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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他将她摁到绣榻上,握住她的双肩,微低了头,与她四目相对:“你刚才都听见了?”

    任遥点头。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文旌目光莹亮,紧紧将她盯住,透出来一股与他的清冷气质很不相称的迫切劲儿,仿佛只等她一句‘愿意’就要带她私奔一样。

    任遥低了头:“我……脑子很乱,需要想一想。”

    文旌眼睛里的星光骤然黯淡下去。

    他松开了任遥的肩膀,刚后退了两步,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阵冷风急掠进来,伴着尖细愠怒的吼声。

    “文旌,你都替赵煦做了些什么?”方雨蝉气势腾腾冲进来,直朝文旌奔去,任遥在一边看着这架势,估摸着万一待会儿打起来文旌不好意思还手,会吃亏,忙快步上前,将方雨蝉拦腰抱住,好声好气地劝:“雨蝉,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别冲动。”

    方雨蝉怒道:“我说过我心中只有延龄,我不会嫁给除了延龄之外的任何人,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干这样的事,延龄当年并没有薄待过你,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文旌站在烛光不曾照到的阴翳里,睫宇低垂,脸色苍白,默然片刻,突然抬头哑声道:“可延龄又在哪儿呢?你要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孤苦终生吗?”

    方雨蝉一怔,伤慨中带着几分决绝:“只要一日未见到他的尸体,我就会等下去。”

    文旌平静地看着方雨蝉,唇角微颤:“雨蝉,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延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对我们有情有义,若是他还活着,能看到我们在他失踪后所做的一切,所承受的一切,他会就这么躲着不出来见我们吗?”

    方雨蝉低下了头,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泪珠垂落跌碎在任遥的手背上。

    任遥忙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慌忙地给方雨蝉擦眼泪:“别哭……”岂料这泪越擦越多,不一会儿就把锦帕给洇透了,任遥无助地抬头看向文旌,却见他眼中仿有水花在闪动,俊秀的面容紧绷,好像在强忍着不落泪。

    任遥默了默,一边给方雨蝉擦着眼泪,一边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

    好容易将方雨蝉送回去了,任遥心里郁闷极了,徘徊在水榭旁,凝着河面上结出来的那一层冰,心想:这个局面也是太混乱了……

    还未理出个头绪,曾曦找来了,说是老爷要见她。

    任遥以为是为了文旌白日里求亲一事,可父亲面容宁肃,绝口不提白天的事,只道:“霍都送来信儿,愿意见我。”

    霍都是当年哥舒耶奇身边的副将,也是征战北狄全军覆没之时少有的幸存者。

    这些年任广贤和任瑾暗中铺网,找寻当年幸存的铁勒旧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霍都。

    霍都蛰伏民间多年,一心想要查明当年真相,替旧主人伸冤。

    本该是一拍即合的事,但……霍都却并不相信任广贤。

    当年任广贤对于哥舒耶奇而言,是有夺妻之仇,特别是与殷如眉成亲之后便与哥舒耶奇疏远了,且他这些年盘居长安,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从明面上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替哥舒耶奇翻案的诚意。

    对于十几年来隐姓埋名、历尽艰辛的霍都而言,自然是应当谨慎的。

    最重要的,是任广贤不能把文旌的身份轻易说出去。

    虽然到如今都不能看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心中一直有个猜测,当年若非哥舒耶奇贪功冒进,那么骁勇善战的铁勒部落竟会被北狄全歼,极有可能就是……哥舒耶奇身边有内鬼。

    文旌的安危是任广贤最后的底线,不管他有多么迫切想要知道真相,他都不会拿文旌去冒这个险。

    这一切父女两是有默契的,任遥一听霍都松了口,只觉多年的探查应当可以往前迈一大步了,可以早日为母亲和哥舒耶奇伸冤,忙道:“他是哥舒叔叔的副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任广贤凝着女儿,神色复杂:“可他依旧在提防我们,不愿来长安,非要约我去长安城外的荒村与他见面。”

    任瑾在一旁道:“父亲病体虚弱,不宜远行。我本想代父亲前去,可年关将至,柜上官府少不了我走动,若是这个时候我扔下家业出了远门,有些太引人注意了。思来想去,只有……”

    任遥了然,道:“我可以替父亲走这一趟。”

    这本就是任广贤与任瑾商量过后的结果,任广贤道:“为了你的安全,为了出城的便利,我已同阿史那因说好了,让他陪着你去。你可以乔装改扮成他的护卫,随乌勒人出城,对外就说乌勒王子呆腻了长安,要出去散散心。草原人向来狂放不羁,来去自如,不会有人怀疑的。”

    任遥一一应下,踯躅片刻,觑看着父亲的脸色,试探道:“我想跟二哥说一声……”

    任广贤脸色沉凝,道:“阿遥,南弦不比从前,他不是国子监监生,也不是太子身边微不足道的少师了,他是一国丞相,有些事他知道得越少,参与得越少,才是对他好。”

    任遥歪头,凝着那道折枝疏影的薄绢屏风,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带着这种淡淡的忧愁一路无精打采地踏着月色出了城,脑子里光影缭乱,总能想起白天文旌跪在父亲身边,说:我想与阿遥成亲。

    以及后来他问她是怎么想的,她说需要再想一想时,文旌那骤然暗下来的眼睛。

    当时懵懂,过后反复细想,竟觉心如刀绞。

    想得多了,任遥突然想起来一个关键问题,她牵了牵缰绳,放慢了速度,歪头问阿史那因:“白天的时候,二哥向我爹提亲了,可我晚上就跟你跑了,等明天天一亮,二哥知道了以后会不会以为我是跟你私奔了?”

    父亲和兄长当然不会跟他说实话,十有八九是要装傻充愣含混过去,这看上去更像是在替她遮掩了……

    阿史那因在马背上吊儿郎当的颠着,歪头认真思索了一番,看向任遥,认真地说:“……会。”

    任遥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

    被她这么一点拨,阿史那因也想起些重要的事,他凝着任遥,认真地问:“我听说文丞相性情凶残狠厉,剥皮断人四肢不在话下,这应该是谣传,不是真的吧?”

    任遥本是严谨的态度反复捉摸了一番,猜度道:“应该……不全是假的。”

    阿史那因:……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两人骑着马,如踏着一团惨淡云雾,慢吞吞地在夜色里向荒村而去。

    明天……天应该不会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都自求多福吧。

    第29章 命运+入v公告

    清晨薄雾弥漫,阳光微熹。

    任瑾敲开了文旌的门,十分委婉地跟他说了任遥离家一事。

    或许还可以再拖一拖,但凭任瑾对文旌的了解,若是一昧拖延等着他自己来发现任遥已经走了,以文旌的脾气,只怕会更加气他们恼他们。

    如今主动告知,果然文旌的脸色很是难看,沉暗得如骤雨将至,他将早朝要呈递的奏折随手扔到一边,眉目寒凛:“我不明白兄长是何意?你们让阿遥跟阿史那因出城了,然后告诉我他们只是出去散散心?”他面露讥诮:“你觉得我会信吗?”

    任瑾轻咳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文旌的肩膀,诚恳道:“我觉得你还是信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人也走了,不信也不能怎么着了。”

    文旌盯着任瑾看了一阵,咬住后槽牙,道:“你们是故意的。算计好了时间,等到天亮才来告诉我,阿遥早就走远了,我就算想追也没那么容易追上了。”

    任瑾躲避开他炯炯直视的目光,脸色有些尴尬。

    文旌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突起,隐隐颤抖,蓦地,他站起身,冷声道:“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吗?”他扬声将江怜和扶风唤了进来:“从神策军调三百骑兵,从千牛卫调一百弓箭手,一个时辰之内整装集合,随本相出城。”

    任瑾本默默听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不是……你调弓箭手干什么?”文旌不搭理他,径直撩起衣袂往外走,任瑾紧随其后,喋喋不休地劝:“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没那么严重……你可别伤着阿遥……”

    文旌猛地停住脚步,只顾着劝的任瑾没刹住步子,‘砰’一声撞到了文旌的后脑勺上。

    一阵酸痛自鼻尖袭来,任瑾倒吸一口凉气,呲着牙花儿捂住鼻子,却见文旌转过了身,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兄长,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说,阿遥他们出城以后往哪儿去了?”

    任瑾揉着鼻子,默默仰头看天。

    文旌的唇角勾起一道冷冽弧度,近乎于咬牙切齿道:“就算不说我也能找到他们。”顿了顿,以一种像要把人挫骨扬灰般的语气恨声道:“可别让我抓住,不然……”

    “荒村!”任瑾突然开口。

    文旌一愕,诧然看向他。

    任瑾将捂着鼻子的手收回来,垂在身体两侧,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轻微地叹了口气:“可别让父亲知道是我说的。还有……”他靠近,哀声恳求道:“看在我坦白的份儿上能不能把阿遥全乎地带回来,别缺胳膊也别少腿儿……”

    文旌没应他,只留下鼻音浓重的一声冷哼,杀气腾腾地转身走了。

    扶风和江怜大气不敢出一声,各自交换了下眼神,心道:看丞相这架势哪是要出去找人,分明是要捉奸。

    任瑾心情忐忑地愣在原地,等院子里的人一阵风儿似的全随文旌刮了出去,他一歪头,见刚才被文旌扔在榻席上的奏折散开,忙捡起来顺着折痕合上,边往外跑边喊:“奏折,文相,你的奏折不要了……”

    出了长安城,顺着栈道往西走,骑马大约两个时辰,穿过一条峭壁陡立的窄道,再走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荒村。

    虽说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可也并非全是一派富贵锦绣,此处的风格便如其名,荒凉颓败,满目萧条。

    任遥和阿史那因一行人牵着马入村,长街倒是修得笔直,但街上人烟稀少,举目望去,只有零星几个货郎守着粗糙的货柜沿街叫卖,冬风凛冽,吹着枯叶飘飘转转,顺着风劲在街心打旋儿。

    阿史那因从入村开始便收敛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俊眉长敛,警惕地四处环顾,冲任遥道:“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儿……”

    任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扣在腰间,那里揣着一封霍都给父亲的亲笔信。她猜测道:“或许就是因为隐蔽少人,所以才选在这里会面吧。稳妥些总是没有错的。”

    说话间,两人到了信上指定的赌坊。

    这一处全是土房,墙漆斑驳,破败简陋,但唯有眼前的这座赌坊是极为考究的二层小筑,门前悬着一张红底长幡,上面以银线刺绣出四个篆字。

    银月赌坊。

    任遥陡然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那枚弯月玉佩,不知两者是否有联系……

    阿史那因派进去探查情况的人出来了,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就是一般的赌坊,看不出什么蹊跷……”

    他与任遥对视一眼,两人掀开赌坊外挂着的棉布帘子,入内。

    里面人成堆成堆地聚在赌桌前,掷色子的声音和吆喝声汇集在一起,如一波盖过一波的巨浪,在泛着油腻气儿的屋里四处翻涌。

    喧闹震耳,好像随时会把屋顶冲破一样。

    任遥和阿史那因刚走了几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伙计将他们拦住,满脸堆笑:“二位是第一回儿来吧,要来几把试试手气?”

    任遥忖了忖,道:“此处可有一位霍先生?”

    伙计那满脸菊花盛开似的笑霎时僵住,缓缓敛去,来来回回打量了他们一番,道:“小公子可有信物?”

    任遥从腰间摸出那封霍都的亲笔信,递了出去。

    伙计仔细查看过,又谨慎地环顾一圈,冲任遥道:“请随我来。”

    阿史那因自然地要跟上去,被伙计横胳膊挡住:“抱歉,霍先生不见外人。”他弓着身子,言语恭敬温和,却透出不容商榷的强硬。

    任遥忙道:“你在外面等我。”

    阿史那因仍旧不放心,犹豫了犹豫,嘱咐:“若是有事你就大喊,我在外面等着你。”

    任遥点头,跟着伙计进去了。

    走过一条长廊,连拐数道弯,走进一间暗不见天日的密室。

    里面弥散着一股腐气,地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兵刃刀斧,最里面靠近墙壁的桌后坐着一个人。

    络腮胡子,须发斑白,胳膊肘搭在桌上,听到响声,抬头看过来,在左眼睑下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配上那冰冷锐利的眼神,整个人看上去阴森森的。

    伙计将书信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退了出去。

    任遥强压下心中的胆怯与恐惧,道:“晚辈见过霍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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