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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庙小风大

      好在两个人终于在大雨来临之前,跑到了山庙里面。

    这里长年没有人来光顾,屋顶的一角是破的,天花板上还结着蛛网,残垣断壁之处,曾经高高在上的泥像倒在一处,那尊似笑非笑的泥罗汉正侧眉俯看着众生。

    陈锦鲲放下司徒复山,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和雨水,坐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休息一阵子。

    司徒复山一路观察他,倒没发现这少年有什么不寻常的,看样子真是个好心的路人而已。

    可是,越是不值得怀疑的人越有可疑,若不是他当初一不小心泄露行踪,怎么会引来今天的杀身之祸?

    司徒复山小心翼翼的端坐在一处,还带着警惕的眼神不断的观察着陈锦鲲。

    可陈锦鲲却浑然不觉,他稍作休息片刻,便在山庙里面忙活起来,寻了许多枯树枝和破木头聚在一起。

    然后从阿瑜为自己的包袱里面找出打火石,用着兴奋的语气说:“还好没湿。”

    便用打火石点燃面前的树枝与木头,当雄雄的火苗燃起来时,陈锦鲲把司徒复山往火堆前移了移,“老伯,快过来,坐在火堆前暖和暖和。”

    司徒复山这才终于放下一点戒备,说了一声:“谢谢,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陈锦鲲答得飞快,“我叫陈锦鲲,是鱼龙书院的学子。”

    “鱼龙书院?怎么这么晚却在路上?”司徒复山狐疑的问。

    “今天是中秋节,书院放假。我刚从家里回来,正要回书院。”

    提到鱼龙书院,司徒复山心中莫名轻松一些:“你可认识书院里的耶律旭阳?”

    “当然认识。他是我们的学监,可是在书院里没有这样叫他,都叫他学监大人。”

    “呵呵,你觉得这学监大人怎样?”提起旧友,司徒复山颇感兴趣。

    “你认识他?”这回轮到陈锦鲲戒备起来。

    “额,略有耳闻,但未谋面。”司徒复山狡黠的答道。

    这下子陈锦鲲才放下戒心,提起鱼龙书院他总是滔滔不绝,“学监大人有些古板,不过人倒是个好人。虽然整天板着一张臭脸,天天训导我们,但从来没有太苛刻。还有,他最喜欢吃甜食,特别喜欢吃我家阿瑜做的糕点。”

    “哈哈,他喜欢吃甜食,这我倒是没听说。”司徒复山见面前的少年这样坦率,说起老友的特点还真是头头是道,又好奇的问道,“阿瑜是谁?”

    陈锦鲲小脸有一些微红,不好意思的说:“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她做的糕点可是渝县一绝,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吃我家的糕点。”

    说着说着,陈锦鲲不觉得有些饿了,他从包裹里面取出糕点,塞了一块在嘴里,又拿出一袋用纸包好的糕点放到司徒复山面前。

    司徒复山在听说陈锦鲲是鱼龙书院的弟子,又听到他对耶律旭阳的评价之后,已经彻底放下了戒心。他的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接过陈锦鲲的糕点,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那其他夫子呢,你觉得他们如何?”

    “富坦夫子喜欢留着大胡子,平常好酒,心情极好或者心情不好时,都会痛饮三杯;刘夫子是个大美人,书院中垂青她的人颇多;余夫子与江夫子平常最要好,两个人经常出双入对;何夫子做事最讲规矩;诸葛夫子最喜研究棋盘,他常把兵法上的课程用棋盘布置起来。”陈锦鲲津津乐道的说着,俨然已经把司徒复山当作朋友一般。

    而司徒复山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警惕和戒备,一边耐心的听,一边嘴角还沁着一丝笑意,当陈锦鲲在说几位夫子的特点时,他还点头听着。特别是说到刘大夫子是位美人,有诸多人垂青时,他的手还不由的颤了一下。

    司徒复山渐渐有些喜欢眼前的这位少年,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回看到有人敢这么亲近的跟自己说话。哪怕是自己的那几个儿子,都不敢坦诚相告。

    “这么多夫子,你最欣赏哪一位?莫不是你也垂青那位大美人的夫子吧?”司徒复山轻笑着问道。

    “我最欣赏学监大人。”

    “哦?为什么?”司徒复山挺意外。

    陈锦鲲认真的回答:“学监大人虽然貌似严厉,但处事公正不偏私。所有的学子,无论是出身名门士族,还是普通百姓,只要有才华,愿意好好念书,学监大人都会以礼相待。”

    “那院长付清流呢?”

    “我们私下里都管他叫‘问清流’。”陈锦鲲调皮的说。

    “咳咳咳,这是为什么?”司徒复山险些被呛到。

    “我们这院长大人,无论是见到哪位学子,都爱打听别人的家世。若是碰上士族子弟,一定会特别关爱;若是遇上富家子,也会以礼相待;可是要是碰上寒门的学子,他便没有什么耐心,只会说‘可惜可惜’。”

    司徒复山听着眉间一蹙,“可惜什么?”

    “可惜投错了胎,生在寒门,若是生在他们士族,一定会是栋梁之才。”陈锦鲲想起今天在渝塔碰上院长大人时的表情,不由玩味的嘴角勾起。

    “那你是怎么看的呢?士族与寒门之子共同辅佐朝廷?”司徒复山听着陈锦鲲的话,对眼前的这位少年越来越感兴趣。

    “我没有什么看法,但是天生万物,必有其存在的道理。我只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是生在士族家庭,就一定是朝廷的栋梁。”

    “大胆!”司徒复山在听到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突然变得怒不可遏。

    “莫不是你来鱼龙书院,就是想将来混起朝廷做官,然后伺机造反吗?”司徒复山脸色阴沉下来,眼神中带着很强的戒备和怒意,正死死盯着陈锦鲲。

    陈锦鲲有一些莫名其妙,但随后很平静的说:“我只是一名学子,说做官还为时尚早。但我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明白一个道理:民为贵,君为轻。百姓好像是大河里面的水,君主则是水里面的小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君王推行的政策引起百姓的不满,那不用他族侵略我们,也不用乱臣贼子颠覆我们,国家自己就已经灭亡了。”

    “放肆,你这些理论是从哪里来的,也是你那位学监大人教你的吗?”

    “这些东西哪用学监大人教,自己从书里就学到了。我若说得不对,那你看看隔壁的琉傅国,君主贪图享乐,到处搜刮民脂民膏,建造举世闻名的琉傅宫殿,结果还没等宫殿建成,就已经亡国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君主怎么能跟普通的百姓相比。不少百姓混沌无知,别说是皇族,就算是普通的士族也比不上。”

    陈锦鲲挺了挺胸,说出心中的道理:“其实无论是皇族、士族,还是普通的百姓,只要拥有同样的机会,未必谈得上谁比不上谁。就说那些士族为官者,不也有不少贪赃枉法者吗?仗着祖先的那点荫庇,为所欲为,才会让当今的朝廷污浊不堪。”

    “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吗?”司徒复山收起了刚才轻松的笑容,脸立刻板了起来。

    其实,他说的这些话正是司徒复山心里面的话。但是,这些话皇帝老儿能说,普通的百姓就不能说,那就成了忤逆不道。

    而且,被别人指责自己管理的朝廷污浊不堪,也真是让司徒复山很是恼火。

    好在他已经明白眼前只是一位朴实单纯的少年,未识破自己的身份,才会敢当着自己的面,坦率的说出这样多的话。否则,也不会在救过自己之后,知无不言。

    “你说这朝廷污浊不堪,以你之见,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现状?”司徒复山的话锋一转,用着探究的眼神看向眼前的少年。

    其实,这一阵子在书院的学习,已经让陈锦鲲有了一定的政治抱负和想法。或许是心中的政治从未向人提起,难得遇上有人感兴趣的一问,陈锦鲲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当年朝廷政治腐败,贪官污吏屡禁不止,是因为朝中没有制定合适的律法来治约这些士族和违法乱纪的官员。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国中居然没有任何一部吏法,对于官员的检查与考核,也没有具体的办法,才会让这些士族和贪官钻了空子。若是能以考核吏制的方法选拔官吏,就不怕他们太懒惰。”

    司徒复山听着听着,不由的微微咪起眼睛,头略微扬一扬,“讲下去!”

    “除了颁律法,改革官员的考核制度,还可以推行百姓检举制。这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贪腐的官吏做出有违德性的事情,必定会有人知晓。只是百姓人微言轻,不等把官吏们做的丑事上达天听,就已经被人封口,哪里有什么公正公平可言?皇帝虽然派了信任的人任巡府,但巡府也只是几个,而且若被人收买,或是偏听偏信,也不可能做到事情公允。可若是推行百姓举报制度,只要官员犯了错,百姓可以通过加密的方式直接传到皇帝的耳中,还怕那些官员敢为所欲为?”

    “呵呵,想法倒是有一点,只怕若是你将来也成为朝中一员,便不会如此做了。”司徒复山听完之后笑道。

    很多年前,他也跟眼前的这位少年一样,以为靠着自己的努力,就能改造好国家的大好河山。却没有想到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残酷。

    甚至当初跟他一块拥有政治抱负的人,都放弃当初的想法,开始倒向在朝中根基深长的士族一方。

    想要彻底削弱士族的力量,创建新的朝廷,可比想象中的难多了。

    正当司徒复山以为刚才只是眼前的少年夸下的海口时,却看到陈锦鲲突然站起身来,表情认真的说:“君子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世上的有些事情虽然做了也不一定成功,但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一定不会成功。或许我是痴人说梦,但也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做,梦都不敢做的人。”

    陈锦鲲说这话时,胸口起伏着,说话没有停顿,可见他的这番话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按照心中所想直言不讳。

    司徒复山被他说得虎躯一振,很多年以前,也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并且一直跟随他,无论是被其他王子排挤,流放在外,还是登上皇位,每每被士族大臣逼得进退维谷,那人都一直陪着自己,不离不弃,仗义执言。哪怕是当年的盟友一个个纷纷背弃当年的诺言,投靠士族的力量,那人都一直站在自己的一边,鼓励自己。

    可是,自己在某方面终究是太软弱,保得下自己的河山,却保不了自己的朋友,害他背负多年的骂名,发配在外。

    司徒复山孤家寡人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世人的趋炎附势、阳奉阴违,他更加渴望的是别人的真心相待,哪怕是鞭挞自己的话,那也是很可贵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眼前又多了一位。

    司徒复山盯着陈锦鲲看了一会儿,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不对,片刻之后嘴角略微勾起,颇有些玩味的笑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之后,对陈锦鲲说:“好了,这座小庙的风大,我们烤烤火,好生休息,明天我还要让你替我办事。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好谈国家大事。”

    陈锦鲲听了他的话,便没有再吭声。

    多年之后,陈锦鲲还会怀念起这个地方,因为在这里他第一回向别人吐露自己的政治构想。

    也从这里开始,将会开启他人生的另一场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