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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武威

      何立把杨青山照顾得极为妥帖:他把杨青山的外袍垫在了那人身子底下,又把自己的外袍盖到了杨青山身上。杨青山右肩上的伤口被何立极为仔细地包扎过,血早就止住了。故而虽在荒郊野外,除却伤处阵阵作痛闹得他睡不好之外,杨青山也没有很大的不舒服。

    此时他正好好躺着闭目养神,忽而觉得嘴上凑过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口温水就被渡到了自己嘴里。

    大概是出于对何立的信任,他想都没想就十分顺从地把水咽了下去,而后唇边的触感传来,电光火石之间,他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立这回倒是机灵得很,在杨青山发作之前赶忙离开了他,站在不远处冲他喊道:“杨老师您别乱动啊,牵动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兔崽子!”杨青山把头转向他,顾不得为人师表的体面,直接骂了出来:“干什么呢你!”

    “老师你发烧了,不喝水怎么行呢?”何立理直气壮,丝毫不退让:“我这也是为你好。”

    杨青山被他狠狠噎了一下,他觉得这人说得很有道理,的确是自己不听劝不喝水在先。可他还是觉得气不过: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莫名其妙被自己的男学生嘴对嘴地喂了一口水,这算什么事啊?

    可他又说不出别的反驳之辞,思忖了半晌也只得骂道:“小兔崽子。”

    反正现在杨青山也没法过来打他,于是何立索性默不作声任由他骂。杨青山觉得荒唐,却又很是无奈,于是也沉默了半晌,直到伤口又开始疼。

    杨青山“嘶”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你还好吗?”见他这副模样,何立赶忙凑近了:“天快亮了,咱们走吧,也好早些到武威。”

    杨青山却皱起了眉:这孩子之前在路上时本就执意要背着他走,如今他伤口渐重又发着烧,荒山野岭的又找不到马车,何立更不可能答应让他自己走去武威。

    可这孩子几乎一晚上都守在他身边,只在刚才打了个盹歇了一会儿,身子能撑得住吗?

    活该。他暗暗在心底骂了一句。当时杨青山本想叫辆马车载他们去,可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和他一起走着。杨青山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鬼迷心窍:当时怎么就答应了呢?

    何立见他不作理会,以为他还在因为刚刚的事生自己的气,不由得有些心虚,于是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杨老师?”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干嘛?”

    “走不走啊?”何立接着试探地问。

    “走?”杨青山一挑眉:“怎么走?”

    “我背着你啊,”何立应道:“就像白天那样。”

    杨青山一挑眉:“就你这小身板,一晚上没好好休息了,能行吗?”

    “杨老师,不带你这么看不起人的。”何立笑了,背对着杨青山蹲下:“上来吧。”

    周遭漆黑静谧,正如杨青山把何立背出京城城郊深巷的那晚。那时杨青山手里还提着明灯,暗夜在后头,前路却是一片亮晃晃的。

    等到了城边上时天已经大亮了,何立赶忙叫了一辆马车,载着他们直奔武威城中最好的医馆。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大夫皱着眉问。

    “昨天上午。”何立看着大夫并不好看的脸色,抢着问道:“大夫,他这伤怎么样了啊?”

    “立刻手术。”那大夫没有半分迟疑,冲着身边的几个人吩咐道。

    何立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被推了进去,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而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大夫们都进去了才如梦方醒般冲到门口,大声喊道:“我在这儿等你,等你出来!”

    他跌坐在地,心里被夹杂着恐慌的阵阵无力填满,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没人能帮他,周遭甚至连个能安慰他的人几句都没有,可他半分也不敢软弱,他不敢哭,也不敢害怕,因为杨青山受伤了,还需要他照顾。

    “你是他什么人?”一个大夫走了出来。

    “我是……”何立迟疑了片刻,而后又像那日在天津卫兴国舰上面对刁难杨青山的官员时那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我是他弟弟,是他亲人。”说罢,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大夫觉得有些奇怪:唯一的亲人?就算这兄弟俩相依为命,可很少见有人会这么说的。只是此时他来不及想太多,直接递给了何立一份同意书。

    何立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强行压住心里的不安,勉强签上了字。

    何立不吃不喝地站在门口等着,但其实他也感觉不到渴与饿。心都被屋里那人牵扯着,实在无暇分神到自己身上。

    而此时杨青山的感觉也并不算好:子弹埋得有些深,大夫要把它取出来着实要费些力气。不过他也感觉不到:自然是用了麻醉的,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立终于看到了被推出来的杨青山。

    他忽而觉得心里有股热潮在一阵一阵地往上涌,他再也受不了了,直接扶着那人的床边跪了下去。

    立刻就有几个大夫过来把何立扶了起来:“不用担心,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往后只要等伤口慢慢恢复就好。”

    杨青山也冲他眨了眨眼:“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无知无觉中,豆大的眼泪就从何立脸上划了过去。他觉得有些窘迫,赶忙用手背擦了一把:明明受伤做手术的是杨青山,结果如今却要对方反过来安慰他了,简直不像话。

    他硬生生扯出了一抹笑,仿佛之前所有的彷徨与不安都不存在了似的:“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何立说到做到,往后的几天他天天都往外边跑,为了给杨青山买些合胃口的吃食,他恨不得转遍整个武威城。

    “挺好喝的。”说罢,杨青山凑了过去,又喝了一口何立喂给他的肉汤。

    “是吗?”何立傻呵呵地笑着:“那就再多喝一点。”

    “好了好了,”杨青山用左手推开他:“真喝不下了,太多了。”

    何立把汤碗放到了一边,依旧傻呵呵地笑着。

    “陪我聊会儿天,”杨青山看向窗外,此时阳光正好,屋里屋外皆是暖融融一片:“闷得慌。”

    “聊天好啊,我早就想问你了。”一听要聊天,何立顿时来了兴致:“你来兰州,来武威,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杨青山并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回应道:“四处看看。”

    “那你都看了些什么?”何立凑上去问。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又四周看了一圈,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说道:“你们那个织呢局,可看的地方就多得很。”

    “织呢局?”何立不解:“织呢局怎么了?”

    “你何大公子在那里待了这么长时间,竟半点都没发觉吗?”杨青山撇了撇嘴:“郑大人办这个织呢局,原意自然是好的,可现在呢?”他见何立依旧不解,于是接着解释道:“且不说别的,就说那些粗糙繁杂的毛料,我数了数,光挑拣羊毛的就有四十人,平白添了不少人力成本。这样一来,成品得卖到多少钱啊?”他叹了口气:“再说了,就算能挑拣出好的,那也只占一小部分,他们生产的绝大部分呢料质量都次得很,跟那些洋货压根就没法比。”

    何立愣愣地望着杨青山:他没想到这人真是来观摩考察的。他来此避祸,每日最关心的不过是京城局势如何,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谁像这人呢?明明自己落魄至极,明明就该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却非得做这般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士子贤人。

    “这是我爹的事,我管不了。”何立斟酌了片刻:“其实我一直是想,这世上之事,但凡是我无能为力的,便不想挂在心上。”他抿了抿嘴:“免得徒增烦恼。”

    “这话说得可不在理,”杨青山淡淡道:“这背后都是你家的资本,就算你现在管不了,难道不为你将来想想?”

    “你不知道的。”何立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向来说一不二,从不给别人余地,连我娘也不例外。”他仔细想了想:“唯一能劝得动他的,大概也就是我们家那个老管家了。”

    这样啊。杨青山皱了皱眉:怪不得当初何立去牢里接他的时候脸竟然是肿的,也怪不得何立钱袋丢了宁可节衣缩食也不跟家里要钱。

    “这我还真不知道。”杨青山应了一句。

    你将来得跻身官阶光耀门楣,跟一个反贼瞎搅和什么!

    那天何学义责备他的话冷不丁地在何立脑海中冒了出来,挥之不去。于是何立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记忆都抹去似的:“不说这个。”

    “行,”杨青山也看出来了,何立并不是很愿意提到他自己的家事,于是挤出一抹笑来:“你说吧,想聊什么?”

    聊什么呢?何立眯起眼睛,忽而想到大漠黄沙旌旗猎猎,最适合他自小便极为崇敬的将军夏端。

    这些天他出去,有意无意之间也算见识了许多的末世民间光景。他忽然想,如果当年的夏帅在天有灵,看到如今这般凋敝之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何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杨青山说的,对方却对此嗤之以鼻:“世事无常,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夏帅难道会不明白吗?”

    “如果换作是你呢?”何立望向他:“如果是你费尽一生心血打下来的天下,太平功绩却终有消散之时,你会如何?”

    “我又能如何?”杨青山被他逗笑了:“我一生到老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有什么本事能替身后几百年的事筹谋?”他眯起眼睛,似是看到了极远之处的光景:“说来就算是当年我家祖上位至侯爵,也不过只是个跟着夏帅打天下的。夏帅那样的人啊,他想的什么,哪是咱们能知道的。”

    何立忽而想起了之前程轩告诉他的那些夏端与崔翊程的风流韵事,不觉间心里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怎么了?”叫他这副表情,杨青山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回答:“那你是怎么想的?”

    “杨老师,”何立望向他:“你可知魏国公显赫多年,膝下却无一子的缘故?”

    “他不是有个女儿吗?”杨青山应道:“孝德仁显皇后,成祖爷的发妻。”

    “之前程小爵爷跟我说,他在家里翻出了一本野史话,是当年卫国公窦将军写的。”他没敢看杨青山,只是兀自说着:“那上面说,夏帅和崔帅其实是一对儿,虽说正史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他们过世的时日,可其实那时他们都没死。两人归隐民间,过快活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