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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秦将军珍惜地把家书上每一个褶皱都展平整,细细地压在手下。他沉默不语的时候气势骇人,可是看着家书的模样却温柔得不似杀伐决断的将军。

    就算是杀伐决绝的将军,内心也住着一个俊秀的人啊。可是秦深的人呢?

    他长叹了一口气,一直挺拔的脊背佝偻着,瞬间便老去了十岁。不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将士,而是如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般,会忧心,也会心疼。

    他看着秦深消瘦下去的脸颊和无神的双眼,心下不忍,但还是要逼着他面对。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秦深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却没接那封温柔的家书,而是把底下的文书抽了出来。

    远隔千里之外,秦深和长宁同时打开了写着同样东西的文书。

    命运从不厚待每人,悬在他们头上的刀,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秦深平静地看完合上,交还给秦将军。他面容沉静,眼神清明,父子俩相对而坐,此时竟是如出一辙的刚毅冷硬。

    秦深低下头,呕出了一口血。

    ***

    长宁冷静地看完,合上文书,规规矩矩地放回原处,压在了另一封折子下。

    “此事皇兄打算如何处置?”她沉着地开口问。

    皇上看着她的眼神心疼极了,他握着长宁冰凉到止不住颤抖的手,放轻了声音安慰她,“别怕,我不会送你离开大郢的。”

    长宁惨然一笑,“大郢长公主长宁,年十八,姿态华贵,性温婉,敏好学,博学广记,谦和。我朝尊主言,蛮夷苦寒,不得教化,祈求大郢施仁善,寓教愚民,今以千裘千骑食万石为脩,万望垂怜。”

    “他们这是在逼我们呢,”长宁喃喃道,“他们这是在逼我们。”

    “大郢长公主长宁,”皇上重复了一遍,又叫她,“长宁,”突然一顿,笑了,“长宁啊长宁,世人这样叫了你这许多年,你便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说道,“顾家的子孙计入族谱的名字,可从来都不是封号啊。”

    “顾珞阳,”皇上正色叫她,“难道你只记得自己的封号,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大郢第七朝,仁帝第十七女顾珞阳,封号长宁。”

    “大郢可以有很多个长公主,也可以有很多个长宁,可是只会有一个顾珞阳,她是朕的亲妹妹,是大郢最善良,最美丽,最聪慧的姑娘。”

    “大郢不是只有你一个公主的,”皇上柔声道,眼神温暖地看着长宁,“一个封号而已,赏给谁都行。正好静和公主尚未婚配,她的爵位也该提提了。”

    “朕留了她这么多年,放任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扬跋扈目无法纪,纵容她为所欲为,现在,也该是她回报大郢,回报朕的时候了。”

    “珞阳,别怕。”皇上安慰她,“别怕。”

    大郢需要粮食,很需要很需要。所以使者来京的请求,大郢根本拒绝不了。况且番邦小国隐隐有联合之势,大郢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几国同时暴起入侵,大郢根本无暇□□。

    还需要再等。时机尚未到。

    秦深呕出一口血,病却彻底好了。他还是消瘦,却比以往更加沉默了,秦潇和齐岸经常看到他独自一人缓缓地擦拭缓缓归,擦完了掏出一根细细的红绳串起的两个铜板握在手里摩挲,谁都没去打扰他。

    最近军营里很忙,秦将军正在挑选一只足够精锐,足以展示我大郢威赫,可以震慑敌人的精骑。

    护送异族使臣入京。是护送,也是监视。

    边境离不得秦将军,秦潇不够沉稳,也不能震降异族,此是秦深责无旁贷。

    他看着长宁独自一人回京,现在,他要带着抢走大郢粮食,推大郢入水深火热的异族回京了。

    本以为要等到两年后才能再见长宁,却原来大郢太平不了这么久了,他,马上就再能见到长宁了。

    秦深在铜钱上印下一吻,把它贴着心口放进衣襟里。

    秦家人守的是大郢的国土,守的是大郢的百姓。不容他退后一步,犹豫一分。这是他与生俱来肩负的责任。

    异族是有备而来,前脚朝廷通过了他们的请求,后脚他们已经装好了车马,到了大郢的边界。

    千裘千骑全部留在军营,十万石粮食,一半留下,一半押送回京。

    大郢被夺走的粮食,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回到大郢的国土,被烧成灰的粮食谁都没有忘记,只等一阵春风吹过,从灰烬里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地为大郢遮风挡雨。

    第59章

    出使的四皇子长宁只是遥遥地看过一眼, 秦深却是认得的。

    护送使者入京的队伍又长又缓, 两人相安无事了几日, 他竟主动地找到了秦深。

    “秦兄, ”他拱手,温和地笑道。

    秦深看了他一眼,没作声,于是他笑一下,换了个称呼,“小将军,许久不见, 别来无恙。”

    四皇子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异族王子嗣众多,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自然也是最受欺负的一个。

    四年前秦深遇到他的时候,他被赶出了部落,风餐露宿地在草原上流离了好几天,正趴在地上挖一个老鼠洞。

    秦深没有为难他,还给了他一些吃的, 从那以后, 只要他被赶出部落,便会在秦深巡视的路上等着, 两人偶尔聊几句,多是他漫无边际地说一些部落里的习俗和热闹,秦深沉默地听着。两人相安无事, 都不逾矩。

    可那是之前。他们烧了大郢的粮,就是撕破了最后一层平和的假面,秦深现在对着他不动怒,已经是天大的涵养了。

    可是他却主动凑上来,还腆着脸笑着叫他,秦兄。

    秦深没有搭理他,却丝毫无损他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他骑着马,指着四周的一草一木兴奋道,“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踏入大郢的土地上,看看养出你这样钟秀毓灵的人物来。”

    秦深对他视若无睹,他苦笑一下,拱手道,“秦兄,我知道我们如今立场相对,你不愿理我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事至如今也绝非我所愿。”

    他顿了一下道,“我的身份地位你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可能我被赶出来那么多次都从没有人出手相助,此行我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是被送来大郢填补你们的怒火的。”

    秦深分给他一个眼神,他压低了声音道,“虽然此时说这话为时尚早,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虽然我微不足道,可是说不得何时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秦兄不必忧心,我族不是所有人都如我那个几个兄弟一般暴虐成性。”

    秦深冷冷道,“你知道长宁是谁吗?”

    他疑惑挑眉,“不是你们的长公主吗?”

    “她是我要护一辈子的人。”秦深目光冰冷地看着他,“现在你们张口就要她离了大郢离了京都,去边远苦寒之地受你们的尊重。”他讽刺道,“你可真是仁厚赤诚啊。”

    四皇子一愣,面上浮现出茫然和羞愧来。

    他天生长了一副柔和仁善的模样,性子也窝囊,在骁勇善战,一言不合就上马决一生死的勇武族人面前,便显得怯弱可欺了,连女人都比他出息,幼童都比他有胆,他经常被赶出部落,似乎也不怎么意外了。

    此时他便讪讪的,终于闭上了嘴,一个人神情恍惚地落在后面,连他的族人们从他旁边经过都对他视若无睹。

    接下来的时间便流水一样地过去了,在层层秦家军的护卫下,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的条例,卸甲缴兵方才入京,天子大宴,群臣齐聚以显大郢国威。

    秦深和长宁没有再见面,长宁最近留在宫里足不出户,静和公主也静悄悄地留在太后的佛堂,老实了许多。

    这次宴会上,是他们各自归京来见过的第一面,遥遥的,远远的,隔着文武百官和觐见的使者,在皇上和皇后的面前,各自深深地看了一眼。

    毕竟是到了别人的地盘,异族人也懂得收敛,主动示好,又问他们何时可以迎“长宁先生”回族。

    他们知道中原人称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为先生,现学现用,却用的的不伦不类,他意有所指道,“我们尊主该等得着急了,他最近病痛缠身,十分需要美丽温婉的长公主殿下陪在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

    异族的尊主年纪已经很大了,草原上奔驰一生的狼王,到最后也只能卧在病榻上,苦痛缠身,看着他的身强力壮的儿子们,为了争那个位置打的不可开交。

    狭小的草地已经不能满足众多成狼的瓜分了,再争下去,这片草地上的土地都要变成焦炭了,他们便一致把目光投向土地肥沃的大郢。

    大郢好啊,有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粮食,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姑娘,更重要的是,大郢除了秦家军,没有会打仗的。

    好拿捏,也好掌控。此行不过是个试水,看看大郢的国力和态度,他们只知道长公主是个很重要的人,至于长宁是谁,这一点都不重要,他们丝毫不关心。

    长宁端坐在皇上下手,没有作声,四皇子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说话的使者遭到了冷遇,他的态度便也变得硬梆梆的,他阴阳怪气道,“大郢的皇帝不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吗,怎么,如今收了我族的粮食,又想反悔了?”

    四皇子摆了摆手,笨拙地道,“不急不急,我们可以在这里多留几天,等皇帝陛下想清楚了再离开。”

    说话的使臣不耐烦地翻他一眼,至少还记得对外他还是皇子,勉强难耐下没有对他大加嘲讽一番。

    皇上皇后和长宁都安坐着,对这一场宛如闹剧的场景恍若未闻,秦深也安静地坐着喝酒,神态平静。

    他们都在等一个足以安定人心的消息。

    这顿饭吃得安静,但因为足够丰盛,塞满了使臣的嘴,让他们无暇□□对着大郢冷嘲热讽暗自褒贬。

    宴席上没有歌女没有舞姬,只有仙乐坊的两个姑娘,手指染血的骨笛,吹奏一曲破阵曲。兵戈铁马的铮铮之音绕梁不绝,那浸着血的骨笛更是让人震颤不已。

    “报——”

    “报——”

    “报——羌族来犯,秦将军大败羌军,羌国俯首甘愿称臣,羌国领土并入大郢版图,此后用不起兵戈,永不起祸乱。”

    一声声报,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来回飘荡,一声叠一声的战报振聋发聩,一刻不停歇地传进宴请使者的正殿里。

    羌国是个小国,恃强临弱,有奶便是娘,大郢是看不上的。可是异族只是勾勾手指头,在地撒了些肉骨头,他就摇着尾巴扑到了敌军怀里。

    群敌环伺是最不利的,大郢需要一个突破口,撕碎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联盟,也需要一个鼓舞士气的起点,好让将士们相信,大郢是不会一直伸着脸给人打的。

    羌国只是个踏板。

    大郢的皇帝威严,他眉目持重,端起酒杯对着四皇子说,“听闻羌国蛇鼠之心,你们好心帮他,他却反咬一口,一把烧了你们囤积的粮食,还烧死了好些牛羊马匹,”他啧啧一声,摇头道,“识人不清害人不浅啊。”

    四皇子身边的人立刻惊起,慌张道,“你胡说,我们的粮食怎么可能会被烧,那可是——”

    四皇子摁着他坐下,温吞地笑笑,好脾气道,“大郢的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是不会说谎的,他说我们的粮食被羌国烧了,那便是羌国烧的。”

    “羌国——”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摁在他肩膀上的手仿佛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的挣扎宛如蜉蝣撼树,他惊惧不安地看着一向消失在众人眼里的四皇子,筛糠一样地抖起来。

    见他老实了,四皇子慢吞吞地冲他笑笑,给他倒了杯酒道,“大郢的皇帝为我们报了仇,羌国烧了我们的粮食,大郢让整个羌国从此以后都不存在了,我们一起谢谢大郢的皇帝吧。”

    他不容分说地把就塞到他手里,拎着他的肩膀把他提起来,笨手笨脚底替他拍去衣服上的褶皱,回头招呼使者团的人,“别坐着了,大家一起来吧。”

    他们稀稀拉拉地站起,四皇子也不强求,他恭恭敬敬地给皇上行了个礼,一口喝干了酒杯中的酒,“愿大郢千秋万代,耀耀光辉。”

    皇上深深地看他一眼,此时终于记下了他这个人,“安坐吧。”

    长宁不喜不怒,只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雨过天青色的杯盏里装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上面浮着一片浸了水舒展开的梨花干花瓣。

    门口又是一阵嘈杂,有人推开侍卫闯了进来,有人惊呼呐喊着,“静和公主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人好好看着她吗,人呢,都死了不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把她拉回去!”

    “哈哈哈,”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指着内殿高呼,“长宁!长宁!!你是不敢见我,不敢面对我吗!你如此对我!死后你还有脸去见父皇吗!你还有脸去见去见顾家的列祖列宗吗!还有你的好皇兄!手足相残毒害亲父!你们两个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下地狱!”

    长宁一口喝干了水,却并未润透干涸的喉咙,她闻言依然垂着眼,温声道,“既然她想见我,就让她进来吧。”

    宫人犹豫片刻,凑在她耳边道,“静和公主衣衫不整,入殿恐怕会污了长公主的眼。”

    长宁闻言并未多想,只当她挣扎时散落了发髻,衣裳皱了,因此不在意道,“让她进来吧。”

    直到静和公主进殿,长宁才知道宫人的衣衫不整说得有多委婉。她散着发髻衣衫半露,身上遍布着红痕齿痕,带着些尚未凝固的血迹,面带春色眼中含露。

    她与太监私通。

    作者有话说:  家中长辈过世了,这几天可能更新不了,大家不用等了,十分抱歉!鞠躬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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