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他说到最后五个字的时候低下头,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几分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任的神色。
然而能在所有人互相推诿责任时挺身而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勇气。
云飞镜欣赏他的责任感,男孩子的双肩似乎足以负起一座高山。
“那个物理竞赛后来怎么样?”
罗泓失笑:“当时年纪太小了,瞎弄……后来得了个银奖,算是荣誉吧,但加分之类的肯定没份。”
他提到这段经历时,不自矜也不失落,只是非常平静地和云飞镜说:“世上的天才有很多,我并不是最天才的那种人。”
云飞镜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罗泓,你想过没有,科研这条路是最吃人才的。
可能一万个人走上去,能走到关键节点的只有一千人。一千人的热忱投身进去,能做出成绩的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在整个领域内也只是个分母,在他之上的那些大牛,是他伸手永远也触及不到的高度?”
她现在和罗泓的关系已经很好了,所以斟酌一下,云飞镜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如果罗泓没有足够的准备,他迟早会听到类似的话……甚至遇到类似的事。
然而对于云飞镜的问题,罗泓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这一切,我都想过。”罗泓平静地摊开了摆在书桌上的手,他的手掌很薄,手指修长,掌心里有几枚书茧,看起来如同特别的装饰。
“我不是最有天赋的那批人,或许尽我一生也无法行至顶峰。但即使只做一个分母,也有心甘情愿做分母的可贵。”
他坦然地对云飞镜承认:“我爱我已经选择的一切,我甘愿成为一枚螺母。我也信任未来道路上站的最高的引路人,我相信他们明白全部的价值。”
“我热爱它,我接受它。”罗泓平和如镜的双眼注视着云飞镜,没有半分的咄咄逼人,只是如海一般的广阔包容。
“在我之前,曾有无数人投身于此,在我之后,也会有无数人投身于此。是我们共同选择了这条路,心甘情愿,目眩神迷。”
“……”
云飞镜心头巨震。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大国重器】气团上那句标签的含义。
——假如一日你身临绝顶,请记住,独行者永不孤独。
那个身临绝顶的人,他是不会孤独的。
因为他从山峰最顶层望下去,他会看到无数在半腰默默攀登,毫无怨言的“罗泓”。
罗泓冲着云飞镜一笑,一向稳重沉着的眉宇间竟然沾着几分少年气:“何况,不试试的话,又焉知山登绝顶,我为峰否?”
“……”
良久,云飞镜眨了眨眼睛。
“真浪漫啊。”她感慨万千地说。
“嗯?”罗泓看着她,显然有点错愕,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重工业是大国的浪漫,像你这样的人,大概就是重工业的浪漫吧。”云飞镜微笑着说,“真好真美啊。”
真浪漫啊,罗泓平日里静得如一潭深水,稳重似一方山石。然而此时此刻,他在人群之中,淡然自若地光芒大作。
她眼前的男孩子是在发着光的。
第49章 己所不欲
周海楼亲爹不管, 云笙只好赶鸭子上架,好好给他讲了一番道理。
他这回对周海楼稍微留手,逼着周海楼张嘴说话,把那些畏缩的语句拼凑起来, 然后大概地弄懂了自己外甥的想法。
周海楼问题不小, 简单地来说, 他没有同理心。
——他觉得自己是周家公子, 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生有钱,要是做事不能再畅快顺心一点, 岂不是浪费了老天给他的这个好胎。
从某个角度来看, 周海楼会有这样的想法, 倒也无可厚非。
毕竟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商, 办企业还是做领导, 只要人的阶层上升到了一定的地步, 眼界和想法都会不一样。
对此, 有句稍显粗鲁的说法, 叫做“屁股决定脑袋”。
更高的阶层意味着更准确、更宏大的信息,意味着更宽广的视野, 以及更加卓越的胸怀和抱负。
他们也享用着这个社会上最顶级的配置和资源, 常人眼中的门槛对他们而言, 是几近于无的。
不用担心食品安全、交通拥堵、不为最基本的生计发愁……他们享用特级食品, 出入飞机伴行,在日渐阶层固化的今日,几乎端住了金饭碗。
当一个人身处这样的环境, 怀着这样的心智,再低头向下去看时, 他是很难感觉到自己和低阶层的人是同类的。
那些整日庸庸碌碌,天天打卡上班,挤公交下班,每天像个无头苍蝇,却把自己忙得累死累活,重复大量低级的、机械的、低效率工作的人,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可比性吗?
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消耗性的工蚁,而不是配对着“梦想”、“情怀”和“抱负”侃侃而谈的人。
企业公关不力,不幸翻车,引发群众声讨的事件屡屡现于新闻头条。围观群众往往感觉不可思议——他们连自己的客户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吗?
在某些大资本家口吐狂言,以至于引发声讨一片时,也经常有人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企业的高层领导,怎么会说出那些脑残无耻,连升斗小民都说不出口的观点?
因为他们不过是说了心里的实话而已。
因为太过出众、太过优越、太过高高在上,他们早就和群众脱节,也与大众最基本的悲欢不能相通。
云笙这些年,已经见过不少自视甚高的老板,同样旁观过无数傲慢无耻的商人。
他们被权欲酒色掏空,看起来固然可怜;然而踩在无数底层群众的血汗上,还在往下谑笑他们不积极、不进步、穷懒馋挫,却尤为无耻!
如今周海楼的模样,俨然和那些嘴脸同出一辙。
然而那些大老板能在现在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是因为年轻时总或多或少做过些实事……可周海楼如今算什么?就凭他小时候会投个好胎吗?
人家不可一世好歹有不可一世的能力,周海楼却在还没什么本事的时候,就先学会了怎么摆谱。
就这个话题,云笙和周海楼往深里说了两句。
结果他发现,自己这个外甥一是不以为意,二是想快点把这事抹平过去。
唯一能让周海楼现在还听着他的教训,没有走神的原因,大概就是他怕打了。
即使以云笙的涵养和冷静,此时都不由得气笑了。
周海楼是想今天这顿教训赶快过去,他能回周家也好,去客厅找外婆搬救兵也好,只要能早点结束怎么都行。
巧了,今天这件事,还正好没完了。
云笙不是周靖,不是周海楼亲爹,没有宽容到明明知道他满脸写着听不进去,还和他浪费口水。
顽石难琢,朽木难雕,响鼓要用重锤敲。
既然一般的言语已经说不通周海楼这个榆木脑壳,他这个已经养成的性格也不会低头往下看看那些“穷鬼”,那云笙只好言传身教。
人类共同的尴尬、恐惧和悲哀,他会让周海楼自己切肤体会一回。
云笙转回办公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下去,润润已经训话半个多小时的嗓子。
他喝完一杯茶,回头一看,周海楼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杯子。
刚刚挨了半小时的揍,又是反省又是检讨,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周海楼也渴了。
云笙眼皮微微一垂,示意二弟放开外甥,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对周海楼说:“过来坐着。”
云笛松开周海楼被反拧良久的胳膊。
两道青紫的手印箍在周海楼的手腕上,他一开始韧带被拉得撕裂一样的疼,后来血液循环不通畅,手臂直接麻了。
现在肌肉都绷紧发僵,即使云笛放开他,他的胳膊一时半会也回不到原位,稍微一动就针扎一样的疼。
他从小到大都很少受过这样的苦,要是在家里绝对早就闹起来了。
可现在云笙两个眼睛还盯着他,即使周海楼心里再多不满,也不敢稍微表现出一丝一毫
他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地走到云笙身边:“大舅。”
云笙拍了拍身边的椅背:“过来坐着,喝口水。”
“……”周海楼的眼神漂移一下,那椅子跟他只有半臂的距离,然而他竟不敢靠近一步。
云笙还站着呢,他真不敢坐。
“不坐就站着吧,自己倒水喝会吗,不用舅舅帮你吧。”云笙指了指桌上的茶壶。
周海楼哪敢劳动云笙帮他倒水!一听云笙这话,他几乎是抢着过去端茶壶,第一时间就先给云笙续了一杯。
挨了一顿胖揍之后,他终于有点开窍。
至少长了一点眼色,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应该做了。
云笙很欣慰。
他让云笛去客厅,把还在哭的云外婆和宋娇娇分开,把云外婆送到房间里,哄着老人家睡一觉。
一听到“宋娇娇”三个字,周海楼的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
他手里端着茶杯,水刚喝到一半,动作一下子就停住,小心翼翼地从眼角去看自己大舅。
他的这番表现怎么可能逃得过云笙的眼睛?
他当即就冷笑了一声。
那道声音不大,只是从嗓子里哼出来的,轻轻一下,带着股让人激灵的凉。
周海楼立刻就浑身僵住了。
眼看云笛已经走出房门,周海楼犹犹豫豫地端着杯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
还是云笙先问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周海楼迟疑着说:“娇娇她……”
云笙唇边笑意更深更冷,他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周海楼的话,毫无感情地问他:“宋娇娇是你什么人?”
刚刚周海楼在这个问题上至少挨了五六个耳光,一听这个熟悉的句子,肿得发麻的脸都在疼。
“玩伴。”周海楼几近条件反射地回答。
云笙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喝水。
茶杯里清茶汤倒映出周海楼现在的模样,他被云笙一顿嘴巴子抽得鼻青脸肿,两颊高高地涨起,脸上的指印叠了一层又一层,红肿着发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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