工具房在大雨中倒塌了。那房本来就建得马虎,这次不倒下次也会倒的。我在虚惊后对着院子吹了一声口哨,表示已经平安无事了。

    莲子所说的“要出事”并没有发生,半夜后我便在困倦中迷糊过去。我是在一阵轻微的声响中醒来的。说实话,若不是经过特种兵的训练,这种细小的声响才不会让人在熟睡中醒来呢。

    我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再开灯,仍然没电,看来暴雨已让电路完全断了。我分辨出细微的声响是从楼顶上传来的,那是叶子的房间,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我摸黑开了屋门,轻手轻脚地向阁楼上走去。我没有开亮手电,我知道真正遇见情况时,开亮手电者都是自我暴露的笨蛋。雨在半夜时停过一会儿,现在又下得很大了,它才好处是完全掩盖了我上楼的脚步声。

    我到了叶子的房门前,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还是很容易就听见了屋内的声响。听见这些声响后我惊呆了,这不是做男女之事发出的声音吗?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女人含混的呻吟混杂在楼外的雨声中,让我对今夜这本来无人的房间顿感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是否有鬼魅进入人的房间做爱这种事,在《聊斋志异》一书中,这种事多发生在庙宇外的残垣断壁里面。

    我不能解释我为何没猛敲房门并冲进去。也许,我一直把“要出事”理解为暴力事件,因而发现这蹊跷事后反而进退两难;也许,我想起了从前在这里看见穿着黑衣服的梅子的幻觉,以致我不能确定此刻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总之,解释我的行为有些困难,我在房门外站了片刻后,竟转身下楼回房去了。

    我摸黑回到房中,坐在床沿时,再听楼上的动静已没有了。我确信刚才是我的幻觉,准确地说是幻听吧。幸好我刚才没猛敲房门,不然惊动了所有的人我还无法解释。

    天亮前,雨停了,世界安宁得很。想起昨夜的蹊跷事,我突然想去楼后看看。因为如果真有人或鬼魂进入叶子房间的话,在院门紧闭的情况下,楼后那棵紧贴露台的弯树,应该是进入叶子房里的唯一通道。

    我下了楼,轻轻地开了院门走出去。天还没完全亮开,但在雾状的空气中已看得见远远近近的树木了。我沿着院墙向楼后过去,不料在墙的转角处,险些和一个人撞上。那人叫了一声,我万万没想到,这人是莲子。她的头发很乱,衣领下的两颗纽扣也还没扣上。她看见我时便怔住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不及开口,她突然转身捂着脸跑了。我望着她跑上了那条土路,向她家的方向跑去。

    我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同时明白了昨夜那事的大半个原因。我迅速绕到楼后,从那棵弯树上露台原来不费一点力气。房间通向露台的门是虚掩着的,走进房间,床上显然已被整理过了,但被子是叠成方块的,这显然不是叶子的习惯。因为我每次来这里时,叶子的被子都是平铺在床上的,有时还加了床罩。

    事情已清楚了大半,可那男的是谁呢?我想到可能是罗二哥时,心里打了个寒战。莲子是村长的老婆,而他是村长的儿子,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罗二哥只迷恋叶子,他对包括莲子在内的任何女人都是看也不看一眼的。莲子说过,她偷了叶子的胸罩本是去诱惑村长的,却被罗二哥闻到了气息,因而跟在她身后转,但当她不戴这胸罩时,罗二哥再也不看她一眼了。这些事都说明除了叶子,罗二哥不可能亲近别的女人,更不用说上床这种事了。

    然而,除了罗二哥,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男人敢胆大包天地在半夜从露台进到这房间来。

    我在叶子的房间里转着圈想着,突然,房间里的温馨气息提醒了我,对,气息,这房里浓郁的气息会让罗二哥发狂的。并且他是蓄谋而来,他的血液在漆黑的雨夜燃烧,他能想到床上的女人不是叶子吗?对,他不会想到,人在作生命中最后一搏时是疯狂的。而莲子一定提前知道了罗二哥的计划,她要借此实现她与村长生一个孩子的强烈愿望,因为只有实现了这个愿望,她在村长家里才有一条活路。

    我心情复杂地从露台外的树下回到楼后。此时天已完全亮了,我按侦察规则,在树下寻找着有没有罗二哥在攀树上露台时遗落的东西。结果除了找到一颗可能是莲子的玻璃衣扣之外,没发现其他东西。

    然而,当我抬起头来,不经意向不远处的坟山望了一眼时,我惊骇地发现了一个吊在树下的人影。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过去,天哪,呆在树上的正是罗二哥。我摸了摸他僵硬的手脚,已经冰凉如霜。我看见他悬空的双脚下,散落着几块石头,想来是他在上吊时蹲倒的。书の香 在这几块石头中我发现了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是他的遗书,上面写着,我已得到叶子了,所以我该走了。

    一个人在如此简单的理由中离去,使我不敢轻视这种简单。天哪,人的精神万象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释。

    我把遗书揣进了自己的衣袋。请死者原谅我的隐瞒吧,因为我爱着叶子,我不能让她在这场风波中受到伤害。

    罗二哥的丧事办得很热闹。我们墓园的人都去了村长家里,在他的灵前烧着香。村长没哭,苍白着脸在门外接待客人。莲子也没哭,但表情呆滞,像是在梦中还没醒来似的。罗二哥的自杀显然出她意外,不过秘密从此可以深埋,她也可以放心了。如果她肚中有孩的话,不出两个月,就会让村长大喜过望的。

    关于罗二哥的死,坟山一带的村民中有很多传闻,其中难免牵涉到叶子。幸好我把那遗书藏了下来,不然叶子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如此一来,牵涉到叶子的传闻也只是老一套,说什么叶子时鬼魂、是狐狸精什么的。这些话,说话的人兴趣一过之后,自己也不会真正相信。

    不过,罗二哥厂里的人对叶子的传闻却活灵活现,说是大家都看见的,在那次舞会上,叶子的眼睛眨了几下,方圆一带就停了电,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墓园让她继续守墓,这方圆一带以后也不会安宁的。这样一说,事情就严重了,我想了一夜后便只身去了罗二哥的厂里,当着众人的面讲了那次舞会中我如何破坏配电房的经过。我讲完后有几个小伙子站了出来,从他们气氛的脸上我知道他们想揍我一顿。于是我后退一步,做了一个格斗预备式,这非常专业的姿势一摆出,那几个小伙子立刻软了下来,其中一个说,你拉闸就行了嘛,还把配电房砸得稀烂。我鼻子“哼”了一声便走了,心想不砸个稀烂,,你们把闸抽上去不就又可以跳舞了。

    杨胡子对此次事件很平静。到底是老守墓人了,生生死死不足为奇。他说,一个人该怎么样,都是天意。所以这世上没什么稀奇事。不过,他对部下还是很照顾,他让叶子不再上山巡夜,只在院里守守电话就行。叶子听见安排后“嗯”了一声,并没对杨胡子说感谢的话。我注意到她这几天像哑了一样都没说什么话,不禁为她担心。

    这天晚上,我去她房里讲起去罗二哥厂里的事,讲起差点打架时,她终于笑了一下,并说,你真好。这句话让我舒服得要死,我想有了这句话,我就是真被那几个小伙子揍了一顿也值。

    这时,我注意到床上的被套,床单等换上了新的,便问以前的都换下洗了吗,她说,烧了。我怔了一下,这样彻底的办法我可是没想到。我说,烧了好,火能解决一切。并且,火还是吉祥的东西,原始人用它烤肉来吃呢。

    叶子又笑了,这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安慰她说,罗二哥的死其实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死在自己的精神幻象中。

    没想到,叶子却说,不,和我有关系,他是想害我,如果那天夜里是我住在这屋里的话,也许吊死在树上的就是我了。因此,我很感谢莲子的,是她救了我。

    叶子的话,当然是另一种真实。不过她说到“吊死在树上的就会是我了”时,还是让我打了个寒战。我立即说,有了我,你从此可以放心的,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说完这话,我正等着她再次说出“你真好”这句话时,她却说道,你、会伤害我吗?

    我怔了一下,但立刻发现她说这话时带着笑容。我高兴起来,这几天她第一次和我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从这一事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

    第十七章 墓地的纠葛

    夜半时分,我又只身来到了那个八岁男孩的坟前。这晚本是哑巴和我一同巡夜,可是从走出院门起,我便发觉他打着哆嗦,像怕冷似的。我比划着问他,你、怎么了?他比划着回答说,我、看见、吊死的人后,老想着、他的脸、眼睛、舌头,我怕。哑巴说完后,身子更加抖成一团。那事已过去好几天了,见惯坟山的哑巴还这样怕,我想是那天罗二哥从树上取下来的情形刺激了他,他当时站得离尸体非常近,我看见他仰脸向上看时,眼睛里的惊恐让人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