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她要竭尽全力、不留遗憾地活过每一天,而非在回顾时发觉人生满是隐忍与权衡,竟没有一点亮色。
她不是为了问鼎而求仙的,她是为了她自己。
她要随心所欲,她要得偿所愿,她要想逍遥时能得自在,想显赫时能得权势,想看开时往事尽是云烟,想追究时锱铢必较。
现在她想锱铢必较,所以每一件她都记在心里,一个也不放过。
当然,报仇这种事,要量力而行。
以她目前的实力,解决宁家、斩杀秦家三元婴,差不多便是极限了,再要动作,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能真正打痛敌人,反而可能因行为挑衅招致她难以匹敌的对手。
如果陆照旋现在跑去谢家或是秦家旁支大杀特杀一番,固然狠狠打了这两家的脸,可实际上对这两家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而若是两家请蜕凡真君出手,她十条命也不够逃的。
况且,陆照旋不会做这种事。
没有本事上仇敌家正门一路杀过去,反倒跑去拿小门小户开刀泄愤,她丢不起这个人。
若这么做有意义,若能震慑谢家、秦家,陆照旋不惮于大开杀戒,正如她在洞冥派对陈家化丹修士所做的那样。彼时她背靠师徒一脉,一切皆有师长撑腰,如此行径能最大程度地震慑陈家,扫清元婴前的障碍。
然而在流洲没人为她兜着,做出这种事便只能是纯粹的泄愤。
她没有那么深的愤恨要向弱者发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来流洲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至于那明面上的所谓“探查流洲情况”,倒也不必太当真。
但若这便回凤麟洲也有些不妥。
除了赵雪鸿、郁听然,洞冥派对于她的元门来历并不清楚,更不会知道她对流洲到底何等熟悉。宗门派她来探查流洲情况,这任务自然是以百年计的,如今她离开凤麟洲不过十数载,直接回去难免显得敷衍了事、不够上心。
索性再盘桓些年月,做些别的事情。
谢镜怜同她说起要寻太素白莲,自然不是嘴一张一闭便要她游遍十洲五岛,去寻一件从未见过的宝物。临别时,谢镜怜已将太素白莲可能的三处下落告知她,只待她一一验证。
而这三处俱不在流洲。
沧海、扶桑、生洲,这是三处无问元大能直接插手的洲岛。
陆照旋隐约觉那张纯元弥生符为她带来的不仅是全新的道途,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她曾苦寻不得、无比向往的辽阔世界。
其实陆照旋有很多疑惑。
谢镜怜是如何如此准确地得知太素白莲的下落的?她的消息渠道是什么?既然太素白莲如此重要,令问元大能密切关注,那何以谢镜怜这个蜕凡修士竟能得知?明叙涯在谢镜怜口中是个掌控欲极强、喜欢摆布一切的人,他又如何会让谢镜怜知道?
陆照旋不信谢镜怜会如此不谨慎,后者之所以不言明,必是因为不便言明。
谢镜怜不说,她就不追问。
在太素白莲可能的三处中,目前唯有沧海岛与流洲相通。
流洲外有弱水迷雾,内有三湖四海,互不相通,各自奔涌。
若是修为不高、于道领悟不足者,常误以为这内外海是一回事,实则谬矣。弱水迷雾似水而非水,若深入便会为虚无吞食,而内海则是真正的滴水汇成汪洋。
据谢镜怜说,沧海岛的通道,便在这三湖四海之中。
亏得陆照旋与她关系好,知道她是个靠谱的,不然随便换个人,必同她翻脸不可。
流洲有多大,三湖四海便铺得有多广,那虚无缥缈的通道隐藏在滔滔海浪下、万丈深渊中,本就够难寻的了,还要寻遍三湖四海,倒不如直说让人把流洲翻个底朝天吧。
这叙述委实过于笼统,故而即使是陆照旋听了,也不由无言,幸而她如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便是寻上二十年也使得。
江上清风渺渺,江畔棹歌迢迢,渔家互答,一派静好。
“姊姊,咱们江上风光好得很呢。”撑船的小姑娘笑容饱满,无比爽利,“现在还不是最美的时候,若是等到三四月山花烂漫,那才是真正好看。”
陆照旋坐在船尾,伸手拂过水面,于双桨划开的漾漾清波中再起微澜,听渔女招呼,也不答话,只是微笑。
渔女一边缓缓划桨,一边偷眼去看她。
这个似非此中人的姑娘是突兀出现在渔村的,一开口便问她能不能撑船载人游江,愿意出很高的船资。
虽然这个姑娘没有直说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显露什么手段,但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一定就是神通广大的仙人。
仙人想赏江景,要她来撑船,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更何况,这位仙子是这样客气,又是这样……好看。
渔女悄悄望着船尾的女子,自家的小船她明明天天都见,但有这么一个人坐上去,忽然就好像变了模样,变得富贵堂皇、无比贵气了。
“你觉得快乐吗?”她正默默想着,那船尾的姑娘却忽地开口了。
“啊?”渔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更觉不知所措,“我?”
“对,你。”陆照旋朝她微微一笑,“你觉得你的生活快乐吗?”
“啊?我……”渔女不解其意,更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得讷讷道,“我,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你想去修仙吗?”陆照旋似乎在乎她的回答,又好似渔女究竟答什么都无所谓,“去修仙,离开柴米油盐,去见识天地辽阔,学神通手段,你不想吗?”
“我想啊!”渔女眼睛一亮,似惊似喜,又好似不敢信似的,轻声道,“其实以前也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寻仙缘,但他们都太不靠谱了,连到底去哪寻仙缘都说不清楚,我娘觉得他们要不就是糊涂虫,要么就是骗子,不许我去。”
“小心一点确实是没错的。”陆照旋漫不经心道,“后来呢,一直没有机会去修仙吗?”
“后来就一直没机会了。”渔女小心翼翼。
“所以,你现在快乐吗?”陆照旋问道。她神色十分认真,显然不是嘲弄,也不是奚落,而是郑重地、真心想知道答案,也在乎这个答案。
“我……”渔女犹豫了,最终道,“我挺快乐的,但又好像差了点什么,并不算特别重要,但就是那么有一点,就差了一点,很偶尔才能感觉到。”
“是不是觉得你的人生不该这么平凡?”陆照旋轻声道。
“对!”渔女用力点头,“每天就这么平平淡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但有时候也会很向往精彩的人生。”
“但精彩的人生,也很累的。”陆照旋微微一笑。
渔女悄悄望着她,暗暗揣测这很累但精彩的人生是不是在说她自己。这话听起来似乎十分怅惘,但不知道为什么,渔女却觉得其中没有半分悔意。
“我离家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陆照旋淡淡道,“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大世界、大神通、大自在,恨不得甩掉一切平庸与世俗,去拥抱广阔天地,去做最了不起的人。”
渔女暗猜她下一句会说“我如今明白自己也不过是平庸的一员”,大人都喜欢这么说。
但陆照旋不。
她指节轻叩船延,露出极漠然又极平淡的神色来,“其实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甘愿平庸,甚至于追求平庸,仿佛与众不同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她说到这里,望着渔女道,“你也不想过一成不变的人生,对吗?”
渔女轻轻颔首。
“那我就是你不平庸人生的开始。”陆照旋朝她微微一笑,“我有预感,这是场为我解惑的旅途。”
她起身,张开双臂,仿佛归于怀抱一般,投身江水。
“哎!”渔女骇了一跳,赶忙冲过去。
唯见船尾一/本/道经,船外江水滔滔。
第48章 海上漂泊,八年沉浮
沧溟辽阔, 遍布洲岛,覆过流洲南北东西。
她如浪潮中一片落叶,沉沉浮浮, 越过溪流江河,最终归于海波之中。无人见到她, 也无人知道在波涛汹涌中还有人随波逐流,只为寻一处不知在何方的通道。
陆照旋很好奇谢镜怜的消息来源。既然谁也不知道连接流洲与沧海岛的通道的具体方位,那她又是如何能准确说出其就在三湖四海之中呢?
谢镜怜这些年的经历就好像一个谜。
她沉入水中,任浪潮推动她漂过千里万里, 神识始终留意着四周,上至海面,下至海底。以她目前的实力, 她不怕惊扰到海中妖兽, 引得它们来攻击,反倒该是这些妖兽感受到她的气息,瑟瑟发抖、或落荒而逃。
陆照旋无意在海中逞威风,极力收敛神识气息,尽量保留海中的平静。
她没想到, 她的神识扫过没有惊到海中妖兽,反倒是在海底见了不少修士。
有人在海底潜心练剑, 一举一动都为海浪所阻碍、所推动,然而他还是坚定地挥动每一下,似乎自己站在平地上一般。
陆照旋见过这类修练法子,多半为修为不高的剑修所采用, 他们炼体练剑,厉害些的感受沧澜剑意,对低级修士来说算是惠而不费的方法。
不过, 能在海底长时间练剑,修为到了元婴期,这样的办法就几乎没有作用了,不知道这人在这练剑是为什么。
陆照旋瞥了一眼,收回神识,继续顺着海波前行。
有人在海下捉蚌,十几个炼气期的小修士聚在一起,围着一只花蚌又是挥剑又是法术,好容易撬开老蚌,里面藏着大大小小几百颗明珠,挤在一起大放光彩,照亮了小半片海域。
捉蚌的修士们却并没有欣喜,更没有见宝物而生争抢之心,反倒面面相觑,露出极失望之色。
陆照旋想,是了,这里的蚌与别处不同,产的是暗珠,越是晦暗深沉的珠越是珍稀,若是色玄而无光,那便是暗珠中的极品,用以修练,有镇定心魂、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蚌开出光灿灿,显然是极下等的珠,对这些炼气修士来说虽也有价值,但比起辛苦冒险下海中捉蚌,显然是不够回本的。
遍观人生千余载,陆照旋从未有过这样的人生。她回想起来,自己总是在亡命奔逃的路上,总在杀伐与生死之间。
散修难为,这是世人皆知之事,然而她的难为与旁人的难为也有极大的不同。
旁人的难为与困窘,是苦巴巴一点点灵珠灵石,怎么也攒不出晋升的灵药,又或是攒够了财宝,却无处去寻晋升的门路。
她的难为,却是困窘时一点灵珠也拿不出来,在追杀下艰难求生,若侥幸反杀了,那便是大批财宝在身,够她花用好一阵子。
她好像从来没有走过普通修士的路子,没有自己亲手创造出什么,永远在掠夺和被掠夺之间徘徊。
海浪推着她去向远方。
小女修摸着妖兽的脑袋,满脸不舍,却反手将其推开,让后者离去。
妖兽有一双望之冷酷的竖瞳,被她推开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他们都说你很危险,我下不去手,只好把你放了。”女修隔着海浪轻声说道,“也许我会找个温顺一点的灵宠,但多温顺才是安全呢?”
妖兽望着她,忽然转头游走了,女修默默地望着它远去。
陆照旋没有灵宠,她从不觉得作为修士有养宠物的必要。她一直听说有些世家弟子会捉来厉害的妖兽从小饲养、结下契约,等到妖兽长大了便能护卫主人。
她也曾遇到过妖兽幼崽,那是在某次寻宝时与其他修士一起遇见的。她不喜欢养宠物,而她奔走不宁的生活更不适合养宠物,因此那只幼崽被她让给了别人,用以换取更实际、更直接的收获。
陆照旋想起这件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谢镜怜,想起她自己。
宁家的追杀暂缓,她有了个难得的安生环境,隐姓埋名在邓家借寄为门客,那时也曾有过朋友,或者不算是朋友,只是熟人。大家一起完成邓家发布的任务,一起努力攒财物准备晋升,当时她很好满足,觉得生活这样过也不错。
——其实她真的不贪心,安逸而有指望的人生对她来说也已然足够,她会走到这样竭尽全力到近乎贪婪攥取每一分机会的地步,是因为命运当真不愿意多施舍她一点可能。
那个熟人和她关系很好,好到陆照旋几乎把她当成了朋友。当然,那个人也是这么以为的,那时她们互相认为对方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