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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殷长阑淡淡地道:“朕的好王叔,一枚铜板都没有给柳州的百姓留下。”

    “柳州的百姓,饥馁困苦,激愤之下,酿出了如今的大乱。”

    容晚初听在耳中,不由得微微咬紧了牙。

    郑太后转着戒指的手停了下来。

    她面上这一次就露出了些真实的怒意,道:“肆意妄为,不知分寸!”

    殷长阑问道:“母后以为,赵王叔如此作为,该如何处置?”

    “罚俸一年,以儆效尤。”郑太后不假思索地道:“决不能如此轻易地姑息了他。”

    容晚初心中微寒。

    好一个“以儆效尤”。

    贪墨数十万两银,在郑太后心中,不过是“不知分寸”,不痛不痒地罚上一年的俸禄,就称得上是“以儆效尤”。

    她心绪激荡,一时间齿关都微微颤抖。

    男人宽大而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背上,一下一下的拍抚力道轻柔,让她在战栗中渐渐重新安稳下来。

    殷长阑微微敛目,女孩儿柔软的身躯就依靠似地伏在他身畔,像是天下俱冷,犹然不灭的一点温柔。

    也便是因着仍有她这点温度,这江山就是处处皆朽,也值得他一生奔赴。

    他目光清冷地看着郑太后,没有应下她的话。

    郑太后见他这样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不由得微微生愠,道:“怎么,难道你还有别的安排?”

    殷长阑道:“倒不是朕有。”

    他淡淡地道:“短短不足半年的工夫,赵王叔不但在上善街的府邸里存下了三十万两银,还藏匿了不可胜数的逾制之物。”

    他抬起头来,郑太后就觉得他的神色间有些似笑非笑的,含/着冷而讥诮的意味,尤其是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的时候,让她背上生出一层寒意来。

    “种种御造、上用、非赐不可擅使之物,龙禁卫清点了一整日,也只来得及给朕草呈了一封清单,言明尚未厘清一半之数。”

    殷长阑说到这里,容晚初心中不由得一动。

    她今日要拿到郑太后面前的账册,原本只确知里头不尽不实,却不能全然猜测出这漏洞漏到了哪里去。

    见到殷/红绫之后,生出的一点猜度,和着殷长阑方才的话,就忽然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她握住了殷长阑扣在她肩上的那一只手,展开他的手掌,开始在他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她手指柔软细腻,划在殷长阑掌心,那种微微的痒意,像是她乌黑的发梢不经意地拂过他的心头。

    他用了极大的克制力,让自己的手不至于重新握在一起——顺便将那只小小的纤手包覆在掌心——而是纵容地任由她慢吞吞地写着,一面在心里辨认着她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因为女孩儿这一点小动作,男人看着郑太后的视线都稍稍地柔和了些许。

    郑太后与他对视。

    她唇角紧紧地抿着,显出些向下垂蔓的鲜明不悦,她今年不过三十余岁,因为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吃过一点苦,而比寻常的妇人更年轻、雍容,但眼下紧绷的嘴角和因此皴出的八字纹,让她显出了罕有的、与真实年龄相匹配的微老之态。

    她仿佛知道殷长阑接下去会说什么,而殷长阑也没有兜圈子,而是直白地道:“赵王叔说,那些都是您赐给他的。”

    郑太后冷冷地道:“胡言乱语,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朕也有疑心。”殷长阑微微笑了笑,道:“毕竟贵妃盘了这么多日子的账,都没有看到母后曾经赏赐过赵王叔……这些违制之物的记录。”

    他温声道:“王叔昔日对朕多有关照,朕不愿信他心怀不臣,但朕也相信母后胸有沟壑,定然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何况如今又听到王叔谮毁母后的清誉,朕心中不胜哀痛。”

    郑太后这一次只是简短地道:“皇帝长大了。”

    殷长阑默而不语。

    郑太后就微微显出疲态来,道:“哀家乏了,皇帝有了自己的主意,只管去做就是了。”

    殷长阑就低下头来看了容晚初一眼。

    容晚初摇了摇头,她沉默了这许多时候,这时只淡淡地道:“原本臣妾年纪小,查了这一回账,总有许多事不大理会得,想请娘娘指点一二,如今反倒不巧,也不好拿这些琐事继续烦扰娘娘。”

    她同殷长阑一道站起身来,屈了屈膝,道:“臣妾也在娘娘这里叨扰多时了。”

    郑太后抿着唇,视线从殷长阑进了门之后,终于再度落回到容晚初的身上。

    女孩儿站在年轻的君王身边,身形纤细又挺直,像松柏之侧植了一株幼竹。

    难怪这样的肆无忌惮。

    皇帝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长成了这个模样,选出来的宠妃,自然也跟着生出了无穷的底气。

    郑太后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小树苗想要长大,也要扎根进土里去。

    金子地里落了一棵苗,那土太硬太薄,根扎得太浅,谁知道哪一天一阵风来吹一吹,就折倒了呢。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道:“贵妃有心了。”

    容晚初知道她这个时候满心的官司,并不把她的这一点不经意放在心上。

    先时凤池宫的宫人退出去的时候,手中的木匣都放了下来,到容晚初站起身的时候,也没有去挪动,就这样留在了茶桌上。

    她同殷长阑肩并肩地出了门。

    宫人、内侍都等在廊下,主子们在游廊折角的暖坞里等着厅中的召唤。

    殷/红绫一直在留意着门口的响动,见到这两个人出来,顾不上之前的龃龉,提着裙角飞快地穿过回廊,跑进了花厅去。

    殷长阑道:“太后娘娘心中不大爽利,你们服侍都经意着些。”

    宁寿宫的宫侍诚惶诚恐,哗啦啦地跪下了一片,只有抱着十二皇子的瑶翠分不开手去,站在原地屈下了膝。

    殷长阑在她面前站了站,低头看着殷长睿。

    瑶翠忙低声道:“小皇子精神不胜,已经睡熟了。”

    容晚初也看着那个睡梦中的小孩儿,微微地叹了口气。

    殷长阑并没有多看,只简短地交代了一声“好好照顾他”,携着容晚初离开了宁寿宫。

    大门口停着的车辇却只有容晚初来时的一架,另有匹身材高大的黑色骏马停在系马桩前,众人出门的时候,那马就发出一声“唏律律”的长嘶,碎步跑过来凑到了殷长阑的身前。

    容晚初看了那马,因为郑太后而微微沉郁的心情倒好了许多,道:“倒像是乌骓还在眼前了。”

    骏马将脖颈俯下来凑到了殷长阑的面前,他就随手拍了拍,又从褡裢里摸了块糖,那马儿就扭过头来挨着他的手,把糖块吃了下去。

    殷长阑语气微带笑意,又拍了拍它的颈子,道:“自己回去罢。”

    他来时是骑着马来的,回去倒同容晚初一道上了车,微微有些感怀之意,道:“你也觉得相似。我在马厩里一眼就看到了它。”

    他昔年征战天下时,也有一匹相伴多年的乌云踏雪。

    隔世经年,人物俱非,却总有些事不断地给着他微妙的重叠之感。

    他看着身边的女孩儿,眼神重新温柔下来。

    辇车上下人多口杂,容晚初心里虽然还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急着问,两个人一路上只说了些闲话琐事。

    车子停在了凤池宫,天色已经微微地沉了。

    容晚初在微微的暮光中看到停在宫门口的天子御辇。

    她侧过头来看着殷长阑,殷长阑却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鬟,推着她进了门。

    容晚初抿起了唇。

    她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洗去了面上的脂粉,重新坐在了小方桌后头。

    殷长阑拿帛巾擦着手上的水滴,从耳间里走出来。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在凤池宫留了许多物什,容晚初身边的宫侍服侍他也越来越顺手了。

    他看见容晚初这副有些正襟危坐的样子,知道她有许多话要问,就把巾子随手递了人,吩咐道:“都下去罢。”

    才在小姑娘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样的默契总归让容晚初心情微舒,她抿着唇微微地笑了笑,才问道:“七哥信了翁御史的话?”

    “我得了你的信,就召翁博诚见了一面。”殷长阑眉目舒展,在他的小姑娘面前,这样久伴而生的宁和,让他不愿在别人身上浪费更多的情绪:“他倒是个善体人心的可用之臣。”

    他简单地评价了一句,容晚初就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白费。

    她捧着茶杯,认真地听着殷长阑说下去。

    她这样乖巧的样子,让殷长阑心中总有种想把她抱在怀里捏一捏的冲动。

    他敛着睫,克制了心里的念头,沉声道:“殷铖在明,又毫不收敛,翁博诚虽然不曾明言,看他拿出来的劾章和证据,也知道他关注殷铖很久了。”

    赵王单讳一个铖字。

    殷长阑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想也知道是实在有些看他不起。

    容晚初想到殷长阑在宁寿宫里说的那些话,心中也有些窒闷,道:“倘若不是七哥在这里,天下人竟也不知道他做出这些事来。”

    上辈子,殷铖风光余生,到后来病逝了,还葬进孝陵,极尽哀荣。

    她眉目间凝了浅愁,殷长阑忍不住探过手去,轻轻地抚平了,才温声道:“有我在。”

    容晚初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在他指尖蹭了蹭。

    女孩儿肌肤柔/腻的触感鲜明,沿着指腹上跳动的鲜血涌回心里去。

    殷长阑的手在半空中虚虚地握住了,听见她问道:“如今又是怎样处置他?”

    他道:“拟抄其家,褫夺其爵。”

    容晚初感受到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抬起眼来看着他,又听他道:“如今容景升不在京里,难以弹压住满朝人心,人人都有自己的念头,做起事来反而手脚松快许多。”

    容晚初就微微地笑了笑。

    容玄明南下之前,把颇为倚重的亲兄弟容玄渡留在京里,也未必不是出于这样的缘故。

    她念头落在容玄渡身上,就生出些难以自抑的厌恶来,转移了思绪,道:“十二皇子一直养在赵王府中,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了。”

    她有些迟疑,停了片刻,才道:“不然,我来照顾他吧。”

    殷长阑下意识地断然摇了摇头,道:“不好。”

    殷长睿身体孱弱,虽然殷长阑不知道他上辈子的命运,单单这样看一眼,也看得出那不是久寿之相。

    他的阿晚,原本就最是个心软而温善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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