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沈识檐只来得及在门口 交代了一声,便冲向了急诊楼。顾陈念正站在门口捂着嘴巴无声地哭,她一只手死死地扣着门框,见到他来,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没能发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识檐看到老顾紧紧地阖着眼躺在床上,呼吸面罩将他的脸勒得青白。那一刻,他甚至可以在一片混乱中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而他还没来得及迈动步子、走到床边,就听到了一声很熟悉的长音。沈识檐的腿忽然就软了。
“青霉素过敏,死亡时间……”
耳边响起一阵恸哭声,是顾陈念。
沈识檐在那时很希望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或者只是做了一个惹出满头汗的噩梦。明明是前几天还生龙活虎说要和他喝酒的人,怎么可能会这样躺在他的面前?
可是并没有梦醒。
“我爷爷只是感冒啊……他只是感冒……”顾陈念扑到了病床前,他攥着老顾的手,在满眼模糊的时候看向沈识檐,“识檐哥哥,你快一点……快一点救救我爷爷……”
听到这话,负责抢救的医生这才转头看向后方。
沈识檐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对他说了句话。紧接着,屋子里的医生护士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青霉素过敏,青霉素过敏。沈识檐的脑子里只剩了这几个字,直到他触到老顾冰凉的手,才猛地清醒过来,发了抖。是真的有点站不住,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跪在了床边。顾陈念还在哭,他静静地看了老顾很久:“老顾啊……”
这样的会面对于他们两个而言实在太陌生,叫了一声“老顾”却没人应,沈识檐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第一次,他想像许多曾经见过的崩溃到失去理智的家属一样,要他起来喝酒,要他快点跟自己回家。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握着老顾的手抵到额前。
“你生病了,要给我打电话啊。”
放着我这么个医生不用,你瞎跑去输什么液呢?
走廊里,有个年轻的医生正抱着头蹲着。在沈识檐出来时,他颤抖着嘴巴站站起了身,可或许是因为站了太久,或许是因为心中已经盛不下的恐惧和愧疚,他根本没有站直身体,而是像个年逾古稀、驼了后背的老人。
“沈医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识檐认识这个人,是他家那边一个诊所的医生,有一次他缠指甲的胶带没有了,临时去他那里买过一卷医用胶带。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程度的过敏?”沈识檐看着他的脸,出口的话很平静,甚至接近冰冷。
“换了……”那个医生忽然开始哭,他呜咽着,捂着嘴巴垂下了头,“今天换了一批药,我……我前天做了皮试的……一点事都没有……”
“‘鉴于国产药物因不同工艺流程所含致敏物的种类与数量不同,用药中途更换不同厂家或同一厂家的不同生产批号的药物时应重新皮试,以策安全。’”
一直安静站着的沈识檐,忽然一把拽住面前人的领子,狠狠地将他拉到眼前,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好像用牙齿磨过般,带着狠,带着疼,“你上学没学过吗。”
“我不是故意的,”年轻的医生拼命摇着头,“沈医生……我认识顾大爷,不会害他的,是……他看他孙女睡着了……就让我不要做皮试了,快一点输完……我觉得前两天一直挺好的,也没事,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识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解释、忏悔。默了半晌,他颓然松开了他。这个人还穿着一身白大褂,几乎每天都看得到的衣服,这会儿却刺得沈识檐眼睛生疼。
转身离开前,他说:“脱了这身衣服吧。”
这世间有那么多种职业,唯有医生,是负责修补生命。而没有任何一条生命,担得起“对不起”三个字。在疼痛与麻木中,沈识檐想起来,是他的父亲曾这样对他说过。
老顾的儿女很快就赶到了医院,他们没有在大晚上惊动桂花奶奶,顾陈念的妈妈去了四合院陪着。
当医生这么多年,沈识檐第一次提前交了班。在办公室脱衣服的时候,他忽然就没了力气,瘫坐一般滑到了地上,坐了很久。
桂花奶奶爱犯高血压,而且腿不太好,所以晚上的时候大家没有叫醒她。到了第二天早上,瞒不住了,老顾的女儿才在她醒来时轻声对她说:“妈,爸走了。”
当时沈识檐也在,或者说他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老顾家。因为怕桂花奶奶情绪太激动,再出什么意外。
已经布满了褶皱的眼皮颤了颤,很久,老人才抬手,拢了拢耳侧还未梳整齐的白发。
“走了啊……”桂花奶奶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不自觉地呢喃。静了一会儿,她拉住女儿的手,仰着脸问她,“不是只是感冒吗……噢,念念给他量了量,还有点儿发烧……怎么,就走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桂花奶奶的眼睛看向了沈识檐,可能是因为这一屋子的人里,唯独他是个医生。沈识檐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期待,还有泪水。他蹲下的动作显得艰难僵硬,握住那只已经显出了清晰的血管脉络的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老顾输液过敏了,没抢救过来。”
他看到那双眼睛闭了一瞬,又睁开,变得像是漫了大雾般混沌。他被生疼酸涩的感觉堵得无法再开口,就只得紧紧地攥着她。
老顾的女儿又哽咽着解释了一些,沈识檐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抬起头。
手里的那只手忽然动了动,面前的人也不再安静地坐着,似是挣扎着要起身,沈识檐匆忙扶住桂花奶奶。
她却拍了拍他的手,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
老顾的葬礼办得很低调,除了开了三瓶好酒,郑熹微带来了一大篮白菊,就没再添什么别的。酒是沈识檐洒的,因为桂花奶奶说老顾最爱跟他喝酒,时常念着、想着。
“一下子喝三瓶,可是对身体不好。”桂花奶奶抹了抹眼角,叹了声气,“可是我又心疼你一个人走,就多给你拿了点,你解解馋,但最好留点在身上,想喝的时候喝。”
沈识檐看着那一滩酒渗入地里,蜿蜒成一个奇特的形状。酒香直漫到了天际,他不禁想,老顾这会儿该抿一口,眯着眼咂着嘴,夸自己的酒真香了。
临近太阳落山的时候,沈识檐没想到孟新堂会过来。见了面,两个人都没说话,沈识檐领他去给老顾上了香。变成了黑白色的老顾依旧笑得挺开心,沈识檐想起自己订报纸的那天,老顾跟他说,赶紧把人领过来看看。
其实沈识檐知道,这小老头儿哪有那么开放的思想,连顾陈念要出个国,他还跑来跟自己絮叨说现在的小孩儿心怎么越来越野、越来越不着调。他能这么快接受两个男人相爱,这么快让思想转了弯,不过是因为,跟他说找了个男人的,是他沈识檐。
老顾心疼他,特别心疼,从十年前的中秋,他串了很多条街去给他买他爱吃的豆沙月饼开始,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沈识檐去酒房取了一瓶酒,和孟新堂一起敬了老顾。两杯酒洒完,他才觉得,老顾的丧事是真的办完了。
孟新堂在九点钟要开始盯一个测试,前前后后的时间算下来,他在这里也只能待一个不到小时。他看到沈识檐苍白的脸色,摸出手机,踟蹰了好一阵。沈识檐没容他想办法,他摘下眼镜递给孟新堂,到院子里洗了把脸,转头说:“我送你出去吧。”
快走到胡同口时,沈识檐停了下来,问孟新堂有没有烟。孟新堂从兜里掏出半盒烟,低头打开的时候,听到了响在寂寥的空气中的声音。
“昨天早上没听见老顾吊嗓子,我该去看看他的。”
他抬起头,看到沈识檐正垂着脑袋,额前半干的碎发被风吹得飘摇。
他攥紧了烟盒,手臂却是很轻柔地抱住了他。
“识檐,谁也不能预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这道理,沈识檐又怎么会不懂?只是懂是懂,情是情。
两个人抽完了一支烟,沈识檐又从孟新堂的手里抽了一根,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烟盒空掉。孟新堂沉默地陪着他,不说话,只在他含上了一支新的烟时,凑过去为他点着,偶尔亮起的小火苗和烟头的火星,便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
抽完烟,沈识檐催促了一声:“好了,烟都没了,你该走了。”
孟新堂伸出手,用弓着的手指背侧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到了我给你打电话,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放心,”沈识檐点了点头,“明天我还有一天的手术,不敢不好好睡觉。”
等孟新堂走了,沈识檐又在胡同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什么意识地就走到了那棵大树下。常聚着一帮大爷的地方此刻空旷得很,没有乐声,没有戏声,唯独一个石凳上,坐着一个散着齐肩头发的小姑娘。
沈识檐走过去,坐到顾陈念的对面,问她冷不冷。
顾陈念的脸上还留着泪水刚刚干涸的痕迹,她看了沈识檐一会儿,忽然问:“爷爷是看我睡着了,想早点让我回去睡觉,才说不做皮试的吗?”
沈识檐的呼吸沉了沉,因为他觉得这话中的感情,还有顾陈念的眼睛,是那么熟悉。很多年前,许言午也是这么看着他,问他,是因为我生病,叔叔带我去儿科看病,才会碰上他们,被他们害死的,对吧?所以,也相当于,是我害死了叔叔。
沈识檐恍惚到觉得失了重。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因为他很清楚,即便他说不是,顾陈念也会像当年的许言午一样,认定了那个肯定的答案。
他忽然觉得,原来这就是生活,很多事情都在重演,上帝挑挑拣拣了许多不同的人,让他们去经历类似的事情。
“该怎么治病,是医生说了算的,做不做皮试,也该是医生说了算。”这是他今天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依然是不妥。可没等他挽救,顾陈念就已经开始大哭,她把手捂在脸上,泪水却从她的指缝中淌了出来。
“我是不放心爷爷自己去输液才跟着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睡着了……我为什么会睡着了啊!”
到最后,顾陈念开始崩溃地哭喊,沈识檐起身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夜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乱颤,沈识檐看了看头顶那一弯惨淡的一弯弦月,有些愣神。明明是好好的一盘圆月,却非要被生生咬下去一大半。
孟新堂到了研究院,在去实验间的路上给沈识檐打了个电话,沈识檐说已经躺下,要睡觉了。
“抱歉,不能陪着你。”
“什么话。”
路上有拿着记录单的人跟孟新堂打招呼,孟新堂顶着有些凉的风回了一声。
“好了,我要睡觉了,你好好工作。”
“好,明天你手术完,我再给你打电话。”
最后道了一声晚安,孟新堂关了机,将手机锁在了门口的柜子里,落锁的时候,孟新堂第一次舍不得柜里的手机。
而到了第二天,在沈识檐的手术预期结束时间过去了很久之后,孟新堂却始终都打不通沈识檐的电话。他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担心沈识檐现在的状况。实在不放心,孟新堂和同事打了声招呼,说今天自己不加班了,进度会在明天补齐,便拎上大衣出了门。
出来才发现外面落了雨,冷得人直打寒颤。
孟新堂是在医院后门的一个楼梯口找到的沈识檐,他坐在最后两阶台阶上,头倚着墙壁,在闭着眼睛睡觉,只穿了一件毛衣。雨幕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像是一层纱,隔开了他与流动着灯光的大街。
孟新堂走过去,收了伞,蹲在他面前。沈识檐的嘴巴周围有刚冒出的青色胡子根,这是他从没见过的。
“识檐。”
听到轻唤声,沈识檐的眼睫抖了抖。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但依旧维持着刚才休息的姿势。在看了孟新堂两秒钟之后,他哑着嗓子小声对他说:“累死我了。”
孟新堂摸了摸他已经很凉的脸:“回家睡吗?”
沈识檐蹭着墙壁摇了摇头:“累,动不了。”
“那就在这睡一会儿。”孟新堂很快说。
这个楼梯间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而自从医院重新修建,为这栋楼扩出了两个新的门,这里就已经几乎无人再通行。孟新堂将那把黑色的雨伞撑开,靠着墙立在沈识檐的身前,又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识檐感觉到身上落下的暖,睁眼看了看他。孟新堂坐到他身侧,将他原来倚着墙的头轻轻扳靠到自己的肩上。
“睡吧。”
隔着大衣,他揽住了他的腰。不过两天而已,就已经觉出他瘦了。
沈识檐好像真的又睡了过去,呼吸均匀,安安静静的。
路上行人寥寥,且大多撑着伞,仓促匆忙地走过。有个小孩子在过马路时跑了两步,被妈妈抓着雨披拎回路边,扳正了身体教训着;街对面的出租车下来了一个慌张的男人,顾不得明晃晃的灯光和近在咫尺的斑马线,径直冲过了马路……孟新堂拥着怀中的人,突然想,若是自己可以让沈识檐做一个千万种世事的旁观者就好了,那样,便不用再经历那么痛的离别。可行走在世间,再清逸的人,都不可能片叶不沾身。
更何况沈识檐比谁都有情有义,也比谁都承担得起。
雨势渐大时,孟新堂忽觉得有微凉的东西,沾湿了他的肩膀。而今晚没有风,所以绝不会是偷偷飘进来的雨。
他愣了愣,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沈识檐的脸,果然,那里有两行透亮的泪。
孟新堂拭去那两行泪,收紧了手臂。他微微偏转过头,亲吻了沈识檐的额角。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