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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她没再做多余的事,仿佛不知道里面有皇帝在看着她似的,悄悄的就上榻去睡了。

    不知怎么的,苏秉正竟也觉睡意袭来。

    不片刻功夫便酣甜入梦。

    梦里大雪纷飞。琉璃窗上结满了冰花。人却并不觉得冷。地龙烧的旺,熏得人面颊滚烫。

    屋里药味弥漫,只是闻到了,喉咙里便都是苦得让人皱眉的味道。

    ——十岁之前,每年他都是要病那么一两回的。可这一回却仿佛尤其难熬些。

    他陷在被子里,一层又一层,四面寻找,却望不见阿客。

    只耳边嗡嗡的议论声,令人心烦。

    “卢姑娘又让大少夫人叫去了……”“说是年末了,叫去帮她看看账。”“什么看帐,只怕是看上了卢姑娘……良哥儿年来也十六了,听说很中意卢姑娘。”“卢姑娘真是好福气……”“人品也难得,说是养女,可那一身的贵气,见过的谁不当咱们夫人嫡亲的闺女!”“可再好的人品,也就是个落魄的孤女罢了。良哥儿可是大房长子。”“要不说卢姑娘有福气吗……”

    苏秉正烦躁着。心想他是大房长子又怎么样,朕可是皇帝!

    昏沉中,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可我瞧着,卢姑娘未必看得上良哥儿。”

    就像有清泉润过喉咙,他心里的烦躁霎时便消解了。

    屋里寂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采白轻语,“……姑娘受了委屈,不要全憋在心里。”“多大点事,理她作什么?嘘——仔细别吵着黎哥儿。”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泊,温和带笑,仿佛天下事尽不在心上一般。

    于苏秉正而言,正是天籁。身上的困乏、不适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他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正望见那素白纤手打起垂帘。

    乌云似的黑发,桃花似的面颊。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漆黑的睫毛垂下来,眼睛里就是一脉柔光。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觉得阿客好看得像画上仙女。

    也并没有旁的意味,就只是觉得好看。总想看,总也看不够。

    坐起来,屋里的景致就这么换了,换做少时朴素但温暖的摆设。高而厚重的梨木家具,还有高而厚重的床帷……当窗陈设着黑色的书案,书案上一只大肚子白玉瓶。阿客伸手挪动瓷瓶,将一枝红艳热烈盛放的梅花放了进去。

    她穿着素青色的襦袄罗裙,这么冷的天,却连皮草都没带。身上首饰都不着彩色,只头上斜簪了朵浅粉的绒花。

    素淡得太过了,只怕家里的丫鬟打扮得都比她更鲜艳些。

    黎哥儿知事早,他明白的。但凡她稍打扮打扮,就总有些嘴碎人闲的,要在背后议论她。

    明明是大房那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不出息的长子垂涎她,旁人嘴里一传,也就成了她攀附富贵。

    还不明白自己心事的时候,也曾想过,她若是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就好了。那么她必然活得比谁都更自在朗阔。

    可也同样在还不明白自己心事的时候,就已经认定,阿客是要在身边陪他一辈子的。谁也不能抢走。

    他的眼睛望着阿客。那时阿客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而他还是懵懂孩童。阿客将红梅抱至床前,那红梅花煌煌赫赫,映得满帐红艳,她笑道:“外面好大的雪,山都白了头。正是寒冷的时候,梅花竟开放了。你看,喜不喜欢?”

    黎哥儿便抿了唇望着她,笑容涵在眼睛里。

    也不说话,只从枝上折了两朵红梅花,探身过去替阿客簪上。还特地用手指戳了戳,确信簪牢了,才弯了眼睛细瞧,“梅花真好看。”

    阿客回过神来,忍不住低低的笑起来,“你啊,从哪里学的这些?以后可不许再弄了。”

    可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将那两朵梅花拂去。

    天已大亮。

    宫女们支起十二扇雕窗,挽起三重帷帐,晨风穿户而入,渡进了碧纱厨。

    苏秉正还在沉睡。连小皇子例行一个时辰一次的哭声,也没打扰了他的安眠。

    三个月来,他少有睡得这么好的时候。

    他停朝已经有些时日,前阵子朝臣们劝谏得厉害,苏秉正似乎也有所松动——是以才开始考虑抚养小皇子的人选,最终大约是选中了卢佳音。想来他是决心从先皇后的亡故中走出来了。

    今日休沐,朝臣们应该不会再来烦扰他。采白便不令人叫醒他。

    卢佳音哺乳好小皇子,将孩子塞回到他怀里。这一大一小步调统一的在梦中打了个哈欠,么了么嘴。连睡姿都一样一眼的。看得人心中发笑。

    一个妃嫔宿在皇帝的寝宫,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并不寻常。

    宫中妃嫔谁不是耳聪目明的?

    没两天,就已经纷纷得到了消息。然而苏秉正究竟是什么心思,能猜到的人却也不多。

    ——卢佳音其人,在苏秉正的后宫里可用“默默无闻”乃至“不得圣心”四个字来形容。

    天子四妃九嫔,妃位上只淑妃周明艳一人。嫔位上则有昭仪王夕月,昭容萧雁娘,又有崔、郑、杨、阴氏几个世家贵女或功臣遗孤——这些人都是入宫就身居高位的,未必有宠,然而谁都小觑不得。

    再往下数,才是卢佳音。苏秉正子女不多,满打满算才三子一女。卢佳音好歹也是皇长女的生母,却连嫔位都没得。王夕月盛宠之下,尚未有所出便已位列九嫔之首,一比就知道冷暖。

    卢佳音为人又低调,不凑热闹不争宠,只偶尔得皇后召见,陪着说说话——然则后宫里谁还没被皇后召见,陪着说话过?

    她有身孕那阵子,宫里也确实关注过。只是没几个月,皇后也查出身孕来了。这才是令后宫局势陡变的大事,谁还关心卢佳音这个透明人?

    是以宫中知其名的有一些,知其人的便没多少了。

    就连华阳公主,也是看到她本人了都还没认出来。遇见她从正殿里出来,只以为是个眼生的宫女,特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卢佳音只含笑对她点头,打招呼道:“公主殿下。”

    华阳公主看到她的脸便有些不痛快,见她连礼节也不周全,越发觉得自己被慢待了。

    便不理她,反而似笑非笑的望向采白,“阿兄殿里的婢女,真是越发尊贵了。人说冰肌玉骨——怎么这连膝盖也是冰玉金贵,弯曲不得吗?”

    这话尖锐得露骨,采白不得不辩解一句,“是婢子失职,慢待公主了——这一位是卢婕妤。”

    这些日子朝中正在操办长乐公主追封、袝葬一事。华阳公主也不算孤陋寡闻,当即就明白过来,这位“卢婕妤”是什么人。

    已经自己笑起来,“妹妹穿得太清素,我一时就认错了。还请别放在心上。”

    她看着明艳直爽,实质上是个最容易被得罪的人。又看卢德音尤其不顺眼。当年在国公府上,没少让人利用着给卢德音下绊子。真要跟她计较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卢佳音只笑道:“公主多虑了。”

    华阳公主就又细细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明媚的杏眼一眯,笑道:“白姑姑,你说卢婕妤是不是跟一个人特别像?”

    采白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她跟这位公主关系不佳,实在不愿故主成为她口中谈资,只敷衍道:“世上相像的人本就不少。”

    便请她进殿。华阳公主也不理会,就那么站在大殿门口,拉了卢佳音的手,抿唇望着她,“可一不留神像到这么形神兼备的……就难得的。妹妹说,是也不是?”

    卢佳音在心里叹了口气。换在前两天,还可以用照料小皇子当借口。偏偏今日苏秉正终于放她出乾德殿,准她回自己宫里去了。

    竟没合适的理由脱身。

    ——想训谁就训谁,还要当面教训,还要拖着人听训不许走。这位公主真心被养出了不小的公主病。

    她不接口,华阳公主也不逼问。只眉眼间的轻蔑一点点显露出来,“可你学得再想又怎么样?不是那个人,再像也不是那个人。”

    说完了这句话,眼波扫过,便再不流连,迈步往殿里去了。

    卢佳音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无可奈何。这位公主跟她的积怨,看来已经深到看不惯有人模仿她来讨苏秉正的欢心。

    她也不愿自己的身上还带着卢德音的影子。

    可旁人要演得像你容易,你要演得不像自己,又该怎么做?

    正文 7恩怨(一)

    华阳公主出生便养在嫡母膝下,虽不是苏秉正嫡亲的阿姊,情分上却也差不多。自卢德音去世,她便常入宫宽解苏秉正。

    三个月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苏秉正在翻阅奏折。

    华阳公主打眼一瞧,那折子便跟小山似的堆积在案上,几乎将苏秉正整个人都淹没了。她这种从小不爱读书的,只看一眼就觉得头痛。难为苏秉正病体支离,竟能忍得下这些。

    不过苏秉正从小就比别人更坐得住。

    苏家的孩子,不论男女,满五岁就要启蒙读书。苏秉正生在年三十,出生第二天就两岁了。他的五岁,其实比旁人的三岁大不了多少。体质又弱,出门就穿得比别人严实些,包得圆滚滚的只露出张白净的小脸来。乍看上去,就跟颗玉葡萄似的。

    苏家虽是汉人的勋贵,然而跟鲜卑人混杂联姻多了,骨子里也没少有胡人的野蛮。家塾里固然教授六艺传续经典,却从来都见不到书香门第的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反而常常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飞书砸砚是常态。

    谁强力、谁富贵在孩子这里都一目了然,于是富孩子统帅大孩子,大孩子欺负小孩子。最顶上称王称霸的,自然是最富贵的人家最年长的子弟。在当时,是他们的堂兄,大房长子良哥儿。

    不过,良哥儿虽然是大房长子,可他庶出。苏秉正虽是二房的,但他是嫡子。

    且谁都知道,晋国公虽立了良哥儿的父亲苏晋安为世子。但论才具、人望、功绩,苏晋安拍马也比不上弟弟苏晋宁。

    纵然苏秉正日后没有爵位可袭,有这么一位父亲,富贵也上未必比良哥儿差。

    良哥儿性子粗直,不懂得收买人心。于是那些在他手底下不得志的,就纷纷转而巴结苏秉正。

    当时华阳也在塾里读书——她还没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事实上在那些胡风兴盛的人家,女孩子常常直到出嫁前,都跟男孩子一样抚养。

    小姑娘总有些护雏心理,看到又漂亮又弱小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想保护。何况苏秉正是她亲弟弟。

    她顶看不惯那些刁滑小子——知道他们看起来是护着苏秉正别教良哥儿欺负,实际上还不是把他当肥羊和护盾?

    自然而然的就挺身而出,想将苏秉正纳入她的羽翼。

    她为了护着弟弟,跟这些人结怨不说,后来又和良哥儿对上。以一敌十,真没少和人起冲突。

    可苏秉正不论被什么人拉拢、巴结、怂恿,自始至终就没搀和过家塾里那些屁事。只安安稳稳的在头顶飞着书册、砚台、笔的混乱局面里,读书、习字、作文……还有生病休课。事实上他因病不去家塾的日子,比很多公子哥儿去上课的日子还多。但回回先生考核,他都是最拔尖儿的。祖父考察他们的功课,他也必定是孙辈里最出彩的。

    可想见病中他大约也用过功的,跟那些在学堂里混日子的,真不可同日而语。

    而华阳和卢德音结怨,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家塾这一段。

    华阳为了护着苏秉正,不知受了良哥儿多少气。卢德音不但一次也没帮苏秉正出头,竟还和良哥儿说说笑笑。而放课后,苏秉正也还是欢欢喜喜的去牵着卢德音的手回家,跟她这个正经阿姊反而没那么亲近。华阳每每就觉得,这个弟弟真是不识好歹,连谁对他好都不知道——自然就尤其看不起卢德音吃里爬外,两面讨好的德性。

    当然,那时他们是孩子,孩子总是有很多事都看不透。

    仔细想想,虽则她和良哥儿闹得最凶,到最后家塾里说话管用的反而常常是苏秉正。比如良哥儿说往东去蹴鞠,她就非说往西去下棋,争执不下的时候,苏秉正就说不如我们上树掏鸟窝吧,这样阿兄也可以出去玩,阿姊也不用怕跑远了。其实这个方案同时坑了他们两方,但最后他们基本还真都掏鸟窝去了。而苏秉正主动提出些什么事来的时候,她和良哥儿必抢着去迎合,生怕让对方比下去……也不是说他们就被苏秉正摆弄了,可苏秉正确实很擅长不露痕迹的主导局面。尽管那个时候他才丁点儿大。

    他其实根本就不用人护着。

    反而是华阳自己,自以为是保护弟弟,实际上她才是被人当冤大头怂恿着,跟良哥对峙起来。其实有什么必要?良哥儿是她的堂兄,学堂里除了苏秉正,还有谁比良哥儿和她更亲?

    华阳也是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自己很容易被人利用,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厌恶利用她的宵小,可她更讨厌卢德音。讨厌她抢了她的阿娘,抢了她的弟弟,抢了她该得的关注和宠爱。更讨厌她的聪慧细致、妥帖周全,衬托得自己才像那个捡来的孩子。

    人说祸害遗千年。讨厌的人最讨厌的地方在于,她这么讨厌居然还活得比你好。

    可卢德音死了。

    你看她这个从七八岁粗蠢到二十七八岁的,还上天入地、折腾翻滚的活着。卢德音怎么就死了?

    ……她也并不是替卢德音难过。她只是觉得没有那么一个人让她讨厌着,人生好像缺了一块儿似的。毕竟她有足足二十年都在想着,要比那个人更聪明、更周全、更人人喜欢一次。

    华阳发了一会儿呆,苏秉正竟已经将那山一样的奏折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