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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主动来问蕙娘的意见。“皇后很可能是挺不到这个时候了,早则半年,迟则两年内,必定有一次大发作,这一次肯定是瞒不过去的。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夫妻就是要有商有量啊,这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小权也不容易,糟心了得有一百来章,终于感到妹子想通了,可以不必头疼以后出外云游如何安置妻儿的问题|难怪这几章这么开心……

    今晚单更,不知道是代更君更还是我自己更,明晚双更哈。

    ☆、128弱小

    皇后的病情,可以说是一直牵动着好些人的心事。蕙娘肯定也很关注这种牵扯到未来二十年后间政治风云变幻的大事,虽说已经知道皇后身有病根,在未来十年内,病情很可能瞒不下去。但这种疯病,总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一年多来,权仲白按时进宫给皇后扶脉开方,治疗失眠,光是皇后一个人的脉案就写了有厚厚一册子。平时在炕上看医案的时候,还经常把和皇后一样,家传有失眠症、有失心疯的几张医案拿来研究,蕙娘虽没有和他谈过这事,但这么冷眼看来,再结合宫中风声,倒还以为皇后在悉心治疗之下,病情有所好转……没想到权仲白一开口就这么肯定,还留存在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慵懒,顿时不翼而飞――现在这事儿,也不止和皇后有关,和孙家有关,不说和权家有关吧,起码也和权仲白有很大的关系,要是皇后的病情被拖到五年后、十年后发作,那倒好说了。可皇后前阵子才闹失眠,紧接着孙太夫人去世,现在孙家还没出孝呢,这一阵子就闹疯病,皇上一起疑心,稍微一查,以燕云卫的本事,以及封锦同皇后之间的宿怨,这要是查出太夫人得病的真相,权仲白可就尴尬了。

    当然,从情理上来说,皇上也无法责怪权仲白什么。太夫人的病不体面,受孙家所托遮掩一二,不对外传扬,也是人之常情。可皇上是那么好糊弄的吗?他心里少不得是要闹点不痛快的,会不会对权仲白有什么额外的猜疑,那也就不好说了……

    此事若只牵扯到权仲白一人,很可能在当时他就直接和皇上说了。不过权神医虽然在家里不大玩弄心机,一直是有一说一,更讨厌和自家人讲求策略,但在该有政治素养的时候,他的敏感度一直也不低,而当时权家虽然在这事上没什么政治诉求,可焦家有哇。为免杨阁老上位太早,权仲白做主把这事瞒了两年,也算是给孙家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扳回一局的希望:皇后的病要能够治好,那孙家在今后的几十年,终究还是有希望的。这病要是治不好呢,若舍得壮士断腕,太子也不是没有登基的可能……

    “你也给东宫把过脉吧?”蕙娘没问皇后的具体情况:权仲白说两年内必定会发作,那肯定是有他的理由在的,她又不是医生,在这种事上,肯定得信赖他的判断。“东宫身上,是否也继承了母系的病根呢?”

    “其实你要说这是病根,也不很对。”权仲白说,“与其说这是病根,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中毒症状。二三十年前,元德、昭明年间,修道炼丹蔚然成风,这两年来我详加查问,此风兴起时,孙侯已经出生,而此前是没有听说过孙太夫人服食金丹的,所以说,皇后是在有毒母体中孕育而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中了丹毒。再加上本身孙太夫人娘家,就有人过中年容易失眠的病根,她自己心事又重,几重因素重叠,这才导致她和孙太夫人的脉象特别相似……我给太夫人扶脉有近十年的工夫了,在此之前,孙家专用的另一位医生也留了脉案。太夫人的脉象在起病前后变化很大,这两年来,我虽然尽力为皇后调制,但她身在那个环境,要无忧无虑真是谈何容易。次次扶脉,脉象都有细微变化,现在已经很靠近太夫人起病后的脉象了……当然,从太子的脉案来看,他比较更像父亲,从胎里带的是父系的病根。似乎没有遗传到母亲的丹毒,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的,我不可能永远闭口不言,否则,将来若他登基之后忽然发病为祸,我是难辞其咎的。”

    蕙娘不免道,“听你这个意思,你迟早都要向皇上揭开娘娘的病根,现在又在犹豫什么呢?和孙家打声招呼,主动和皇上说开了,甚至把你隐瞒的原委都谈给他听,不正符合你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做派吗?”

    语调里难免些微讽刺,权仲白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如今她回心想来,似乎除了为雨娘动气那一次,他还真的很少动过真怒,这点锋锐,自然也不足以撩动权仲白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觉得我虽总想着抛下一切,可却出入宫廷,毫不避讳地把手插在立嗣继位的大事里搅和,难免有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嫌疑?”他自问自答,毫不动气。“说得也不错,若我真不在乎,直接谈开也就是了,皇上对我有没有心结、不满,那是他家的事,最好以后都别找我扶脉,我也乐得清静,更有机会为我真正想收容的那些病人诊治……”

    谈到这里,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就透出了无限渴望。“其实以我本心,我也宁愿如此。但我的做派,是离奇古怪的做派,我自己一意孤行无所谓,却不能因此而影响了旁人。一旦说明实情,别人不说,首先祖父就要被捉住把柄,更别说孙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时我还以为东宫可能都活不到成年,可能会在皇后发病前就去世,那时候,自然也就没有这份顾虑了。”

    东宫身子不好,也不是新闻了,听权仲白意思,这两年经过治疗,倒是有所好转,起码不比两个弟弟差了。现在局势就更加尴尬暧昧:东宫在逐渐转好,皇后在逐渐转差。一旦先和孙家打过招呼,孙家很有可能故技重施,让皇后在发病之前‘安然’去世,人死无凭,到那时候权仲白要想说什么,那就是和孙家作对了,先不说孙家会如何对付他,起码这件事必须先和家里沟通清楚,不然,那不是给权家惹祸上身吗?

    可要不和孙家沟通,直接就和皇上揭开真相,先且不说如何保住皇上对自己的信任,把自己和焦家给撇清出来吧。这不是明摆着给孙家插刀呢吗?利害关系都不计较了,以权仲白的为人,他是肯定不会接受这个做法的……

    也难怪权仲白成天到晚都想着去广州了:这种政治漩涡,一旦沾染进去,哪里是说抽身就抽身这么简单的。当时他依了焦阁老的请托,保了太子两年,现在就硬是多出重重顾虑、无穷手尾,要去解决这些隐患,难免又要带出更多的因缘牵扯,如此环环相扣彼此勾连,可不就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除非有大智慧、大决心,否则要从这张网中跳脱出来,那真是谈何容易!

    而一旦身处局中,就仿若在一条激流涌动暗礁密布的河中航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都不敢轻言自己能平安上岸。好似孙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就因为说错了一个媳妇,吃错了几枚金丹,现在立时就由盛转衰,最要命的是,即使度过了眼前的为难,在当家人的血脉之中,也始终潜伏着难言的隐忧……

    “难怪你要和我商量。”蕙娘也不由叹了口气,“现在这个局势,实在是太复杂了,要是孙侯能够回来那还好说……他现在几年内都不能回来,倒更多添了好些顾虑了。这些都先不说了――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很乱。”权仲白很坦白,“你知道我对这些钩心斗角的事没兴趣,政治场上的得失大势我心里还有个数,要从这种纷纷乱乱的棋局背后去琢磨阵眼,我是又没有这个兴趣,又没有这个工夫。这件事最尴尬还不是尴尬在这个地方,虽说你心里也多半有数,但我还是和你挑明了吧――我们家之所以在昭明末年改朝换代的风暴之中能够安然无恙,背后肯定是做过工夫的。昭明二十年皇上重病,当时皇后、东宫在病程上处处制造障碍,要不是皇上急招闽越王入京执掌军权,又有鲁王在地方上虎视眈眈,我亲自到西域去寻药采药,他能否熬过来,都是两说的事。在此一事后,实际上皇上心里非常忌恨太子,错非太子羽翼丰满,几乎又有被废的危险。曾被打发到地方上去的鲁王,又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那时皇上只信任我在他身边服侍医药,多次目睹皇上和鲁王使者谈话,均是春风化雨般慈爱关怀,处处都饱含暗示、耐人琢磨。”

    尽管是多年前的旧事,胜负已分结果再难更改,权仲白口吻也很平淡,但当时京师的惊风密雨,蕙娘是陪在父亲、祖父身边经历过来的,哪里还想不起当时那厉兵秣马风雨欲来的氛围?她倒是没想到,权仲白竟得先帝信任如此,甚至能与闻皇帝和鲁王使者的密谈。

    “虽说憎恨之心炽热,父子亲情几乎荡然无存,但从天下计,当时地方上几个军中巨头虽然都忠心于皇上,没怎么和太子眉来眼去。但许家军功彪炳,牛家也不容小觑,在军中根基深厚,三亲六戚为将为帅的不少。在鲁王被打发到山东去以后,达家势力大为萎缩,几乎已经半残,难以和这两家抗衡。再说,许家一系刚立下大功,皇上大病一场几乎没缓过来,朝野间都做好了易日的准备,要废太子,那是谈何容易。那时我们家已经暗地里转向太子,太子的意思,是想让皇上提前过身,但我没有答应,他们遂用另一计,当时鲁王在宫中有个极为信任的心腹,定时会和我沟通消息,询问皇上身体……”

    权仲白一生不说谎的人,说一次谎话,效果肯定非常的好,当时鲁王起兵,就是打着皇上驾崩,太子秘不发丧居心叵测的幌子。可既然这一切已经落入太子算中,则起兵的结果,那还用说吗?有此谋逆行径在前,皇上要以鲁王代太子,起码得做些前置布置洗刷罪名,再铺垫些声势……可当时他却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这一计结果很好,可却令先帝更加愤怒,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当时鲁王在山东督造船队,其实就是为了开埠所用,先帝派一万多精兵去销毁船队,接管鲁王自己的私兵……这是他驾崩前三个月的事,当时大秦没有开海,海无片板,太子和海盗势力当然又从没有一点关联,仓促间要找人牵线都来不及,这一支规模庞大,兵强炮足的舰队已经离港不知所踪。据说他们离港的时候,船舱里塞满火器……单是带走的炮弹,都足够轰沉一个小岛了。”

    说得这么明白了,那孙侯去南海是为了什么,蕙娘也就用不着权仲白再解释了。她不禁喃喃道,“也逃得够远的,居然连泰西都没有待,直接就去那个什么新大陆了――”

    “孙侯出海,经商只是顺带,实际上还是为了追人。他处事谨慎,没有明确线索,肯定不会贸然去那遥远的地方。”权仲白说,“就算他只有一条船回来也好,甚至是本人捐躯了也罢,只要那条船,能把皇上心心念念、最为恐惧的那个人头带回来,孙家的这份功,那就是铁打铁铸,谁也贪不走的。而与此同时,一个帝国,当然不能交给一个很可能会在盛年发作失心疯的太子……如果孙侯把鲁王的人头给带回来了,而皇上已经废掉太子的话,在感激和愧疚的作用之下,孙家只要不把天翻过来,即使是做得过分一点,皇上应该也会只眼睁只眼闭,以此作为对孙家的补偿。”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要是孙侯全军覆没没有回来。按泰西人对新大陆的说法,那个地方富饶得很,居民又少,对鲁王一行人来说,自然是天赐之地。而鲁王的性子我也很明白,和先帝是一脉相承,被皇上阴了这最后一招,他心里一定非常愤恨。他本来本事也不小,为了为所欲为之辈。当时甚至会和罗春眉来眼去,想要借着北戎在西北闹得天翻地覆之机培养自己的声望……罗春手里的火器,我怀疑就是他暗地里提供,现在他人虽然离开大秦,可这伙人却显然还在活动,将来有一天若能重临故土,那也肯定会掀起一场风浪。而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懂得银钱的力量?要知道早在当年,他就拥有山西晋帮的支持,现在支持王家的渠家,从前可是他的钱袋子。那伙人会图谋宜春票号,简直是顺理成章――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皇上不会不明白。所以,我们还要考虑这一点,现在还好,要是一年内皇后没有发病,孙侯一年后还是毫无音信,足证其可能败在鲁王手里,到那时候,皇上很可能会借我隐瞒皇后病情的借口,向你我发难,把你手里的票号股权给握在手里,补上这个明摆在外头的破绽。”

    说是对政治毫无兴趣,其实只从这一席话来看,权仲白对一个政治家的无耻和冷血,实在是极为了解的。他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即使皇上因他事掣肘,并未如此行事,只要票号保持这个步伐发展下去,一贯支持鲁王的这个组织,也是肯定不会罢休的。孙侯、太子、皇后、孙家、票号,实际上已经连成了一条很微妙的线,若要保全你我,则在考虑对策时,决不能顾此失彼,须得在皇后发病之前,寻觅出一条万全之策,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但这一策,只能是你想,我想不出来。”

    他一边说,蕙娘一边就在心底盘算,盘算到后来,她所能想出的最好情况,也就是孙侯先把鲁王人头带回,随后皇后发病,权仲白在取得孙家谅解的情况下,对皇上直言相告个中原委,并以较低的代价献上票号股份,平息皇上的怒气。当然这么多,肯定会失去皇上的欢心和信任,他在权家地位也将大降……

    对从前的她来说,这当然是一条最不理想的路,可谓是财势两失,还谈何庇护娘家?可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也都算是极为走运了。要是孙侯始终都没有回来……

    蕙娘转头去看权仲白,他也正看着她。

    “我一直都很想去广州。”他轻声说,“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每个人走的路,都应该自己来选,这件事关系票号颇多,该怎么办,也只有你说了算。”

    蕙娘忽然间觉得,也许她和祖父,甚至是乔家人、李总柜,都把票号想得太简单了点。时至今日,它已经不再是焦家手中的聚宝盆了,单单凭宜春票号这四个字,就已有资格进入大秦最上层的权力博弈之中。

    可它在这几股经营多年的庞大力量跟前,又显得如此弱小……它能做到的事是这么的多,可它却没有一点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在军权跟前,它不过是个羞答答的红官人,不论是皇上也好,游离在外的鲁王也罢,他们谁都没有想过,它是否愿意被他们占有、玩弄……

    这天晚上,她当然没有睡好——

    作者有话要说:新兴的资本对自己的珍贵还真是一无所知啊,哈哈哈|可怜的蕙娘,倒真是从没意识到一个壮大中的宜春票号有多烫手

    今晚双更晚一点,九点,明晚还有双更。

    ☆、129石头

    进了六月,权仲白倒是松快下来——今年天气偏凉,才进六月,热浪便已经过去,京中贵人年老有病,本来每年夏天是最不容易熬过去的,今年倒是安安眈眈的,没有谁家的老人需要他频繁前去问脉。至于宫中,除了每月三次按时问一圈平安脉以外,有数的那几个主子,倒是都身康体健,就连皇后娘娘最近的睡眠也都好。

    “天气凉下来,心里就没那么犯堵了。”皇后端端正正地坐在窗边和权仲白说话,“这一阵子,爱吃稀粥,咸菜也进得香。依您上回的吩咐,这几个月来常给东宫吃鸭血、猪血,虽是下贱东西,可咳嗽吃了倒又好些,上回您进来以后,就是前儿晚上受了凉,咳了有一炷香时候,也就再没犯咳嗽了。”

    她虽是一国之母,地位尊崇,平时在六宫妃嫔之前,也是不怒自威,在和气后别有一番凛冽,可当着权仲白,这些年来是越来越软和,倒比一般的病患还要更客气。权仲白也明白她的恐惧和苦楚,在皇后跟前,说话一直都很注意,倒是比对皇上都客气委婉得多。“那就好,最怕身子没病,心里担忧畏惧的,反而折腾出病来。只要按时服药,不妄动嗔念,娘娘自然就睡得香,睡得香,那百病自然也就跟着消退喽。”

    这番话说得很肯定,听着就让人安心,皇后倒是听得住了,清减容颜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润——因这些年来睡眠一直不好,她早已经不复几年前面颊圆润的富态相,如今是双颊微陷,把颧骨都给显出来了,才三十岁多一点的人,额头上是深深的抬头纹,瞧着和皇上几乎都要差着辈了,只有在听到权仲白这么个说法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微笑,在这微笑中,倒还有些当年的样子。“真能和您说得这样,那就好了。”

    “我说了能好,那自然能好。”权仲白也把方子给写完了,他一边拾掇药箱,一边吩咐皇后身边侍立着的几个侍女,“针灸方子我改了,你们自己依法而为就好,药方改为三个月前吃的那种,药量增减我写在下面。还有注意别让娘娘着凉受寒,否则又要睡不好……”

    叮嘱了几句,他起身给皇后行礼,皇后忙道,“先生太客气了!”

    她态度坚决,竟站起身来,避过了权仲白的动作,权仲白也就只好从善如流了,他回身退向门口时,皇后却又把他给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