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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关雎

      大兴宏光十八年,二月初,海军学院。

    宋其选去上课了,又留了江嫣一人待着。她正有些无聊,忽而听得有人在敲门。许是有人来找宋爷爷了,她这般想着便赶忙说了一声:“请进。”

    屋门吱呀响了一声,进来的却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青年。她原本只递了些余光过去瞥了那人一眼,不过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却让她再没能移开视线。

    江嫣在海军学院待得久,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这原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梳着短短的青年头,面容干净神态谦和,手中提着行李,形容举止间还略带了几分青涩,可她就是觉得这人有些不一样。海军学院人来人往间多为名利客,她见惯了锋芒毕露一掷千金的官家子弟,也结识过几位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出人头地的寒门学子,当然也不乏如宋其选和杨青山一般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忠义之士。可这人与他们都不同,他不卑不亢,一直稍垂着眼帘,连走路都没太有声音。江嫣细细打量过去,只觉得这人实在是独特,浑身透着一股淡然与安稳,而这与如今外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嫣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惹得那人有些不自在。于是那人把东西放下,稍作整理后便望向江嫣:“姑娘,可是有事?”

    “你是谁?”江嫣倒是半分不避讳,依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我鲁莽,竟忘了跟姑娘打个招呼。”那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赶忙解释道:“在下何荃,自江宁府而来,承蒙宋夫子关照,准许我在这儿助他打理些琐碎之事。”何荃微微俯身:“见过姑娘。”

    这人从江宁府来,而且也姓何。江嫣心里忽而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脱口而出:“你认不认得如今北洋水师乾安舰的管带何立?”

    何荃忽而笑了,这人笑起来也是一派温和,不紧不慢地说着:“何管带正是家兄。”

    “真的?”江嫣虽说方才心中也曾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可她没想到真会这么巧。她开怀地笑了:“那还真是有缘。”

    正当此时宋其选推门而入,何荃赶忙作揖道:“夫子。”

    宋其选点点头:“是何荃吧?”他望着那人:“与你哥哥倒是有几分相像。”

    说是相像,但其实又有几分不像。何立自小便是个分外执着的,但凡有认准的事决没有变更的时候,可何荃却不一样,这人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是一派淡然宁静,恍惚间竟隐约有了几分立于俗世纷争之外的派头。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宋其选眯起眼睛:单此一点便知,这孩子定是个坦然豁达的好性子。

    何荃笑道:“是有一些,旁人也曾这般说过。”

    宋其选笑着点点头,把手中的一沓稿纸递给他:“等会儿我还得去上课,这是学生们交的作业,你先把这些整理好吧。”

    “是。”何荃赶忙接了过来。

    简单吩咐好整理的方法宋其选便走了。江嫣佯装写字,其实余光一直没离开过不远处的何荃。这人果真是个性子极为沉稳的:他只坐在那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又极为仔细耐心,于是不一会儿一沓纸便被理得井井有条。

    “你不好奇吗?”见他忙完了,江嫣凑赶忙过去。

    “好奇什么?”何荃抬起头来望向她。

    江嫣接着问道:“比如说我姓甚名谁,又比如我为什么在这儿?”

    何荃忽而笑了,赶忙应着:“是我的不是,请问姑娘可否自报家门?”

    江嫣觉得这人有趣得很,于是直说道:“我叫江嫣,嫣然的嫣,我义父也曾是这儿的夫子。”

    让江嫣没想到,这青年竟不假思索地问:“是杨老师吧?”

    江嫣一愕:“你怎么知道?”

    “家兄曾与我提起过,”他笑着望向江嫣:“还说你很是可爱。”

    提到这儿江嫣忽而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本以为杨青山会在年节时与她摊牌,没想到那人却一直没有要与她明说的意思。她愤愤不平地想,义父怎能这样?

    见江嫣的脸色忽而沉了,何荃赶忙问道:“可是在下哪句话冲撞了姑娘?”

    “未曾。”江嫣依旧气鼓鼓的:“不打扰你了。”

    大哥说得没错,这丫头果真十分可爱。何荃忍不住笑意,心思也有些飘忽。他幼时长于宅院,所见女子不是渴求攀附权贵便是唯诺不敢言,后来何家落败,多亏何立的帮扶他与四姨太才能安稳活到今天。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般真情真性的姑娘。

    见江嫣不再理他,何荃便也低下了头。光阴如流水淌过,两人时常有意无意间说几句话便也显得日子飞快,于是转眼便到了清明。

    这天晚上何荃忙完了本想回住处,临走时宋其选却推门而入。何荃赶忙作揖:“夫子。”

    “跟我来吧,今晚住到我那里。”宋其选无奈地望着他:“杨老师前几天来信了,说今年清明他不回京城,方才我与丫头说,她却极不情愿,还说一定要见你。”

    听说是嫣嫣找他,何荃赶忙应道:“学生过去就是。”

    何荃到时嫣嫣正独自坐在后院,他缓缓走近,坐到了江嫣身边:“江姑娘找我?”

    闻言,江嫣抬头望向他,眼睛还有些红肿:“明儿是清明,义父不回来了。”她望着夜幕中的星月:“从前每年都是义父带我一同去给爹娘上香。”

    何荃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他自己对这段往事只是略知一二,又生怕说不合适惹得嫣嫣徒增伤感。于是只默默坐到了她边上,与她一同望着漫天的繁星。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荃忽而低声道:“星月千变万化,我一直觉得有趣得很。紫微宫,太微宫,小时候这些都是我的同伴,”他勾唇笑了:“现在也是。”

    江嫣转头望向他:“可这些都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

    何荃摇摇头:“那时我父亲日日忙碌,母亲也总陪着他,很少有时候能理会我,星官便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向天边望着,那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它们挂在天上,其中许多千万年没有变过,如今我看过的星星,或许在百年前也曾照耀着另一个人的来路与归途。所以我一直愿意相信,过世的亲人真的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就这般说着,何荃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或许我爹也一直在天上看着我,看着世间所有无助的人们,”他转向江嫣:“又或许你的爹娘也一样。”

    何荃没想到他话音刚落江嫣便又大哭起来:“我不要星官,我也不要他们看着我,我要我义父回来,我要他们也回来。”

    何荃吓了一跳,极为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得有些笨拙地递上了一块帕子。

    “嫣嫣,”他低声说道:“逝者其实从没离开过,他们一直留在你的心底。只要你心中还有一处是留给他们的,一路山水迢迢,他们一直都在陪着你。你的义父也是,无论他身在哪里,心头永远都有对你的一份牵挂。”

    江嫣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哭够了。她擦干了眼泪:“其实我也没有要责怪义父的意思,我只是有些难过,”她垂下眼帘:“爹娘过世时我年纪尚幼,知道的不多,可每年此时我都会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何荃望着她,觉得江嫣的悲伤好似已经穿过两人的骨血透到了自己心底,毫无保留地勾起了他对自家父亲的思念。良久他才应道:“我明白。”

    “你明白?”江嫣猛地抬头望向他,继而摇了摇头:“可你也不全明白。”她有些沮丧:“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找你?你又知不知道我义父是去哪儿了?”

    何荃都不知道,于是只得摇摇头,等着对方接着往下说。

    “他去了江宁府,去了你家。”江嫣应道:“他和你大哥在一块儿了。”

    “啊?”何荃愣住了,这对他来说有些突然,以至于久久回不过神:“什么叫在一块儿了?”

    “就是成亲了。”江嫣接着解释道。

    这是何荃从没想过的,他怔在了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只要大哥愿意,一切都好。”

    “可这事义父到现在都没跟我说过,这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猜出来的,”江嫣越说越气:“他自己的人生大事都好像与我无关似的,他到底有没有真心把我当作女儿?”

    何荃轻轻笑了:“此事不同寻常,大哥不是也没与我说过么。”他低声宽慰道:“你义父定是怕你接受不了,不愿伤害你。无论如何你不该怀疑他的良苦用心。”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江嫣可能还会反驳几句。可这话是何荃说的,这人陪她待了这么久却依旧耐心十足,言语间不急不躁不紧不慢,面上也正温和地笑着。江嫣忽而觉得满心的凄惶都好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正是无边夜色里的脉脉流动的温情。

    “明日我与宋夫子陪你同去看望你的爹娘,”何荃忽而笑道:“杨老师去了江宁府,正好我代他陪你。”

    “真的?”江嫣忽而开怀地笑了,猛地抱住了那人:“哥哥,你真好。”而后她便赶忙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何荃一个人留在后院。

    江嫣也是第二天一早才发觉何荃递给她的帕子上竟然还有字,她仔细一看,发觉那正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