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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李斯听到这一句消失了许久话,一瞬间背后冷汗都出来了。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何此时……陛下忽然提及……那两个人?

    当年他顾念救命之恩放走了那个人,陛下应该也知道,陛下甚至默许他逃到了楚国……

    时至今日,为何会提起?

    嬴政本也没有想得到回答,自顾自地背过双手,微微仰头看向上方,眯着眼睛,仿佛还能看到曾经无比熟悉两道身影。

    英武干练、有勇有谋青年,冰雪为姿、剑术通神少女。

    青年身影随着时间慢慢地被风霜浸染,从青年到中年,那个人为自己呕心沥血,不可谓不心竭力。

    少女则似乎从来都不会改变,超然立于岁月长河之外,永远都以一种遗世独立姿态看着这个世界,但她却一再地为他涉足红尘之中。

    他们都曾自己身边,无论怎样风雨坎坷都替他遮挡,他们是“王子政”崇敬依赖长辈,他们保护着“王子政”度过了无数腥风血雨,护着他坐上至尊王座,世人称颂他们是大秦双壁,赞誉他们如同帝国城墙一般强大可靠。

    但是,终,他们却都消失不见了。

    大秦双壁,片瓦不存。

    “……是啊,李卿当然会知道……当年若非项太傅与瑶光先生,李卿亦不能站到这样位置……”

    嬴政声音里透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怀念,那是沉淀了太多年却始终无法抹消思念与感激、愧疚与不悔酿成厚重怀念,只需轻轻揭开一角,就会倾流而出。

    ☆、第14章 瑶光真人

    嬴政眯起双眼,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几十年前情形。

    就这个王宫,就这间宫殿,尚且年轻自己拉着项少龙手,说,项太傅,寡人今天一切都是太傅给,这个天下,寡人和太傅共有,这个王座,寡人和太傅共坐!

    他强硬地拉着项少龙往王座上去,项少龙则无比坚定地推辞,后近乎落荒而逃。

    从那时开始,两人之间就有什么不可挽回了。

    嬴政依然记得很清楚,清楚记得当时每一幕,当时项少龙每一个神态,当时项少龙慌乱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光洁地砖上模模糊糊窥见倒影。

    那时候,自己神情已经透露了一切。

    那种狰狞笑容根本就不是信任,也不是什么真心想要分享权势。

    坐上了王座嬴政尝到了权力味道,他开始着迷,于是,他开始恐慌——怎么能留下一个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王子政”人?

    即使项太傅对他恩重如山,即使项太傅无心权势,嬴政也不能放心。

    所以,才有了那让座一幕。

    所以,终才有了项少龙举家逃走那天。

    嬴政率军追杀项少龙,追到地道入口,他知道,唯一一个知道真相人就对面。

    那时候,李斯巧言劝他不要再追下去,说项少龙一人不足以成事,说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办法有是。

    于是,他就顺着台阶走下来,放过了项少龙,也彻底放下了自己少年时代。

    赵盘和项少龙之间所有恩义情谊都那一刻断了。

    嬴政后一次作为“赵盘”放了自己师傅一条生路。

    从那时候起,嬴政和昔日“赵盘”再无半点关联。

    项少龙走后,嬴政反而开始怀念起来。

    满朝文武再无一个人会像项少龙一样真心为他考虑,他们效忠他,为是功名利禄,为是高官厚爵。

    但是,嬴政从未后悔。

    每当此时,另一道身影就会愈发清晰起来。

    如白云,如清风,如仙鹤,如松竹,逍遥自,体任自然,飘逸出尘,恍然不似红尘客。

    那个人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早早地离开了秦国,从这个天下间消失了。他登上帝位没有多久,那个人就向他辞行,他拼命地挽留,许以权势,许以富贵……通通都没有用。

    那时候嬴政真慌了,那时候他才相信瑶光先生真毫无所求,只是单纯为了一个“可能未来”而不辞辛劳地教导他、保护他、帮助他。

    两人初识之时,她已是名动七国剑客,他只是流落他国“质子”,因此他始终无法相信“瑶光真人”会不计回报地为他做了那么多事。直到分离之时,他才终于确信,却已经太晚。

    “王子政”曾亏欠“瑶光”所有信任与情谊、敬仰和憧憬全部都分离那一刻升华到了无法动摇触摸地步。

    与如今围绕着他虚情假意和冰冷孤寂相比,这一份情谊弥足珍贵。

    瑶光先生……

    时隔多年,瑶光先生再次出现。

    奇妙是,瑶光先生名号又一次与“墨家”一起出现,就像是很多年前七国并立时候,两名剑客名动天下,世人以十六字传诵他们兵器,那十六字也一度成为整个大秦对“大秦双壁”称颂。

    似剑非攻,墨眉无锋;破云藏锋,万剑归宗。

    瑶光先生,这一次,你还是与墨家一起?

    那么,你是对朕不满,要来推翻朕?

    又或者……你只是想来看看,朕是否实现了你当日期许?

    嬴政转身看向李斯。

    “李卿,蒙恬将军已前往迎接瑶光先生。”

    李斯下意识地应下,过了会儿整个人都懵了。

    瑶光真人竟然再次入世了吗?!

    但是李斯没有追问机会,嬴政显然已陷入了追思之中,再没有说话意思,李斯安静地退下,急招下属前来议事。

    如今秦国,恐怕再没有人比李斯加清楚“瑶光真人”对秦王意义,因为这个名字和太多不能传播往事一起被刻意地埋藏起来,一藏就是二十多年,本来或许也会永远地藏下去。

    为何这个节骨眼上“瑶光真人”会再次出现?

    四匹毛色鲜亮毫无杂色白马拉着一驾豪华车辇官道上疾行,车辇两旁随行骑兵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履行着护卫职责,统帅这些骑兵赫然是上将军蒙恬,此刻他策马行于马车右前方,周身是肃杀之气。

    这样一支车队,别说是平民百姓,哪怕是文武官僚也不敢逼视,远远看见了便迅速避开,因此这一路行来竟是从未停过。

    车厢内端坐着一名蓝白道袍少女,一手持着一卷《道经》,她目光虽落竹简上,双眸却并没有聚焦墨字上。

    老子所著《道经》、《德经》两部合称《道德真经》,是道家必修经典,从小到大,这两卷书她已经看了无数次,早已熟极如流,此刻拿着这卷典籍只是不想让自己无所事事地坐车内被外面“将军”看出异常来。

    瑶光虽只是瞥了一眼竹简,也发现了这是《道经》古本,和她熟习略有不同。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汉以后,为避恒帝诲,统治者改“恒”为“常”。

    这种细微差别本不算什么,但是无数类似细微差异终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鸿沟,令瑶光清楚地认识到这个时代并非她所熟悉时代,它要比她知道加古老,加接近圣贤生存时代。

    这里是秦,并非唐,这个时代,她师门尚且没有建立,她失去了托庇之所,没有可依赖之人。正因如此,她必须加小心谨慎。纵然盛唐,纯阳宫观主一样要对九五之尊秉臣下之礼,何况如今无所依仗瑶光?

    蒙恬瑶光面前跪下那一刻,她完完全全地震惊了,蒙恬说奉王命迎接她回朝,她心里讶异不解几乎到了极点——她万万没想过自己会引起这个天下至高无上那一位关注,而且这旨意听来还如此怪异!

    何为“恭迎还朝”?

    从未来过,何以“还”?

    刹那之间无数念头飞过瑶光脑海,她虽然一时半刻理不出头绪,却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但凡她言行举止有任何不妥之处,都可能变成催命符。

    瑶光回神刹那立刻收起了所有惊讶,只留下一脸平静淡漠。

    天幸蒙恬当时极为守礼地低着头,否则他或许就会和张良一样看到瑶光当时诧异错愕神色。

    瑶光大着胆子没有跪迎圣旨,而是就那么从蒙恬手中取了圣旨——倘若这个蒙恬是她知道蒙恬,倘若蒙恬没有欺骗她,那么,能够被秦始皇“恭迎还朝”“瑶光真人”必然地位特殊,很有可能无需行跪礼——展开圣旨之后,瑶光微微皱眉。

    布帛上只有短短四个字:先生安好

    先生?瑶光真人?

    瑶光敛去所有思绪,微微颔首,轻声道:“蒙将军请起。”

    说话时候,瑶光已经做好了如果被识破不得不动手准备,左手暗暗比作兰花之形——那是万花谷中绝学百花拂穴手起手式。

    百花拂穴手,点穴截脉,伤人无形。

    这正是她坚称自己尚能自保原因。纵因伤重不能使出剑宗剑术,她还有这张底牌。

    蒙恬利落地站起来。

    那不过一秒时间瑶光度来如同几个呼吸,幸而,蒙恬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退后一步,依旧保持着极为恭敬态度请瑶光上马车。

    瑶光慢条斯理地将圣旨重卷起,抬头看向那一队骑兵末端,果然看见一辆极为惹眼驷马高车。一抹流光飞地划过瑶光黑眸,她不再开口,而是相当矜持地以眼神示意蒙恬带路。

    如瑶光所想,蒙恬仍旧没有不满模样,相当配合地上前领路。

    蒙恬背过身时候,瑶光扫了人群一眼,和不知何时藏到了人堆中儒衫青年对了个眼神。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青年神色,那种古怪表情像是有满腹疑问又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这里看出答案。

    瑶光笑着轻哼了一声,举步跟上蒙恬。

    或许张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却不知她想找个人来问出答案。

    瑶光真人、秦始皇称为“先生”、蒙恬将军前来迎接、四匹马拉车……

    凡此种种,怎能不让人疑窦丛生?

    马车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使用,而拉车马匹数量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家里养了多少匹马就一股脑地赶去拉车——若是谁敢这么做,恐怕当天就下了大牢。

    帝制以下,建制均须循礼。

    天子驾六,诸侯及卿驾四,大夫驾三,士驾二,庶人驾一。

    这就是关于马车规定,普天之下,唯有天子能以六匹马拉车,诸侯及卿可以用四匹,如此类推。

    以驷乘马车相迎,这就是说秦始皇给“瑶光真人”如同诸侯公卿待遇。这种殊荣固然令人得意,会令人忐忑,尤其是不知为何自己能够得到这般待遇“瑶光”。

    瑶光并没有为车内豪华精致到奢侈布置动一下眉毛,而是相当习以为常地铺上厚实毛毯位子上坐下。

    李唐奉纯阳为国教,诸般珍宝从不吝啬,于睿是刻意地将种种奇珍异宝布置到瑶光起居之处,但凡吃穿用度,从不亏瑶光一星半点,早早地以富贵满了瑶光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