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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节

      虽是女子,亦不能不讲气节。皇帝也是想明白此点,才恍然自己前一阵子都是钻了牛角尖了。——只是,太后如果不是知道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她不可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于说,哪怕那天马十把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告诉了太后,她也很难这么笃定地用这句话来劝解自己……

    太后是肯定已经完整听人复述过那天的事了。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来——按着这条思路去想,徐循的表现,就实在是透了疑点。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表现得那样淡泊,又何须把一切向太后吐露?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后一定会设法为她说话的。

    而徐循身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是他觉得不舒服的,让他觉得她没那么柔顺,不能照着他的意思来的。但亦有很多东西,令皇帝都觉得宝贵珍惜,其中,她的直率、善良和勇敢,正是很重要的几样品质。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他身边的红人没几个简单货色,从伺候他起居的马十,为他批红的王瑾,他的内阁大学士乃至六部高官们,所有人都起码有很多张面孔……他们给他看的是一张很漂亮的皮,而他却能看穿许多人丑陋的真面目。

    男人们、宦官们争,是因为争到了高处能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好处……哪怕是那些低等的小宫女们争,皇帝也能理解,也能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这些包围着他的虚假感到厌倦。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又还有多少机会去听到一句真话,还有多少人,会以真诚的自己对他?

    这种伴随着权力而来的孤独感,在权力的顶峰自然感受得最为深刻。他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不必去猜测别人,也不必让别人来猜测他,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放下权力这个手段,踏踏实实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能令他感觉到他自己还是个人。

    很多事,能深想都不愿去深想,更乐意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做家翁,真当他傻?皇帝毕竟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弱点,即使只是自欺,亦都希望能有一片净土,在这世上为他独存。

    然而,到末了到底还是要用掂量的眼神,去打量身边的一切,再度认清这么一个事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都不够真诚。最终还是要猜测、揣摩枕边人的心思,往恶里去猜测所有人的用意……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忽然间有几分理解了祖父的脾性。

    在权力的高峰盘踞得越久,对人性也就会越来越失望。亲如父子又如何,三个儿子的心思,老人家心里怕不会不清楚。

    然而,最烦恼是,虽看得透,但感情依然存在,即使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们付出感情,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这真心也许已经被人轻蔑地践踏,但皇帝依然有种极为难受的冲动——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他不愿再追究下去。孙玉女也好,徐循也好,甚至是皇后,他都不愿去挖掘她们可能存在的丑恶一面,他情愿事情就这样含糊下去,即使被骗,都依旧被骗下去。他情愿相信他的妻妾们大体都是好人,从没有人口是心非、阴谋诡计……

    就算皇帝自己已经很难把自己称作一个完全的好人,即使他夺走过许多人的生命,放弃过许多正义、公平,纵容过许多邪恶,但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因为他是他而爱他,而并非因为他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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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有了个皇长子了,皇帝对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反应比较平淡,而且也比较令人费解。——这么多人不用,他偏偏重新起用了庄妃身边最有脸面的宦官总管柳知恩来重新管理宫务。甚至还把话说明白了,让柳知恩出来,就是为了照顾小吴美人的。

    如此风头火势的时刻,皇帝的种种举动,当然都会引来众人的一番猜测。长宁宫里也少不得议论的声音,几个心腹宫女不论,周嬷嬷也是有点担心:这一阵子,皇帝似乎忙于政务,几乎从未踏入后宫。长宁宫这里,自然也许久都没有得见天颜了,再加上这富有玄机的安排,是由不得周嬷嬷心里不犯嘀咕。——若是连皇帝都疏远了长宁宫,贵妃娘娘在宫里,可就连一丝体面都没有了。

    不过,和下人们比起来,孙贵妃却是要镇定多了,皇帝的安排,似乎并不能激起她的情绪反应,每日里和罗氏一道看顾小皇子,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眼看册封大典在即,小皇子自有各种衣服需要预备,孙贵妃现在就是忙活着这事儿呢。什么玉牒啊、废后啊、小吴美人啊、南内什么的,好像压根都没进入她的视线一样的,连皇帝减少了前往后宫走动的脚步,都难以引起她的慌乱。

    “怕什么。”也许是看出了周嬷嬷暗藏的忧虑,孙贵妃随口分说了一句话,就把周嬷嬷的担心给堵住了。“有栓儿在这,难道大哥还就不来了?”

    皇帝终究还是来了,他不可能完全绕开长宁宫,哪怕后宫谁那里都不去,他也舍不得长宁宫里的宝贝儿子啊。

    栓儿已经是两个多月了,是个敦实的大胖小子,虽然才这么小,但脖子居然已经硬了,可以试着往上微微地抬一抬,吃喝拉撒都很顺畅,让人操心的地方也并不多——还学会了怕生,皇帝身上的气息他不熟悉,一抱进怀里就要哭。还是孙贵妃笑吟吟地从他怀里把栓儿解救出来,才止住了小孩儿的干嚎。

    “大哥你抱的姿势也不对。”她和皇帝说话,语气一直都是特别随便的。“这不是小狗儿,不能托着腋下就算完了……你瞧我,得把屁股给抱住,他舒服点儿就不会哭了。”

    皇帝的确很少抱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听孙贵妃说了,便和她学了一下,栓儿却还是要哭。这回,连孙贵妃都没法解围了,还是养娘一语道破:“只怕是拉臭臭了。”

    当下便把孩子抱下去换尿布了,孙贵妃笑着给皇帝斟了杯茶,“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进来瞧儿子。”

    皇帝说,“边防近来多事,我心里想要出去巡视一番,不过也不知能不能空出时间来。这一阵子可不是都在忙这个?”

    其实,他也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了宫廷书院、画院里,当然还有马球等各色运动来消耗皇帝的精力。反正后宫也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他愿意的话,甚至能在短时间内就拉起一队新的宠姬,而后宫里的女人们,只要不是他主动告知,又或者胆大包天地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对于他的行踪,一般都是一无所知。

    孙贵妃果然哦了一声,体谅道,“我说呢,果然是忙着正事——儿子马上就要封太子了,我料着你这当爹的,有一点闲空,必是要进来瞧他的。”

    两人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皇帝在长宁宫里,一般也都很自在。可今日,他没有感受到长宁宫的治愈,孙贵妃表现得越正常,他心里就越不舒服。一个问题越来越大,几乎如鲠在喉,皇帝本想再忍忍,但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可不是这么说呢么——还没问你呢,”他似乎也是兴致勃勃。“那小吴美人真就是那么巧,在你宫里的时候才觉出有孕?”

    孙贵妃嘴唇一瞥,倒是似笑非笑的。“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我还没去看她。”皇帝忙道,“好容易得了空,当然先来看你和儿子了。”

    “哦……”孙贵妃这才满意了——她今日情绪似乎不高,眉宇间总有些难言的讥诮,虽然笑也笑,劝也劝,但皇帝能感觉得到那没好气儿的态度,仿佛就是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露出一角。“她要这么说,我倒还不好多提了——反正,你要觉得是那样,那就是那样吧。”

    皇帝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难得的喜事,倒像是她欺负到你门上了似的。”

    “也不是说欺负我……”孙贵妃哼了一声,“明知是有了身孕,还瞒着我,说什么想回长宁宫,永安宫住着不舒服,我念着旧情答应了,一转头一吐,就把自己这有孕的消息给散布了出去。这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我呀?好像我成天就盯着别人的肚子似的,她倒好,住在长宁宫里,出个差错,必然都算我头上,觉得我是有了皇长子,便容不得别人了。生了儿女那还是算她的,永安宫现在不行了,拍拍屁股就往长宁宫走,指望我和菩萨一样供着她呢……你说这小吴美人做事,怎么就好像把世上人都当傻子看了呢,好像就她一个人聪明似的。这股子下作劲儿,真让人看不上。”

    这一大通抱怨,和炒豆子似的,连皇帝都是愣了愣神,才明白了孙贵妃那弯弯绕绕的逻辑。他便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不整这些了,安安稳稳让罗氏生下来,就写她名下,住你身边养也是一样。如今,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坏了名声……”

    话由未已,孙贵妃面色一变,眼圈儿、脸蛋儿,登时就都红了。

    皇帝看在眼里,已知失言,还未说话呢。孙贵妃便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额前一根筋眼看就鼓了出来,突突地只是乱跳。这股怒火,连皇帝都难能一见,他忙要说话,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贵妃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汇成了溪流。

    她张了几次口,方才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哑了嗓子、变了调,“好,她倒是把我坑得好惨,现在连你都这样说,我竟真成坏人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只问你一句,当时我和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若觉得不好,如何当时不提?如何又去临幸了罗氏?”

    这话并不假,皇帝当时也是吐口答应过的,被孙贵妃这么当面问到脸上,他也有点下不来台。沉下脸来还未说话,孙贵妃便道,“宫里谁说我不是,我都不放在心里,她们觉得我是瞄准了胡姐姐的位置,觉得我要杀了罗氏……这都罢了,我和她们本来也处不大来。如今连你也这样想,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她就要去寻白绫,“今日我就吊死在这里算了!”

    刚才那句话,要说没存了试探的心思,那是假的。只是皇帝也没想到孙贵妃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一句话说错就到了要上吊的地步,当下连忙拦腰上去抱住,“你有病啊!一句话而已,这就要死?”

    第一句呵斥出去,越发是火上浇油,孙贵妃在他怀里只是挣扎,口口声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帝和周嬷嬷等人一拥而上,好容易才约束住了她的行动,她见挣不开,方才喘着气,冲皇帝怒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对我动了疑心么!人人都觉得我不好,你也便这么觉得了。把永安宫那什么柳太监放出来照顾吴雨儿,又不进后宫,又是常去清宁宫请安……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是个坏的,又要图谋你的儿子了……”

    说着,一头也是气,一头也是委屈,脸一偏,埋在周嬷嬷怀里便大哭了起来。“嬷嬷!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我是比窦娥都冤……”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连气都喘不上,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平日里的雍容大度,此时哪还剩下分毫,埋在周嬷嬷怀里的脸,还露了点侧面,早已经是全哭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水流过,冲开脂粉,留下了淡淡的泪痕。

    周嬷嬷唬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恐惧地直视皇帝——却是连素日的礼仪都忘了。孙贵妃哭得嗓音都变了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嬷嬷,连他都不要我、都不信我了,嬷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这还是贵妃在哭泣吗?这简直是个小孩子在打滚撒泼!皇帝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当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间,他想到了徐循冲他发脾气时候的样子——她也是愤怒到了十分,眼神剑一样锋利,说出口的话语,周身的气势,更比冬风都要凛冽。然而,她始终没有失去的,却是她的尊严和仪态。她的情感虽然强烈,但那强烈的情感里,并没有一种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直到现在,皇帝才明白那是什么。

    伤心。

    徐循没有伤心,起码在当时,徐循还能把伤心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他看不出一点端倪。也是因此,他才会如此愤怒,如此受伤,他没有从徐循的行动里感到她对他的爱。

    现在回头想来,即使是对他发火,那时的徐循也是美的。她仿佛正在熊熊燃烧,从内到外,那种风华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而如今的孙玉女呢?她和美丝毫也扯不上关系,她已经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哭得什么都不顾了,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尊严、没有仪态,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于说求生的意志,也许在当下都已经失去。一个人伪造得出语气,伪造不出情感,她的皮囊已经被无尽的伤心和委屈充塞,留不j□j面二字。这是一个几乎已经被击败的人,站在她跟前,很轻松地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