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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节

      曹仁的骂声在身后响了很久。

    孙坚的大营和曹昂的大营相距不过四五里,曹昂大营的火光依稀可见,孙策已经到了孙坚大营的门前。马超等人已经进入大营,朱治正安排人卸下驮马背上的物资,孙坚本人披挂整齐,正准备出营接应,见孙策返回,他才放了心,迎了上来,用力拍拍孙策的肩膀,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孙策和孙坚、朱治见了礼,秦松又上前行礼,神情惭愧。“松智陋谋浅,致命君侯遇险,死罪死罪。”

    孙策安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文表何必如此自责。再说了,眼下只是僵持,言败为之过早,文表不必急着请罪。”

    孙坚说道:“伯符,文表提醒过我,是我一时冲动,杀了边让,这才落得如此地步。”

    “你杀不杀边让都一样。我们经营豫州那么久,豫州世家不是一样说反就反了?阿翁,如果一定要说有错,你的错也不是杀边让,而是低估了昌邑世家的阴险,以为他们真能支持你,没有防备他们。”

    想起昌邑世家的翻脸无情,孙坚气得咬牙切齿。父子俩回到中军大帐,交流情况,听完孙策伏击文丑之战的经过,孙坚赞不绝口,连声对孙翊说道:“看看,这就是多算的好处,如果只知道猛打猛冲,能打出如此精妙的伏击战吗?”

    孙翊尴尬地憨笑着,嘀咕了两声。孙策不解,问了几句,孙坚就把孙翊对他的看法说了一遍,随即说道:“伯符,依我看,还是你会教,以后阿翊也跟着你吧,再跟着我就废了。”

    孙策笑了,把孙翊拉了过来。“怎么,觉得大兄像个商人,锱铢必较,不能一掷千金,不够痛快?”

    孙翊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我可没这么说。”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我们孙家就是做生意出身的,没什么不好意思。我也喜欢一掷千金的豪气,如果有百万兵,我现在就打过黄河,用人海战术淹死袁绍。可是我们有吗?”

    孙翊嘿嘿地笑。

    “阿翊,你觉得九成与八成区别大不大?”

    “只差了一成而已,应该不大吧。”

    “如果两军对垒,各有万人,一方每次折损一成,一方每次折损两成,连战四合,双方还剩多少?”

    孙翊眨着眼睛,苦笑道:“大兄,我知道错了,你就别为难我了。一合两合,我还能算得出来,这四合也太多了吧?”

    “那好,你先算两合。”

    见孙策坚持,孙翊知道逃不过,只好掰着指头算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一方剩八千一百人,一方剩六千四百人。”

    孙策看着孙翊,笑而不语。孙翊不解,一脸无辜的表情。“怎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秦松苦笑道:“少将军,开战时,双方各有一万人,势均力敌,所以一方折损一成,一方折损两成。第一合过后,一方有九千人,另一方只有八千人,双方的伤亡差距会更大。再战时,占优势方的损失会小于一成,而劣势方的损失则会大于两成。”

    孙翊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大兄,这不能怪我,是你没说清楚。”

    孙策笑笑。“文表先生说的那个太复杂了,我们还是简单点,就当你说的是对的。你再算算,三合之后是什么结果,四合之后又什么结果。”

    孙翊苦着脸,继续算,算是这显然已经超过了他的计算能力,他掰了半天手指头也没能给出结果。

    这时,朱治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全是汗。“少将军,就这么多吗,后面还有没有了?”

    “这是第一批,先解燃眉之急,撑个三五天,随会便会有更多的粮食送到。”

    “三五天也不够吧?”朱治眼神疑惑。“总共一千石粮食,就算日食减半也只能吃三天,何况还有这么多马,总不能让马什么也不吃吧?八百匹马,每天……”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朱治。“没有八百匹马,只有四百匹,而且这四百匹也不会留在营里,我明天一早就会离开。那四百匹是肉,我算过了,每匹马大概能得五百斤肉(1汉斤=250克),四百匹马可得二十万斤肉,每人能分十来斤,节省一下,吃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什么?”孙坚、朱治不约而同的叫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杀马?”

    孙策早有准备,解释道:“这是驮马,不是战马。”

    “那也不行。”孙坚急了,用力一挥手,不容置疑。“除了受伤的,一匹马都不能杀。就算不是战马,四条腿也比两条腿强,你知道马有多难得?四百匹马,说杀就杀了,你这么大方?不行,我不同意。”

    孙策说道:“不杀马也行。一千石粮食,正好够这么多人马吃两顿,今天晚上一顿,明天早上一顿,吃饱之后就突围,能冲出去多少算多少。只要能活着跑到戚县就算成功。”

    “如果可以这么做,我还会等到现在?”孙坚冷笑道:“若如你所言,能有一半人冲出去就算不错。就算冲出去,没有接应,没有粮食,百里溃败,能安全到达戚县的人也不会超过三成。还有……”孙坚忽然反应过来。“你刚才说明天一早就走是什么意思?”

    第952章 赌个大的

    孙策收起笑容,捻了两下手指,眼神变得很凝重。

    “我说明天一早就走有两个意思,其中一个刚才已经说过了……”

    “这不行。”孙坚不加思索的一挥手,根本不予考虑。

    孙策也知道这不可行。孙坚领的这一万多人中,至少有一半是多年积累的嫡系,如果这些人损失太大,孙坚不仅威声扫地,自信心也受到重创。孙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没有门生故吏,孙坚的嫡系来自于意气相投的游侠儿。这些人之所以愿意跟着孙坚,大多出于义而不是忠。他们相信孙坚能给他们带来富贵,能够保护他们。如果孙坚抛弃他们,他们也将抛弃孙坚。

    孙坚如果想自己跑,袁谭怎么可能拦得住他。可要是没有了这些嫡系,他就算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孙策自然不会让他就此养老,但他又怎么可能甘心仰儿子鼻息。

    “那就用另外一个意思:反客为主,抢占山阳,还袁谭以颜色。”

    孙坚和朱治交换了一个眼神,疑虑重重。

    秦松眼珠一转,迅速取出地图铺在案上,扫了一眼,轻拍案几。“君侯,这个方案好。如果能抢占山阳,就能将战线推到兖州,东接鲁国,西接陈留,豫州就真正安全了。”

    孙坚和朱治凑了过来,秦松用手指在陈留、山阳、鲁国之间划了一条直线。朱治恍然大悟,轻笑一声:“高明,以攻代守,不仅鲁国安全,梁国也会轻松很多。只是……”他转头看着孙策,眼中既有兴奋,又有疑惑。“粮草怎么办?没有粮草,我们支持不了几天。”

    “两个办法:一,杀马而食,多支撑三到五天,等待郭嘉率部增援。我已经通知梁国、陈国、沛国准备粮草,最多十日,粮食危机就能缓解;二,袭击袁谭的粮道,想办法劫他的粮,劫不到就烧。就算是两败俱伤,我们只要比他多一口气,就算赢了。现在战场在兖州,僵持下去,影响最大的也是兖州。我们可以把豫州赔光,袁谭能把兖州赔光吗?他想赌,我们就跟他赌个大的,看他敢不敢跟。”

    朱治惊讶地打量着孙策,半晌才道:“少将军,我一直以为你谨慎,没想到你也会豪赌的时候,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

    孙策笑笑,不说话,眼睛直视着孙坚。有人说过,用兵贵在奇正相依,真正的军事家往往是冒险家和精算师的矛盾统一。单纯的冒险和谨慎都没有意义,战略上要敢冒险,战术上要善于精打细算。战略上敢于冒险,才能为人所不敢为。战术上精打细算,才有可能实现既定目标。

    孙坚沉思良久,苦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代价太大了。几天时间就要吃掉四百匹马,小子,你还真舍得啊。”

    “有什么舍不得,这些马本来就是我抢来的。如果能拿下山阳,这个损失还有机会补回来。我本来想借此机会拿下半个徐州,现在被袁谭坏了事,自然要来兖州找补。”

    孙坚“噗哧”一声,伸手指指孙策,对朱治说道:“君理,你看,他还是个不吃亏的。”

    朱治抚着胡须笑道:“这一点随君侯。”

    孙坚大笑,一掌拍在案上。“好,就依你,我父子联手,与袁谭较量一下。”

    秦松笑盈盈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送将军一个礼物。”转身取出一件包裹,放在孙策面前。孙策打开一看,忍不住笑了。“文表,你是个有心人啊。”

    秦松拿出的是两副地图,一副兖州地图,一副山阳地图,都是他从昌邑城里带出来的。

    ……

    袁谭坐了起来,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收到孙策已经到达战场的消息,他一夜都没睡好,前年浚仪之战的点点滴滴一下子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仔细回想着战事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安,总有种上了陈宫当的感觉。

    孙策是来了,但我困得住他吗?

    袁谭叫来亲卫,点起灯,铺开地图,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了,暗叫一声:“陈公台误我。”他卷起地图,匆匆出了帐,来到一旁的辛毗帐中。辛毗还没起,睡得正香。侍者想叫醒辛毗,袁谭拦住了他,示意他出去。侍者嚅嚅地退了出去。袁谭跪坐在辛毗床前,俯身轻呼。

    “佐治,佐治。”

    “谁啊?”辛毗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袁谭,愣了一下,随即翻身欲起。袁谭及时伸手按在辛毗肩上,陪笑道:“佐治,是我。”

    “使君,你这是……”

    “佐治,我一时不察,被陈宫所误,特来向佐治请罪。”

    辛毗放松了下来,轻轻吁了一口气。“使君请起,这件事错不在使君。当然错也不在陈宫,各为其主罢了。按照我的计划,使君会有所斩获,曹昂的损失却会非常大。”

    袁谭面红耳赤。辛毗这句话看起来大度,实际上等于说他分不清敌我。陈宫是曹昂的人,几次拒绝了他的辟请,他还去听陈宫的建议,拒绝辛毗的建议,无异于与虎谋皮。

    “佐治,现在孙策已经到达,方与、湖陆之险无用,如果孙策向西南突围,取道梁国而归,奈何?”

    辛毗坐了起来,抱着被子。“如果孙策只想接应孙坚撤退,那使君倒不用担心什么。两军交战,有所损伤是很正常的事。刘和占据徐州南部,随时可能进入九江、沛国,孙策会先对付刘和,不会与使君决裂。”

    袁谭松了一口气,觉得有一定道理。孙坚如果死了,孙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孙坚又没死,只是吃了点亏,孙策应该不会死缠不放。

    袁谭这口气还没吐完,辛毗突然脸色一变,掀被下床,匆忙套上了鞋,冲出大帐。袁谭吃了一惊,也起身跟了出去。刚出帐门,就听到急促的战鼓声。袁谭大吃一惊,几步赶到望楼下,冲着上面瞭望的候卒叫道:“哪个营报警……”

    “使君,是程校尉的大营。”候卒一边伸长了脖子查看形势,一边大声说道:“有人突营。”

    “突营?”袁谭吓出一身冷汗,手脚并用,冲上了望楼,只看了一眼,便疑惑的咦了一声。辛毗在下面仰着头,大声说道:“使君,究竟怎么回事,什么人突营?”

    “不知道啊,看样子是从东向西,难道是孙坚要突围了?”袁谭看看东侧孙坚的大营,又摇摇头。孙坚的大营一片安静,根本没有突围的迹象。这时,辛毗也挤了上来,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也是一脸疑惑。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第953章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战鼓声很快平息,大营又恢复了平静,但袁谭和辛毗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

    程昱、朱灵很快派人来报告,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有两百骑从他们大营之间穿过,试图上前拦截的当值将士被击溃,伤亡三十余人。这些都是次要的,有一个信息非常关键。

    孙策本人可能在这两百骑中。

    袁谭很尴尬,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刚刚还在能同时击杀孙家父子的兴奋和困不住孙家父子的担心之间纠结,现在就证明他的兴奋也好,担心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纯属他想多了。

    孙策来了,又走了,根本没给他尝试的机会。

    辛毗拍了两下栏杆,脸色越来越阴沉。袁谭见了,心里一紧,连忙问道:“佐治,怎么了?”

    辛毗抬起头,看着孙策等人消失的方向。“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山阳危矣。”

    袁谭面色微变,随即脱口而出。“不会吧?”

    辛毗看看他,露出无奈的苦笑,转身一步步地下了望楼。袁谭连忙跟了下去。他心慌意乱,腿也有点软,差点摔下去。好在辛毗早有准备,接住了他。两人向大帐走去。辛毗一言不发,袁谭的脸色越来越白,后背全是冷汗。

    孙策反客为主,想图谋山阳?山阳不仅是人口密集的大郡,还是兖州的州治,他这个兖州刺史就驻扎在山阳。如果山阳被孙策夺走了,他这个兖州刺史的脸面将荡然无存。

    我为什么要把孙策诱到山阳来?这简直是惹火烧身啊。袁谭越想越后悔。

    “佐治,这可怎么办?”

    “不急。”辛毗快步走进帐篷,找出地图铺在案上。他嘴上说不急,但额头却有晶莹的汗珠。袁谭看得真切,暗自苦笑。能让辛毗这么紧张的事还真不多。辛毗趴在地图上,目光来回逡巡了片刻,用力敲敲山阳。“使君,立刻加强任城、南平阳、鲁三城的兵力,防止孙策的主力从此进入山阳。”

    “孙策向西去了,为什么反而要加强东北方向的任城?”

    “向西去的只是数百骑兵,能起到袭扰作用,却不能攻城。真正能威胁我军的还是孙策的步卒主力。湖陆有吕虔,方与又有曹昂,孙策很难直接突破,只有绕道任城。”

    辛毗指着地图解说了一番。袁谭越听越心惊,汗珠从额头滚落。辛毗描绘的前景太吓人,他不愿意相信,但他却有一种直觉:辛毗说的很可能会成为现实,孙策不仅仅满足于救出孙坚,他很可能想夺取山阳。

    一部取道任城进入山阳,一部从睢阳北上济阴,再加上孙坚的部下,孙策可能集结至少三万人争夺山阳。一旦得手,不仅山阳、任城易手,定陶以南的济阴也会成为孙策的囊中物,战绩将推进至鲁、昌邑、定陶一带。

    袁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佐治,孙坚能坚持那么久吗?从他被赶出昌邑到现在,已经有七八天了,朱治带来的粮食应该吃完了吧。孙策虽然来了,可是骑兵能带多少粮?杯水车薪啊。”

    辛毗抬头看看袁谭。“使君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个赌博,能不能成功,恐怕孙策也没把握。但孙策敢赌,我们却不敢赌。其一,正因为可能性不大,诸县戒备不足,孙策反倒可能险中求胜。其二,孙策可以承受两败俱伤的结果,我们却不能。”

    袁谭的脸更白,冷汗涔涔。辛毗说得对,就算是两败俱伤,孙策也可以承受,没人可以指责他什么,孙坚也不能。可是他承受不起,如果丢了山阳,他前年击败孙策积累起来的威名将一扫而空,他的父亲袁绍也可能会对他“失望”,说不定会借此机会免去他的兖州刺史之职。

    “佐治,我们该怎么办?”

    辛毗手指轻叩案几,沉默了好一会儿。“使君,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孙策想反客为主,我们不能跟着他的步伐走。计算时日,不论是从东来还是从睢阳来,至少还有三五日。如果三五日内,我们能歼灭孙坚部,则内患可除,再分兵拒敌于境外,还有机会取胜。”

    辛毗抬起头,眼神狠厉。“就算最后败了,山阳失守,击溃孙坚也足以将功折罪。”

    袁谭迎着辛毗的目光,权衡了很久,咬咬牙。“好,就听佐治的。”他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一挥手,大声说道:“传诸将中军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