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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你是真的打算和本王抢尸体呢?”梁妄听她这般说,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鹿道:“我是真的打算帮你的。”

    后来,秦鹿还是跟着梁妄走了,她在南郡的山上守了四年的时间,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瞧见她的,来往逃亡的人有许多,但谁能看得见鬼呢?梁妄是她碰见的,第一个能看得到鬼的人,也是她这四年来第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秦鹿不知道为何秦虎死了就是死了,她死了,却还依旧飘在这世上,后来仔细想了想,恐怕也是与秦虎有关的。

    西齐的老皇帝撤离南郡后没多久,北迹就打过来了,皇帝逃的那日,秦鹿偷偷跟了过去,她手上握着秦虎的令牌,想给梁妄,她以为慕山起义军一定能成气候,想着自己日后恐怕是要杀了西齐的狗皇帝的,给梁妄一个令牌,是为了护他。

    但她没出南郡山外,就被秦虎给捉回去了。

    秦鹿虽是女流之辈,但也跟着秦虎一起上战场杀敌。

    后来秦虎得到了消息,说北迹有一条小兵追着皇帝去了,说是要将姓梁的都杀了,秦鹿想起来了梁妄,说是要带一票人率先一步杀了狗皇帝,好与北迹换得南郡的安宁,实际上她是想去救梁妄。

    但那一次北迹没派兵,秦鹿也没追上梁妄。

    第三次她追了过去,是因为听人说西齐的皇帝死了,秦鹿去打探消息真伪,消息是假的,西齐的老皇帝只是病了,但还有心思纳小美人儿,没多久估计就能活蹦乱跳,秦鹿依旧没能见到梁妄。

    慕山起义军在南郡守了两年多,最终还是没扛住,南郡失守,城门倒下,城墙都损了一截,当时秦虎就站在城门前,身上穿着铠甲,身边只有几个亲信,大家都奄奄一息,早就支撑不住。

    秦鹿站在人群的最后方,讷讷地看向手上的矛,那矛穿过了她的手,不论她怎么碰也碰不到。

    周围的人全倒下了,只有秦虎一个还站着,他是一个杀神,也是死死守着自己一片家乡的战胜,北迹如此狂妄,就连西齐正儿八经的兵队都坚持不了多久,他却在仅剩三千人的时候,守城守了近半年时间。

    当时北迹的兵要取秦虎的命,秦虎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秦鹿对上了视线,他满脸是血,风都吹不动被血水浸湿的披风,他动了动嘴,对秦鹿喊着什么。

    秦鹿听不见,但她知道秦虎喊的是:“跑啊!他妈的……你倒是快跑啊!”

    秦鹿哭着朝秦虎跑了过去,她想告诉哥哥,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不想跑,她要陪着秦虎守着这儿。

    秦虎见秦鹿朝他奔去,手中的刀用力震地,几千具尸体上飘起的魂魄,一缕缕如他们生前拼命抵抗北迹兵的模样,在秦虎的眼中,他以为这些人还没死,也以为秦鹿还没死,他不知道是……是他将死,才能看见已死之人。

    “保护我妹妹!”秦虎对他的部下喊道:“护我妹妹离开!他娘的把秦鹿给老子送走!!!”

    “哥——!!!”

    秦虎是万箭穿心而死的,秦鹿还没跑到他的跟前,三千英魂便化成了风,秦虎的部下魂魄里就刻着一个‘忠’字,卷着秦鹿绕上了山头。

    秦虎死时尸体没倒,他用刀戳进了肋下,逼着自己站到了最后一刻。

    第64章 燕京旧事:十九

    秦虎死后, 秦鹿也去南郡城门前找了许久,她没找到秦虎的尸体, 也没再看见秦虎的魂魄。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如她这般,还能保持清醒地飘荡于世间的,自此之后那三千没有意识,只有忠心的英魂无形态地跟着她,但秦鹿没离开过南郡外的山上,她始终记得秦虎是死在这儿的, 她舍不得。

    这山,一守就是四年,然后梁妄来了, 让秦鹿起了想离开的心。

    秦鹿的想法很简单,梁妄对她有恩, 她恩人的未婚妻死了,要回到良川埋起来, 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她愿意还恩, 附身在陈瑶的身上保持陈瑶的尸体不变,让她完完整整地入棺入土, 这也很正常。

    梁妄没有拒绝秦鹿的提议,但秦鹿不会附身,还得梁妄教她。

    秦鹿见梁妄会道法,心中惊奇,哇了一声:“当王爷还要学这么多东西的吗?”

    梁妄没回她话, 只让她按照自己的吩咐做。

    秦鹿附身在陈瑶身上后,便借着陈瑶的身体站起来了,现如今化雪,树上偶尔会落下一两滴水来,梁妄见陈瑶的身体站起来,一瞬还有些恍惚,脑子里想的是陈瑶死前对他的请求,还有她那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而秦鹿则定定地站在树下,时隔四年后头一次闻到了山林的味道,一滴冰凉的水顺着枯枝落在了她的脸上,秦鹿觉得分外新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再看向一旁站着的梁妄,于是大着胆子去抓梁妄的袖子,手心触及到柔软的丝面时,她顿时笑了起来。

    陈瑶从来不会如她这般笑,一双眼几乎眯成了线,露出了一排白花花的牙齿,兴奋时,两条腿在地上跳个不停。

    梁妄觉得违和,于是抽回了袖子,对她道:“不要与本王说话,也不要碰本王,你就安安分分到良川,等到了良川之后,随你去哪儿。”

    “我肯定还是要回南郡来的。”秦鹿有些失落,但也没所谓地耸肩,从那之后她没再碰过梁妄,但让她不说话,梁妄不论提醒多少遍,她都做不到。

    她是个话匣子,四年没人与她说过话,她都快憋疯了,碰见能说话的人,恨不得将自己的一生都说给那人听。

    这一路梁妄被她吵得头疼,可她这人又特别会卖乖,只要梁妄稍稍有些不高兴了,眼看下一句就要说‘你走吧’,结果秦鹿又乖巧了起来,还故意扮成陈瑶的性子,装得温柔体贴的模样,轻柔地喊他‘王爷’,装得一点儿也不像,她自我感觉良好。

    饶是梁妄不想听,她也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儿了。

    说她以前是跟着哥哥一起当山匪的,后来才有了慕山起义军,她说当山匪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别人都说山匪是坏人,但秦鹿说她从来都没有滥杀无辜过,杀死的那些,都是欺负百姓的坏官。

    提起她哥哥,她满眼都是崇拜,只是有些失落秦虎死后没变成了鬼魂,没能来看她一眼,好好道别。

    梁妄说:“有的人死了会直接投胎。”

    “我也想这样。”秦鹿说:“我也想直接投胎,省了很多烦恼,我这一辈子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从生下来开始天下就在打仗,等我死了这仗都没打完。”

    不过秦鹿转而又说:“但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我见到你啊了,如若死了直接就去投胎了,那我这辈子都没能见见你究竟长什么模样,一定死也不安心的。”

    “见到了,又如何?”梁妄瞥她。

    秦鹿笑说:“帅啊!”

    她的眼眸很亮,一双眉毛因为表情生动而微微抬起,分明穿着的是新买的浅蓝的柔色纱裙,秦鹿的手脚却不安分地一路蹦跳,梁妄有时想,那双腿生在她身上,恐怕小时候没少摔断过。

    “别说话了,烦得很。”梁妄摇头,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错误地让秦鹿附身在陈瑶身上,错误地还让她陪着自己走了这一路,错误地想着将陈瑶带回良川,一切都是错误的,一开始就该在肃县随便找个地方把陈瑶埋了就好,反正人都死了。

    他连皇帝的尸体都没动手埋呢……哪儿不是死人,谁比谁金贵到哪儿去。

    秦鹿就这样疯疯癫癫陪着梁妄走了一路,与南郡的衰败不同,清平虽贫困,但至少城中人都已经住满了,城外的田地里有粮食,而良川就更好了,良川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已经成型,酒楼、客栈,一应俱全,虽说外来的人不多,但秦鹿见惯了一片废墟的城,见到良川,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良川城内店铺里有人卖烧饼,烤得皮软底脆,馅儿还香甜,里头的糖都烤化了,面上还撒了把葱花。

    秦鹿连忙问梁妄:“我能买这个吃吗?”

    梁妄望着烧饼,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面烤得很香,闻起来有食欲。

    秦鹿没吃过什么好物,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饿大的,即便是后来当山匪了,吃的也是馒头小菜,比之难民要好太多了。

    梁妄则不同,死前的最后一餐他吃的都是珍馐美味,是肃县湖里头刚捞出来的白鱼。

    他给卖烧饼的两个铜钱,这也是他目前身上仅剩的钱了,秦鹿高兴地捧着两个烧饼跟在他身后,还要分梁妄一个,梁妄不吃,她才问:“王爷,等埋了陈小姐,你有地方去吗?”

    梁妄摇头,秦鹿问他:“那你要和我回山里吗?我找吃的养你。”

    梁妄觉得她可笑,说:“本王有西齐的国库,饿不死。”

    秦鹿还有些遗憾:“我觉得你人真的挺好的,以后没了你,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碰见可以说话的人了。”

    她说时有些酸涩,等梁妄看向她了,她又扬起了笑脸,继续吃着烧饼。

    梁妄顺着记忆才找到了昔日的梁王府,当年的梁王府已经换成别人家了,不过梁王府前的山丁子还在,经过这么多年,那棵山丁子长得很好,春来秋去,花开花落,如今的山丁子长得成熟,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果子堆在了树上,稍微低些的已经被人摘了,长得高的那些看上去便很甜。

    秦鹿见他站在山丁子树下发呆,自己将最后一口烧饼吃光,又看着油腻腻的手,蹲在地上捧起了一抔雪洗了干净。

    梁妄突然开口问:“你说……这树上的果子到底是甜的多还是酸的多?”

    他其实想问的是,北迹改名叫了天赐后,西齐永不翻身了,百姓是庆幸的多,还是唏嘘的人多?

    梁妄想,满枝丫的甜果子里一定有一两颗是酸的,陨灭的西齐曾经的子民里,也一定有几人是失望、舍不得的。

    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过去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定律,是天意,改不了的。

    当年住在这府中的梁妄,以为自己日后能入朝为官,能为西齐效命,而今站在府前的梁妄,一身白衣,白发,白肤色,不死血洗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颜色,给了他不老不死之身,他也将和国与国、家与家,不沾半分关系了。

    秦鹿听见了,以为他想吃人家门前的山丁子,于是笑着说:“王爷,你想吃吗?”

    梁妄看向她,见她撸起袖子,他还没回话,秦鹿便开始爬树:“我摘给你尝尝不就知道是甜是酸了?”

    秦鹿手脚很快,她会轻功,没什么难度就跳上了枝丫,折了人家一大串树枝下来,枝头上面满是通红的山丁子,然后她从树上跳下,将那一根半人高的枝丫递给他。

    梁妄伸手,讷讷地接过,秦鹿那双眼会说话,似乎在道:快尝尝啊!

    梁妄摘了一颗果子放在嘴里,入口即甜,很微妙,秦鹿又问他:“好吃吗?”

    梁妄点头,秦鹿有些期待:“能给我也尝尝吗?”

    她直白的疑问,与陈瑶半分不同,想要的东西,不开口怎么知道能不能得到?

    当年陈瑶站在这棵树下,梁妄问她喜欢山丁子花儿吗,陈瑶矜持,不仅没回话,甚至都没点头,等梁妄分了秦鹿两粒山丁子,被她吃进嘴里的时候,他也问了对方:“还要吗?”

    秦鹿顿时笑弯了眼,点头道:“要!好甜的!”

    那是梁妄给她的第一个笑容,也是他这么多年后,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

    恍惚之际,眼前之人是谁,他都没太分得清,身处是何处,他也没在意,手里提着的山丁子枝有些重,掌心触碰到还未完全融化的枝丫上的冰也有些凉,但秦鹿吹去了覆盖在山丁子上的白雪粒,找了几颗小的尝尝,终于尝到了一颗酸的之后才皱眉,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什么人将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一点儿也不懂得掩藏。

    所有心情全都写在了那一双眼里,梁妄突然想起她本来的容貌,双眼很大,如同琉璃珠。

    “我们山上也有这种树,但是我死后就没机会吃到了,什么东西也碰不到。”秦鹿说完,用手帕包了些摘下的山丁子,凡是她尝过酸了的那一颗,连带着周围的都不要,专挑甜的摘。

    摘好了她才将手帕递给了梁妄,满满一手帕的果子,全是给他的。

    梁妄突然问秦鹿:“你想活吗?”

    “我还能活吗?!”秦鹿震惊,声音拔高,被这屋子里的人听见,出门一看,一男一女在偷他们家门前的果子呢。

    秦鹿瞧见那人正要开口骂,于是拉着梁妄的手便跑开了,出了这条路,秦鹿才弯腰喘着气,哈哈大笑了起来。

    梁妄说:“你也不知道斯文二字,哪儿有姑娘如你这般笑的?”

    秦鹿站直,不明白自己的笑哪儿出了问题。

    后来梁妄带着秦鹿在良川转了一圈,到了以前陈总督的府前,陈总督家的房子空着,一直都没人住,秦鹿问他:“是在这儿埋陈小姐吗?”

    那时太阳将下山,红光照在了白雪上,梁妄背对着夕阳,望着已经没了牌匾的空宅,说了句:“不埋了。”

    秦鹿不明所以,梁妄又转身看向她说:“身体送你了。”

    “但自此以后,你得认我为主人,我给你长长久久的生命,你便得听话。”梁妄道。

    秦鹿愣着不敢动,梁妄心里不禁苦笑,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然而开口说出话,却没有半分悔意。

    淮崖仙人一辈子孤单,导致近两千年后,他得知自己将死,高兴得恨不得流下泪来,梁妄害怕这样的孤单,倒不如找个人陪着,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他带陈瑶回良川,前半路安静,后半路有了秦鹿聒噪,可聒噪……比安静舒心太多了。

    他突然想起了山丁子,想起自己曾说过,山丁子这般热情地燃烧两季自己的好,再冷淡的人,看了心里也会暖的。

    他不喜欢冷,不喜欢雪,不喜欢冬,不喜欢冰,但树梢上被冰冻了的,裹着白雪渣的山丁子,当真很甜。

    秦鹿点头,认真回话:“是!我若活了,你就是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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