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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那天下午,振振一直在发着牢骚,说:“每天吃这些罐头,拉出来的屎都有一股罐头味儿!”

    小五便扭头对着我呵呵地笑道:“邵德,我看今晚咱是要出去一趟了。这么多大老爷们儿,每天三顿,杨建那些家当早晚得吃光,我们得出去弄点儿果子和鱼回来。”

    杨建连忙在我身后补充道:“就是啊!”

    我看了一眼其他人,大伙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这二十几天的相处,互相那点儿隔阂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甚至大家经常把我的主意当成了最高指示。原因自然是我不但是邵德,同时也是雷子这一让人费解的现实已经被大伙所接受,成为两帮人都信赖的对象。

    我点点头,望了望洞外那微微有点儿暗淡下来的光,说:“那就今晚吧!”我又对郑大兵说道,“你和海波哥、四哥负责弄点儿野果回来,我和小五、振振回那边山洞摸点儿鱼去。”最后,我又扭头对杨建和死老头说,“你俩留在这儿看家,准备好今晚吃烤鱼。”

    大伙都很开心地答应下来。

    入夜,出了山洞的六个人分成几组,互相叮嘱要对方小心,然后分路而行。振振很开心,背着一杆长枪,兴奋地和我及小五说着话。我们仨很快就回到之前山洞的洞口,顺利地进入洞内。洞里很暗,我走到角落里拿出之前藏好的火柴,和小五扯了点儿枯藤,生了一堆火。然后下水帮着振振摸鱼,再扔到岸上的破布里。

    忙活得差不多后,小五便坐到那堆鱼旁边,把鱼一条条摔死,准备打包带出去。那时候我和振振还在水里,嘴唇冻得发紫,但依然很兴奋地抓着鱼。

    小五的叫喊声把我们的情绪再次绷紧,只听见小五在我们身后的岸上突然间喊道:“邵德,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扭头,只见小五手里拿着一张巴掌大的树叶,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我和振振连忙爬上岸,往小五身边走去。我边走边问:“有什么不对吗?”

    小五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一块石头,说道:“应该是有人故意留下来的。”说完捡起那块石头,把手里那片树叶包在石头上,然后又捡起地上的一根细线,在上面比画了一下,说道:“我发现这树叶的时候,是用这根细线系着的。”

    我皱起眉头间:“那你的意思是,这块石头应该是什么人从上面的洞口扔进来的?”

    小五点点头,然后又把那片树叶展开递给我,只见这树叶被人故意镂空,应该是用什么尖细的东西刻了一排小字在上面。振振也连忙凑过头来,借着篝火的光线,我们清晰地看到上面整整齐齐显露出几个字:救李建宇、古至忠两位将军。

    我们仨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第六章 曹正:再遇郑大兵

    突然间听到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人名字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虽然我曾经是个连自己都觉得羞愧的汉奸,但并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良知。况且违背着良心去做的事情,有我的苦衷——因为美云。

    个人的感情可以让我抛弃原则,但国家与民族的未来,却不是完全不被我牵挂的。有时候我一个人这么虚无地站在某处,甚至还独自地想:如果有机会让我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如果以后美云知道,她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

    而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却是我们这岌岌可危的中国战场上,真正能够让全体军民引以为傲的人物。李建宇早在东三省沦陷后,便追随杨靖宇将军钻进了东三省的山林里。到我被俘的1937年,李建宇将军已经带领队伍在伪满的奉天城——沈阳城外坚持了六个年头。据说他们曾经一度缺衣缺粮,在山林里如同野人般生活。关东军发动过好几次围堵,均以失败告终。而他们这群隶属于共产党的东北抗联汉子,凭借满腔热血与顽强,激发了全国军民对于这场战争未来的美好期望。

    而古至忠将军,本就是国民政府一贯主战的强硬派。他是黄埔出身,带领的师团一直驻守在抗战最前沿的北平。也就是说,他就是我、黄碧辉和美云当时所隶属的那个师的最高长官。

    送饭的朝鲜老头应该没听说过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将军的事迹,只听过老家伙用生硬的日语问:“是什么大人物吗?皇军抓他们过来有什么用呢?”

    瘦小的鬼子呵呵笑了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需要这种好的、优秀的士官来指挥我们的军队。况且……”瘦小鬼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次看看之前对他发话的矮胖鬼子,“况且,在支那人的心中,这两个他们的高官已经战死在了激烈的战场上。如果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支那人发现这两位他们的民族英雄正说着日本话,指挥着我们大日本皇军去攻击他们的部队,那相信……嘿嘿!相信他们都——”

    正说到这儿,那矮胖的应该是长官模样的鬼子打断了他:“谷口君,你说得太多了!”

    被称为谷口的家伙连忙止住了话。朝鲜老头自然也不敢多问,收拾起他们吃完的饭盒,晃晃悠悠地往那小门里去了。

    我却没有跟着他进去,几个鬼子的对话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让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之前的日子里,我也尝试过守在这几个哨兵身边,希望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些什么,用来捕捉出有关美云的痕迹。但鬼子士兵一般都很恪尽职守,站岗时互相间基本不聊天,所以也没听到过什么。而这个中午却明显有些不寻常,只见他们几个看着老头进去后,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几句。最先说话的还是那个叫谷口的家伙:“东本君,你觉得研究所里的长官们,这次真能成功地把两个支那人将军复活吗?”

    被称呼为“东本”的矮胖鬼子狞笑着说:“复生计划已经研究了这么多年,应该还是有些把握的吧?宪兵里有好几个大个子,据说都是复生计划实验的成功品。”

    谷口也笑了,说:“我也听说过,看他们那些大个子的体形,应该就是成功的实验品了!”

    东本点了点头,然后冲谷口说了句:“行了,好好站岗吧!今天下午应该会加岗,等待晚上那两个大人物的到来。”谷口应了声。

    到下午四五点钟时,从他们身后的铁门里又出来十几个鬼子士兵。我连忙往角落里躲,挨个往他们腰上看,看有没有人挂着那种黑色匣子。结果没有,我便放心了些,静静地等在那里,想亲眼看看他们所说的今晚会送到的两位将军。

    那天一直没人出来给他们送晚饭,而那几十个鬼子仍然都站得笔直,没有一个人说些什么。左右两个岗哨上面的重机枪旁边也站了两个士兵,似乎随时会抱起那两架大枪。那阵仗让我感觉到,今晚确实不同寻常。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我估计出去巡逻的宪兵们应该快回来了,便再次走到距离铁门比较远的位置。因为宪兵中总会有人挂着那黑匣子,我距离太近的话,那黑匣子又会闪动。尽管我知道他们依然看不到我,但每次遇到那些宪兵,我还是尽可能避远一点儿。

    果然,最外面那扇被灌木掩盖着的铁门下的小门打开,而进来的人却让我张大了嘴。只见剃着光头的大刀刘手提一把大刀,刀刃上血迹斑斑,凶神恶煞般最先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居然是松下幸太郎,也穿着一套军装,身上脏兮兮的。在他俩身后鱼贯而入的是另外几个宪兵,其中两个鬼子兵夹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肩扛少佐军衔的日军军官,脖子上有个很大的伤口,血不断地涌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被血染红。军官的头歪在一边,应该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而这个军官竟然就是远山战俘营的坂田少佐。

    大刀刘与松下幸太郎这队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对着站岗的哨兵微微点了点头,便火急火燎地开了里面的铁门,抬脚要往里面去。我站在那儿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跟着进去,毕竟在这两三年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松下幸太郎,而美云当时就是被他们带走的。可不得不承认,大刀刘腰上的黑匣子让我不敢靠近。并且因为有坂田在队伍里,我始终很害怕。

    站在那铁门外的一个应该是军官的鬼子对大刀刘问道:“岗下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大刀刘扭过头来,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烦,但还是用非常熟练的日语回答道:“外面树林里已经进来了支那人,你们在这里要小心点儿。”说完便带着他身后的队伍往里面去了。

    听到他的话,我猛地一震。在进入这铁门后的鬼子基地,我第一次看到大刀刘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当时我们八个战俘里,被我怀疑并摔死的刘德壮很可能不是日本人,只是当时我多心而已;而目睹大刀刘穿着日本军装的情景,自然是对大刀刘是当时队伍中奸细的一个肯定。可是现在听到这个被称为“岗下长官”的大刀刘,其说话声却又和当年我所认识的大刀刘完全不一样。如果说相貌有可能长得很相似,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完全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我在听到他说话后很激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说外面有支那人,也就是说我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远山。当然,通过他们的伤势和神情我可以猜到,来的应该只是小股部队。但对于这三年里一直在林子里孤独绝望快要崩溃的我来说,自然是一根巨大的救命稻草。

    想到这些,我当即决定:我今晚就要出去。我要找到这远山外的中国军队,然后再回到我的肉体,把在远山里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最后我要像郑大兵一样,跟着他们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为了结束我这可耻的汉奸生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能够从九日基地里走出来,也为了我那还没有泯灭的良知,我必须得为这个国家付出些什么了。

    我激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铁门再次打开。等了很久,应该是到了晚上十一二点,站岗的哨兵一直纹丝不动,也没人问晚饭为什么一直没送来。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那扇灌木掩盖着的最外围的大铁门轰隆隆地打开了。

    我再次往角落里靠近,探头望去。只见两辆站满日军士兵的卡车最先驶进来。里面站岗的哨兵们随即动作整齐地敬礼,他们身后的铁门也全部打开。站满日军士兵的卡车缓缓往里开来,紧随其后的是两辆挂着黑帘子的黑色小轿车,和当时带走美云跟黄碧辉的车一模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希望能看到美云的微笑。可惜轿车没有停留,径直往里开去。两辆轿车后面竟然又是两卡车全副武装的士兵。

    我心里一下子就清楚了,这应该就是中午那几个鬼子所说的送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将军到九日研究所的车队。我犹豫了一下,扭头看见最外面的铁门正缓缓合拢,我抬起脚步,朝着外面的黑暗里飞快地跑出去。

    外面依然安静得让人感觉窒息,身后灌木掩盖着的大门合拢后,世界仿佛就此被分割,我所处的世界又回到了无生机的远山原始森林。我迈开的步子在那三年里首次有了某种使命感,朝着我肉体寄存的那条小河跑过去。

    就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突然又改变了计划。我在目前这种虚无到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存在的情况下,是感觉不到正常人的饥饿与劳累的。那么,我不如现在就维持着这种状态,先找到林子里的那些打扮鬼子兵的同胞再说。

    想到这里,我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过头朝已经摸熟的那条能到某个制高点的小路走去。一路上我暗暗计划着:先找到那群林子里的同胞,然后重新回到我的身体,再回到同胞身边,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我继续在黑暗中走了有一两个小时,最后到达一个悬崖上方,从这里可以俯瞰四周的森林。我曾经站在这里,整天整天地发呆,思念着美云。我无法割舍下美云,这也是我没有离开过这片森林的原因。

    我坐在悬崖边上,借着月光往周围望去,遗憾的是,整个森林静得像座坟墓,感觉不到一丝有人的痕迹。但对于当时的我,即使守在这里静静观察,也比像瞎子摸象一般在林子里乱窜要好得多。只要这远山里确实有同胞存在,就能有迹可循。

    就那么耗着有几个小时,根据月色判断应该也到了凌晨三四点,我突然远远瞄见悬崖左边大概一千米远的位置,有四个小黑点在晃动。

    没错!我可以肯定那四个黑影是在动的。因为距离太远,我完全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最先出现的时候,应该是从崖底的某个位置——某个山洞里钻出来的。只见他们在崖底的小河旁边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朝林子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