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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

      如果哪一天有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带着蒙娜丽莎那样神秘的笑容询问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的话——你或许应当直白明了地给他一个昏昏倒地。

    那些知晓了自己命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预测命运的先知亦是如此。掌握着每个人命运的神明不乐意自己撰写的好戏被人提早泄露,便会为那些企图逆反的人降下灾难。

    海因里希.米里亚姆.沃尔夫便身在此列,他对此深信不疑。

    坦白来讲他并没有过多的选择,命运的预言自从他降生的那一刻便如同他那因难产死去的母亲的账一起落在了他的头上。那成功使沃尔夫家族冠上麻瓜“贵族”名号的杰出的祖先米里亚姆成了他的中间名,如同一群濒临冻死之人期盼着灰烬里有那么一点儿火花一样,他成了那兴许存在的火花。

    海之星成了他的名字。不是海因里希,不是海因茨,他们吝啬得半句也不肯叫。

    海因里希记不清很多事情,也不懂很多事情。他对3岁前的记忆一无所知,唯一的印象还要模糊得像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浓墨重彩的色块在他的脑子里回旋,却是猩红与黑。

    3岁之后的记忆却像是咬下了禁果的夏娃那样豁然开朗,明朗得像是整齐摆放在货架上的商品。那些猩红和漆黑变成了沃尔夫的老宅,漆黑破烂的窗帘永远遮蔽窗户,像是一块破旧地毯一样的族谱挂在木头楼梯的尽头。树木的分支上清晰地写着“奥古斯特”,“弗里德里希”和“海因里希”。

    只有弗里德里希不喜欢叫他海之星。每当他们的父亲板着脸叫他“米里亚姆”或是“海之星”的时候,她总会嬉笑着在父亲背后吐舌头扮鬼脸,在那严肃的男人离开之后拉住他的手,喊他小甜心。

    小甜心,小宝贝,我亲爱的海因里希,我亲爱的海因茨——又或是“海因茨小宝贝”。

    弗里德里希比他长8岁,在他记事开始便到达了11岁的年龄。11岁的女孩儿漂亮至极,金色的鬈发像是橱窗里的洋娃娃。她有母亲的眼睛和面容,却有着父亲的性格,这是奥古斯特告诉他的。那因海因里希降生而死去的女人似是在她的躯壳里活着。

    在霍格沃兹的录取通知书随着猫头鹰送进沃尔夫老宅的第二年,他们的父亲带着海因里希与弗里德里希搬去了一间小木屋里,彻底远离了那间在慕尼黑郊外的老宅。那间屋子被粉刷成蓝色的模样,屹立在偏远的乡间,无人打扰。

    “霍格沃兹是什么样子的,弗里德?”4岁的海因里希总会这么眨着眼睛问那个系着绿色与银色交织着的领带的女孩儿,看着对方抿着嘴笑着看他。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海因茨小宝贝。”她总会这么笑着回答。

    每当此时他便会乖乖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上一口,引来对方格格地笑。

    “霍格沃兹里什么也没有。”笑够了的弗里德里希总会这么说,笑容从漂亮的脸上隐去,漠然地让人想起那些神话里草芥人命的女妖。“有的只是泥巴种和肮脏的混血种,全是这些侮辱纯血种的存在。”

    海因里希不懂什么是泥巴种,便只是看着她。弗里德里希的手抚上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脸一路往下。

    “你与我还有奥古斯特,我们是不一样的。”她说。“我们的血脉生来便注定不一样,不论在麻瓜里还是巫师中。而你,海因里希,你注定是带我们重新走上荣光的人。”

    “可是为什么是我,弗里德?”他在对方的手里嘟囔着。“那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奥古斯特,为什么会是我呢?”

    他多希望自己没有询问这个问题,如此他便不会背负上那些枷锁。

    但一切都没法重来,正如他没法叫那时候的自己闭嘴。潘多拉的魔盒已被开启,命运女神的骰子已经转动,麦克白已经驻足路旁,等待那三个女巫开口将他终将成为国王的命运宣判。

    而他便在那一刹那如神之子般被钉上了十字高架,那名为“海之星”的荆棘冠冕被戴上了头。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沃尔夫家族的预言,亦是他第一次明了挂在家谱边上的挂毯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眼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弗里德里希纤细的手指指着一个句子,脸上笑眯眯的。

    “你看,”她说。“海之星将把灰烬重燃,于迷雾中探寻光明。你看啊,海因茨,这就是你。”

    这就是你。你是不同的。你背负着沃尔夫的命运。

    海因里希对此束手无措。

    前一秒,哪怕是在弗里德里希开口将预言读给他听的前一秒他还是海滩上的贝壳,藏匿在温暖的黄沙之中无忧无虑,随时能够随着海水游走。可当那预言脱口而出的瞬间,便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又像是有一只手轻轻地把他挖出,冲洗干净,塞进了一只漂亮的玻璃瓶里。

    你是沃尔夫家的希望。你是海之星。你是不同的。

    海因里希确实是孤立无援的。

    弗里德里希不喜欢霍格沃兹,却仍然会回去。她高昂的头颅总会赢去父亲几声发自内心的赞赏。当她离开家的时候便只有海因里希与他的父亲,而房子空空荡荡。

    海因里希已然记不太清楚自己父亲的模样,只知道奥古斯特大约像极了父亲。他只记得父亲的蓝色眼睛和线条分明的脸庞,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男人看上去像是已经被苦痛击垮。家里最多的瓶子用他看不懂的字写着一句简短的单词,闻上去辛辣又呛人,就像每次父亲说话时候的味道。

    他的父亲亦在这些瓶瓶罐罐的刺激之下喜怒无常。那些呛人的味道未曾攻占男人的身体时他便会冲自己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叫他“米里亚姆”,或是亲亲他的脸颊,说上一句我爱你。而晚些时候那些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便会变成真真切切的哭声,瓶瓶罐罐会被用力地丢向他的方向,有些碎在墙上,有些碎在地上。更多的却是碎在他的头上,那些呛人的液体伴着剧痛与猩红一起从他的额角淌下去,流到衣服上。

    “海之星,沃尔夫的希望,我呸——”男人大声吼叫。“丧门星,倒霉鬼,谋杀犯!是你害死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是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的姓名。他知道,听过,却从未见过。

    那些液体顺着他的脸颊爬下来,滴落在地上,打湿他的衣服,像是眼泪一样在脸上蜿蜒放肆。但海因里希是不会哭的,他只是站在原地,像是一台机器。

    你会让他们重拾荣光,你也让自己的家庭支零破碎。

    多可笑啊,海因里希。多可悲啊。

    他独自走在后边的山坡上这么想着,杂草刺激着他的脚踝,忽然就这么傻乎乎地笑出了声。

    “喂,你没事吧?”

    他被吓了一跳,就这么转过脸去,一张白净小巧的脸近在眼前。

    仔细回想起来,海因里希敢打赌这是最不美好的初遇。他满头是碎片划出来的口子,衣衫不整,鲜血和酒水混着他脏兮兮的头发——而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的女孩儿却干干净净,白色的衬衣与挽到手臂上的袖子像极了天使的衣裙,不染纤尘。

    他什么话也没说。

    “你在流血,”女孩儿自顾自地说,稚嫩还未从她的脸上褪去,带着小女孩儿特有的快活与天真烂漫——海因里希从来没有见过白鸽般的快活。弗里德里希的一颦一笑与她毫不相似,就像是贵族小姐与街边的卖花姑娘一样。“疼吗?我去帮你拿点药。你叫什么名字?”

    “……海因里希。”

    女孩儿露出一副费解的模样。

    “亨利?”

    “海因里希,”他微微皱眉。“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

    她念出他名字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一种奇怪的音调,却总算是念对了。女孩儿像鸟雀一样歪了歪头,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像是鸟儿一样快活。

    “海因里希——真是奇怪的名字。我是弗洛伦斯,我们是朋友了!”

    她说完就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握了握,便朝着红房子大步跑去了。白色的宽大衬衣在她的身上晃动着,像是两只飞翔的白色翅膀——白鸽柔软舒适的翅膀。

    朋友。他皱着眉头琢磨这个词。朋友,他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如若上帝愿意在那个时候拨弄一下时针,那么她便会笑着告诉他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玩,一起闹,一起分享好吃的东西的人。有困难一起度过,有悲伤一起分担的人——但那时候他只有疑惑的目光与落在他受伤额角上的冰凉药水。

    他躺在自己位于阁楼的小床上,盯着黑色的天花板,绷带裹着的额角隐隐约约地刺痛,却没法儿让他在意。

    他看见了那双绿色的眼睛。

    女妖长着碧绿色眼睛,她的鲜血和沃尔夫的名号交织孕育玫瑰。

    碧绿眼睛的女妖,弗洛伦斯。他对自己说。她是预言中注定要与沃尔夫的名号交织的人。

    她是他的命定之人,他相信这一点。

    就像是默片有了声音,黑白电影有了色彩,他找到了那个愿意称呼他姓名的姑娘——他不是海之星,不是米里亚姆,不是沃尔夫的希望亦不是那个丧门星。

    他是他,仅此而已。

    但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笑,低语,笑着说你永远也逃不出去——你背负了命运,你知道了结局,你休想平平淡淡,休想如愿以偿。

    转动命运骰子的手在对他摇晃,如同国际象棋上被推倒的棋子,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将会被夺走。

    他的父亲成了那枚被推倒的棋子,倒在了六岁夏日的末尾,再也没有起来。

    六岁的海因里希,十四岁的弗里德里希,十八岁的奥古斯特。他们成了沃尔夫家族所剩的人。

    他们在父亲死去的那个暑假返回了那个阴暗破旧的老宅里,陈腐不堪,像是死去尸体之中仍旧跳动的心脏,苟延残喘,不乐意就这么死去。

    奥古斯特抚摸着他的金色头发,轻声细语,却像是父亲的声音。

    “米里亚姆,”他说。“我们最终会追随你,你会带我们重回荣光。”

    我会吗?他无声地问自己,却感觉那一声米里亚姆像是曾被父亲摔碎的玻璃瓶,碎在他的身上,头上,心上,扎得他鲜血淋漓,疼痛不堪。

    弗里德里希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他的身侧。黑色的衣裙裹着她出落得分外曼妙的身姿,金色的鬈发垂落在腰际。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奥古斯特?”她轻声问,那张惨白却精致的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我认为我可以转去德姆斯特朗继续我未曾结束的学业,霍格沃兹里泥巴种和混血种多得让我想吐,英国不是什么好地方。米里亚姆十一岁之后可以跟着我。”

    “我叫海因里希!”他忽然像是受了刺激那般开始大声尖叫,摔碎了他们面前触手可及的一切物品。“我叫海因里希,我他妈的叫海因里希,而不是那见鬼的米里亚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被撕裂,就像是他离开英国时被迫放开的弗洛伦斯的手。那双绿色的眼睛仍旧凝望着他,带着笑容,询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我不想当什么米里亚姆,我不想做所谓的海之星,我想回英——”

    回答他的是弗里德里希掐住他脖颈的手。

    “闭嘴,米里亚姆。”她说,声音却往下垂落。海因里希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一张面容冷漠的脸,更不知道为什么弗里德里希会对他动手。钳制在他脖子周围的手指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我不记得父亲有教会你说脏话——你是和那个肮脏的泥巴种学的,是不是?那个弗洛伦斯。”

    “她不是肮脏的泥巴种!”他在对方未曾用力的掌心里挣扎,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比你,比奥古斯特还要好的人!”

    他看不清弗里德里希的表情,但他猜自己大约是激怒了她——这正巧是他想要的。那掐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他大口喘着气,却又被弗里德里希抓住了衣领。

    “你喜欢她。”她轻声在他耳边说,热气贴着他的耳朵。“你喜欢她,你喜欢那个泥巴种,是不是,海因里希?”

    “弗洛伦斯不是泥巴种!”

    “混血种,泥巴种,有什么区别?”她在笑,听着从未如此疯狂。“这是错误的,海因里希,你生来高贵,你只能爱上一个像你一样出生的人。”

    “放开我,弗里德里希!”他抬腿去踢她。“滚开,我要回英国!”

    “可以啊,”她大声笑起来。“一个吻换一个忙。”

    他感觉自己被她拽着衣领拖了起来,动作粗暴得像是提一只瘦弱的兔子。他的双腿在地上再也没法儿站立,弗里德里希拽着他走上了二楼的阶梯。海因里希用力地回头去看站在楼下的奥古斯特,却只看见了父亲的脸。

    那张脸分明在说:你再也回不去。

    柔软的双唇落在他的脸上,视线被黑色剥夺。弗里德里希身上香水的刺鼻味直钻他的鼻腔,连着温热的吐息扑打在他的耳尖。

    疼痛几乎要将他劈成两半,一直要将他全然撕裂。他是条窒息的鱼,无力地仰着头,发出哭声与尖叫。而那曾经拽着他衣领的人正钳制着他的双手,甜腻的女声在他的耳畔如蛇般曼舞。

    “你只能爱上与你一样的人。”那个声音说。“或是爱上我。这是父亲的指令。”

    这是父亲的指令。

    他在黑暗之中紧闭双眼,用力试着不去感受身上的触感与剧烈的疼痛。

    你只能爱上与你一样的人。

    弗洛伦斯!他在黑暗与疼痛里尖叫。弗洛伦斯!

    没有人回答。只有弗里德里希的笑声与一次又一次的疼痛。

    你只能爱上与你一样的人,或是爱上我。你只能爱上与你一样的人,或是爱上我。

    甜腻的女声像是无数只泥潭之中伸出的手,抓住他的双臂,缠住他的双腿,将他不断地往下撕扯。那是父亲的指令,你是沃尔夫的希望,你不能让我们失望。

    海因里希知道自己在往下坠落,沼泽会淹没他的身体,会夺走他的理智。

    他在沼泽中走过自己漫长却又无比短暂的童年,青年,直到他从满脸伤口的瘦弱男孩儿变成雕塑般俊美的年轻男人。与他为伴的人有了著名的维克多.克鲁姆,他亦如奥古斯特打理下的沃尔夫庄园那般变得光鲜亮丽,富丽堂皇——但那漆黑一片的沼泽成了他的内核,腐烂而发臭。

    海因里希.米里亚姆.沃尔夫是一团烂泥。但好在他也是外表最光鲜亮丽的那一个。

    “你越来越像一个沃尔夫了。”弗里德里希有时候会这么冲他笑着说。“我听说你用游走球打断了对方的几根肋骨最终赢得了胜利?”

    他只是扯扯唇角。

    “先发制人,弗里德里希,你教我的。”

    他恨这一切,没有人能知道。他恨弗里德里希,没有人能知道。他一直没忘记那双绿色的眼睛,没有人能知道。

    只有他知道那双绿色的眼睛会在他身处的黑暗之中烧成一团火焰,温暖又耀眼。

    而他永远都会像黑暗之中的飞虫那般义无反顾地冲她而去,不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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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海因里希的一点揭秘。具体他与弗里德里希发生了什么我想大家应该心知肚明()

    感觉emily dickinson的一首诗很适合他: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如若我不曾见过太阳,兴许我能忍受黑暗。

    可如今的阳光将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