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傅云昇长叹了一口气,神色间显出了一分愁绪,笑容也免得有些勉强了。
不得不说,方才与宋泓弛相谈之时,沈知寒也明显感觉到了宋泓弛与生俱来的威严,虽然他面带微笑,但内里散发出的气势很有些慑人,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在他的压制之下,只能顺着他的话题和意图走,根本就容不得有半分的异议。
而现在与傅云昇说话,显然就已经没了这种压迫感,沈知寒思忖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信息,说不定可以从傅云昇这里打开缺口。一来,傅云昇跟着宋泓弛,或多或少总是知道一些的,二来,冲着父子关系,傅云昇也应该没有必要欺瞒哄骗。
他自然已经从思云卿口中得知了其一心报仇的意愿,此时故意透露思云卿的存在,一是为了探一探傅云昇的虚实,二来,也是希望宋泓弛得知此事后,能稍稍牵制那思云卿。毕竟,他如今得了思云卿的所谓好处,却还不知道思云卿要与他做什么买卖,为免受制于人,还是谨慎些的好。
那思云卿的确是个危险之人,只是,傅云昇这样的言语,是否也等于间接承认了些什么呢?
“父亲好像对此人甚为忌讳。”沈知寒不动声色地顺着这话题往下,表面是忧心傅家的安危,可实际却是字字带着探究:“为何不可接近他?他是会对我们傅家 ,还是会对相王,或者陛下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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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面对着笑意可掬的石将离,宋泓弛端坐在太师椅上,浅浅地尝了一口余温尚热的“极品大红袍”,一反平素的不言不语吗,唇边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声音压得低低的。
“相父今日说话颇为隐晦——”石将离只觉背脊一凉,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掐了一记,却还不得不强自镇定,硬着头皮装傻充愣:“想来,定是朕近日朝务繁芜,精力不济,竟然听不太明白……”
宋泓弛唇角扬起冷酷的笑,黝暗的黑眸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光亮,搁下手中的茶杯,语调悠悠,已是没了君臣之间的敬称,强弱立现:“陛下不用同我打马虎眼儿了,难不成,还要我明示不成?”略微顿了一顿,他突兀地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可咬字却极重,一个一个,仿佛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了过去:“好,那我也不怕放下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便就不可能醒得过来!”
那一瞬,看到石将离跪在宋泓弛面前,他呆了呆,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倒是那小厮很识相,立刻便就无声无息地告退,想从未出现过一般。
如今,他出了此言,便就已是在明示自己最后的底限了。
对于这样的言语,沈知寒很有些震惊。他一直以为,她的眼中,“沈知寒”与一个玩物无二,可却未曾料想,她竟然会有如此,言语,竟然为了他不惧被废了帝位!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女子了。
石将离并不回话,只是倔强地仰着头看他。
到底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精,不过数语,话便不知不觉就由“沈知寒”转到了“韩歆也”的身上,平淡之中,满是斥责。
石将离缓缓起身,转过身来看向沈知寒,语气生硬也略显冷漠,那眼神,仿佛是一种质问:“这话,是凤君告诉相父的么?”
这样的话,在此时此刻,竟然也不知是规劝,还是挑衅!
☆、长叡(上)
我第一次见到石艳妆时,她正在站在原莲山下谷地里,神色淡漠地命令手下的武将朝山上喊话,只道我们若是再不降了她,她便就要放火烧山,继而屠城灭族!
坐以待毙,烧山屠城,没有一样是我们能接受的结果,对于这样一个入侵的暴君,我们作为原莲山山神的子女,能做的便是拼死抵抗!
所以,那时我狠狠咬牙,拉弓射箭,一箭便就射穿了她的肩膀――
可惜,没能射中她的胸口!
她虽是中了箭,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可是却倔强地稳住身子,推开一旁大呼小叫的侍卫,一把便折了箭尾,尔后,她抬头瞪着我藏身的地方,那冷凝的眼神,仿似要将我活活冻死在那里。
可惜,她也只能这样发狠而已,因为我藏身的地方与那谷地之间,隔着一道易守难攻的深渊,堪称天堑。
那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兵攻打南蛮。
那时,我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成为我的倾心所爱。
我,叫思长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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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南蛮王递了降表,据说是因为担心过分抵抗会引得大夏全力猛攻,而西凉、北夷和东瀛已明确表示不会施以援手,南蛮国力本就贫瘠,若是继续顽抗,或许真的会灭国。
但我认为,南蛮王并不是怕灭国,而是怕自己失了王位,所以才这般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我不过南蛮摆夷众多族系中一个不起眼的族长,即便是在圣教里,也只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很多情绪,我只能腹诽一番而已,为了族人,我知道何为三缄其口。
不过,我却全然没有料到,堂堂的的南蛮圣教祭司,竟然会向我下跪乞求的一日!
那时,看着一向威风凛凛的刀洌跪倒在我这个无名小卒的面前,我错愕当场,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据他所说,那大夏女帝之所以兴兵攻打南蛮,是因为她心爱的男子早逝,难忍痛失挚爱的折磨,得知南蛮圣教有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便寻思着以此使得自己的爱人死而复生。
我听罢只道荒谬至极!
其实,这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原本是缘于我们原莲山一带的传说。传言,原莲山的山神垂怜爱人逝去的孤苦女子,会将情郎的魂魄召回来,附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与其相会,成全相思不得的痛苦。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谁能拥有山神的力量?当初刀洌为了登上大祭司的宝座,唆使他手下的一干族人对他大力美化,甚至神化,如今,却是招来了无妄之灾!
如果刀洌真有这样的本事,南蛮国内众多百姓,谁还会怕死?即便战死也可以死而复生,又怎会这么轻易就向大夏投降,俯首称臣?!
可是,这样的事实,那丧心病狂的大夏女帝又怎会相信?
刀洌叹息连连,只担心那大夏女帝一怒之下真的将南蛮灭国,届时,只怕便就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了。
其实那时我想,那大夏女帝未必不知道真相,或许不过是需要找一个理由向南蛮出兵罢了,即便这个理由荒谬至极。
我问刀洌究竟是想说什么,拐弯抹角的心里堵得慌。
他便就直言不讳,道出自己的计划――
由他像模像样地举行一场招魂仪式,只道原莲山山神有令,那招回的魂魄只能附在思姓一族的族长思长?的身上。届时,便由我装作遭魂魄附体,一来,可以保住他在教众中的地位,同时也让那大夏女帝知道,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所言非虚,让她多少有点忌讳。二来,那大夏女帝将我带回大夏,若我能将她那情郎扮得相像,获得信任,便可为南蛮获取相应的军情要报,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便伺机将那大夏女帝刺杀,让大夏国内乱作一团,使得让南蛮有机可趁!
这样的计策说得倒是轻松,可一旦开始便就无法回头,走错一步便就是绝对的死路,根本是打算拿我做牺牲品,却还冠冕堂皇地赐予我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他欺我平日里不声不响,像是个闷油瓶,而我也很清楚,自己没有立场拒绝。
刀洌统领南蛮圣教,连南蛮王也对他马首是瞻,若是他随意在教众面前说几句不中听的话,我的族人便难再有平静的日子了。我身为族长,不能只顾自己。
无可奈何,我只能应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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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招魂仪式将按计划进行,之后,按照刀洌的安排,我被当做祭品捆绑了,和那女帝情人的尸首并排搁在一起,沾染所谓的魂魄气息,只等着第二日在千千万万的南蛮教众和那大夏女帝面前进行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
那个男子据说是因为泥石流而身亡的,那大夏女帝竟然牵手将他的尸首从泥泞里挖出来,还千里迢迢带来南蛮。南蛮天气湿热,即便是防腐措施做得再好,我也隐隐闻到了一股尸臭味,免不了腹中恶心得翻江倒海,却只能悄悄在心里骂着晦气。
可是没想到,半夜里,那女帝却独自一人进来了。
她不曾看我一眼,只久久地坐在那尸首旁边,亲手用丝帕蘸了水,细细地擦拭那尸首,那温情脉脉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面对着一具尸首,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她究竟是有多么看重那个男人,竟然连他死了也不肯罢休,不肯放手!?
擦拭完了尸首,她便伏在那尸首身上,将脸靠在那胸膛之上,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重霜,你明日就可以活过来了……”
“重霜,你若仍旧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不会再强迫你……”
“重霜,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
“重霜,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连这女帝之位也可以放弃……”
“重霜,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是在江南的桃叶渡,那天下着雨,你却没有撑伞……”
“重霜,我为你在内廷建了一座与墨兰冢一模一样的寝殿,甚为凉爽,你不用再惧怕京师的炎夏了……”
……
一整夜,她便就这样一直嘀嘀咕咕的,几乎是将她与那叫重霜的男子之间所有的过往都复述了一遍。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鄙夷她的自作多情,这个叫重霜的男子分明就不爱她,否则,又怎会与别的女子共育了孩儿?
原来大夏的女帝也不过是个为情痴狂的傻子,被个男人当成猴子一样的耍,竟然还不知觉悟!
呸!
活该!
谁让她斩杀了我南蛮那么多无辜百姓?
那一刻,我在心里冷笑,为自己日后的欺骗行径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
天蒙蒙亮之时,她才悄悄离开,走之前,将那尸首的头发理了又理,像是恋恋不舍,一刻也不愿分开。借着晨曦的微光,我却朦朦胧胧地看见,她满脸泪痕,眼睛也肿了,可是脸上却还带着微笑。
这样子,哪里像当日那个心狠手辣,扬言要屠城灭族的大夏女暴君?
我的心不知为何,突然颤抖了一下。
若她兴兵攻打南蛮真的是为了要让这个男子复活,那么,她究竟是个多么重情的女子?
可是,重情就能磨灭她的心狠手辣么?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对她的同情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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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计划进展顺利,只除了起死回生的仪式上,刀洌那当胸的一刀戳得太深,险些将我给送到阎罗王那里去!
按照他的说法,就这么贸贸然塞个人出去,便说是换身移魂的起死回生术,别说是那些精明的大夏汉人,就连三岁的小孩子也不会相信。所以,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几可毙命的伤混淆他人视听,这样才能博取信任。
那一刀的确是几可致命,当锋利的刀刃刺入我的胸膛时,我甚至听见了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那一瞬,我竟然看到一旁的尸首睁开了眼!
他眼中竟是有着血泪,模样极其可怖,却并没有如传说中的恶鬼那般扑上来撕咬我,只是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
我又惊又痛,一下便昏厥了过去。
昏迷之中,那种感觉很奇怪,我仿佛魂魄悬空,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的身体,怎么也回不到那里面去。可是,我却有着关于那身体的一切感觉,无论是是冷,是热,是痛。迷迷糊糊中,我见到有个女人的影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模样怎么也看不真切。
她拧了温热的帕子替我擦拭全身,抚触的动作那般轻,那般温柔。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应该是一种花,可我以往从未闻过,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花。她像是伤心,又像是高兴,时时捧着我的脸亲吻,她的唇很软很软,她的手指很暖很暖,那样的触觉令我莫名觉得安心。
就这么昏迷了近乎两个月,当我睁眼醒来,已是置身大夏皇宫里。
那些服侍的人个个惊喜交加,几乎跪成了一片,只有个尖声细气没有胡子的老头小跑步地往外,一边跑一边大喊:“皇天庇佑!皇天庇佑!陛下,君上他醒过来了!”
很快,我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在原莲山下被我射穿了肩膀的女人,那个将脸伏在尸首上一夜情话绵绵的女人,那个明明满脸是泪却还面带微笑的女人,她站在房门口,拼命捣着唇,忍住那几乎要失声而出的啜泣,可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个不停。
尔后,她狠狠地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住我,那拥抱的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窒息。
她低低地轻唤了一声:“重霜!”不过两个字,而似乎像是涵盖了所有。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哀伤与情愫。
我的心弦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心潮的波涛中勉力漂浮了一下,很快便沉了下去,终至于灭顶。
这个女人,她叫石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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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虽然醒过来了,可我的伤却还是很重。
那段日子,我一边躺在床上静养,享受着大夏王宫里各种各样的珍贵药膳,一边寻思着接下来该要如何是好!
我自认没那能耐假扮那女暴君的情郎。就算真的要扮,我对她那情郎也不甚了解,只听说那是个仁心仁术的医者,而我对那大夏的医术一窍不通,早晚会露出马脚的,哪里能撑到获取军事要情的地步?得了,还是几时找机会将那女暴君石艳妆给活活掐死,完成自己所谓“英雄”的使命罢,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