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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那年我十七岁

      看到我的眼泪掉下来,“蝈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原本已经站起,朝我伸出右手,打算与我握手道别。

    见我痴痴地坐着流泪,他搓搓手,又坐下了。

    我无可奈何地抽泣着摇头:“你一定知道我……做过……做过……小姐,所以,你根本不想听我把话完,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想跟我说话……”

    “蝈蝈”皱起眉头,小心地选择着词汇,像是担心伤害到我。他迟疑着说:“我承认,我们调查过你的背景,对你那时……的情况是掌握的……我想说的是,你可能做过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但你是一个好姑娘。”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也许,我应该说对不起……”“蝈蝈”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但是他立即把手收了回去。

    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别哭了好吗?”

    我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纸巾。

    我在心里说:我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来寻找你,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就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愿给我吗?哪怕仅仅是听我把故事讲完,哪怕只是为了让我尽情地对着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多说两声我爱你。至于你爱不爱我,我无法强求……

    “爱一个人有错吗?难道一个做过小姐的女人就不能爱上一个男人吗?”

    我掩面长泣,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的表白,我只记得他抓住我的手,把那张纸巾塞到了我的手心里。

    “好吧,其实……刚才我撒谎了。我对你的故事,对你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他说:“把眼泪擦干,说吧!”

    我缓缓擦干眼泪,好吧,就让我们的故事从头开始。

    可是,我们的故事从哪里开始呢?

    “不着急,慢慢讲。”“蝈蝈”像是突然下定决心,把这整整一个夜晚都留给我倾诉。他扬手叫服务员。

    “给我来两个‘小二’……你喝点什么?”他问我。

    我注意到,他使用的是“你”而不是“您”,这让我暗暗有些高兴。

    “喝茶就好。”我赶紧说:“再给我们来四碟小吃吧,瓜子什么的。”我侧脸对服务员说。

    起先,我们已经要了一壶熟普洱。

    “换壶茶吧!”他说:“茶已经凉了。”

    我说好的。

    服务员去拿酒拿小吃,“蝈蝈”解释道:“我痛风,不能喝啤的,喝点白的吧。”

    我接口说:“你也痛风?”

    “蝈蝈”饶有兴趣地反问:“什么叫‘也痛风’?”

    我脱口而出:“四哥也痛风。”

    话一出口,我就楞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不容易把他留下来,一张嘴又把事情给搞砸了?

    沉默持续了大约半分钟,“蝈蝈”这才淡淡地说:“他痛风?四哥?”

    是的,四哥,痛风,三年前的那个6月夜晚,我进了包房,敬他一杯啤酒,我干了,四哥浅浅地抿一口,对我说:“不好意思啊,我痛风。”我记得当时我说:“要不给您来瓶红酒……”“四哥”就笑了,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酒托”,连忙申明:“对不起啊,哥,我不是酒托,明码标价,一瓶红酒就228……”

    我记得四哥微笑着说:“红酒我也不喝。”

    当时我说的是:“哥,不喝就好,还真不想让你喝,我可不背‘酒托’的锅。”

    我说到这里,“蝈蝈”笑了。

    我歪了歪头,像是欣赏他的笑容,我说:“你笑起来挺可爱的。”

    这时,服务员把一壶新彻的熟普洱茶,两个“小二”,四碟小吃端上桌来。我和“蝈蝈”几乎同时低声说“谢谢”。

    我拿起一个“小二”,缓缓替“蝈蝈”拧开盖子,轻轻搁到他面前。我知道,男人喝“小二”,一般不用杯子的,他们喜欢就着瓶子,小口地抿。

    “蝈蝈”轻声对我说谢谢,我轻声回应:“不用谢!”

    我们好别扭!

    “唉”,我叹了口气:“其实,四哥笑起来也挺可爱的,挺阳光,就像个大男孩。”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老提四哥干什么?四哥是个毒贩,被“蝈蝈”和他的同事亲手送进了监狱,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枪毙了吧?

    可是不聊四哥,我还能跟“蝈蝈”聊谁呢?

    “蝈蝈”像是知道我心里正在想什么。

    “是的,你的四哥……对不起,我这样说好像对你不太友好。好吧……那个人称‘四哥’的毒贩,已经被执行了死刑。是注射的……执行他那天,我在现场,法医拿着注射器进去的时候……”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脸色变得十分阴郁。他举起酒瓶,毫无征兆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二锅头”。他皱着眉头把酒咽下去,那烈酒仿佛喝在我的嘴里,因为我能够清晰地体会到一团火穿过喉管落入肺腑的疼痛。

    “……他居然笑了。笑得就跟你说的那样,像个大大的男孩,还挺……阳光!”

    “蝈蝈”艰难地把话说完。

    “你慢点……喝。”我柔声说。他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很快就查到,‘四哥’是从一家夜总会把你给带走的。”似乎在等待着烈酒的辛辣慢慢从他的口腔里消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

    “是,那时候,我在夜总会做小姐。”说出“小姐”两个字,我禁不住再次悲从中来。如果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姐”,如果我好好把大学念完,如果我现在就是个小报实习记者,那该多好啊!可是,如果我不做小姐,不被“四哥”租去做女朋友,我又如何能认识这只“蝈蝈”,如何能用整整三年的时光来爱上一个人,寻找一个人?

    生活啊,是不是总这样阴差阳错?

    这些都是我心里想的,无法对他说。

    “你不是大学生吗?怎么会去做……那个?”一口烈酒落肚,“蝈蝈”似乎也放松了许多,不假思索地问我。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三年前,我在夜总会做小姐的时候,至少有一打客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会告诉他们:“没钱花呗!”

    或者:“我喜欢,你管得着嘛你?”

    就这么简单。

    可现在是“蝈蝈”提出的问题,我得想想,认真回答他。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把茶杯搁回到茶几上时,我已经决定,把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讲给他听。

    “这得从我的第一次讲起。”

    他约略一楞之后,才明白我说的“第一次”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脸红,他反倒有些扭捏的样子。

    我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也许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可他的内心单纯透明,像个孩子。

    高中二年级那年,靓仔,他在我的故事里不过昙花一现,我不必提及他的名字,因为他长得帅,我就叫他靓仔吧。他是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男孩,他老爸是个大学老师,他的家简直就是个图书馆,那天他把我约到他的家里,他打算背靠着层层叠叠的书架亲我的嘴,我使劲把他推开。

    靓仔很不开心,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不让我吻你?

    我说,我担心那些书掉下来砸死我。

    靓仔想了想,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他又想了一会儿,对我说:“是我梦蝴蝶,还是蝴蝶梦我?”

    我知道那是几千年前一个叫庄子的老家伙说过的话,庄子要是活在今天,肯定是个老不知羞的大流氓。

    我一下子就笑得吐出了周星星的口水彩虹。

    我问靓仔:“你不是想当梁山伯吧?”

    靓仔吃惊地看着我,他以为我不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他以为那样的故事只属于他那样的教授儿子。

    我说:“我说的是蝴蝶,哎,你说,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

    靓仔说:“你已经喝多了。”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偷喝了不少酒,是靓仔他老爸的酒,“杰克·丹尼”,一种著名的威士忌,加了冰块。靓仔骗我说那是红葡萄酒,没什么度数的。

    靓仔的教授爸爸到北京讲课去了,这是他说的。他妈妈回到老家,照顾奶奶去了。所以这所空空荡荡的大屋子没有人,只有我和靓仔。我猜他想把我灌醉,然后“搞”我。

    我想是的。

    我热了,我就把衣服脱了。

    我在做梦,我梦见我戴着小小的白色胸罩,小小的胸罩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梦见我穿着学校的制服裙,却没有穿内裤。我梦见我的内裤被我洗干净了,晾在阳台的晒衣架上。靓仔家的阳台上有一根可以升降的杆子,洁白的内裤就挂在那根杆子上。我梦见洁白的内裤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明亮得晃眼睛的太阳风里忽拉拉地飘。我梦见自己追着靓仔在学校的操场里奔跑。操场的四周全是书架,书架上全是硬皮封面的精装书,我在梦中有些忧虑地想,那些书,每一本至少有一个铅球重吧?

    我总是梦见一只长了翅膀的铅球追着我跑。

    这个时候,门响了。

    靓仔的爸爸出现了。

    他拎着一只皮包,真皮的那种,已经用了好些年,磨损得厉害,所以很有身份。

    我听见靓仔的爸爸煽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扑过去,抱住了靓仔爸爸的胳膊。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老男人用两根手指,轻柔地拂开我的额发,仔细地盯住我的眼睛。

    我闻到这个老男人嘴巴里散发出的酒精气息。噢,这个老酒鬼,他喝多了!

    我听见这个老男人用一种叹息般的声音说:“真漂亮!”

    然后这个老男人说:“你不光是漂亮,小小年纪,你就知道心疼男人。”

    然后这个老男人就用被我抱住的那条胳膊,狠狠地把我扔了出去。

    然后靓仔就从我们学校转学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唉,就连靓仔究竟长什么样子,现在我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