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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顾皎就听不得人说懒字,马上起劲地反驳,“懒怎么了?懒让人聪明,让人脑子动起来,挖空心思去想怎么改善生活;懒才是推动这个社会发展的最高力量。李恒,我告诉你,在我们那处,懒得出奇的人才能创造新生活。”她颇为振振有词,哪儿还有刚嫁给他那时候的狡猾劲?已经完全理直气壮,丝毫不掩饰了。

    李恒见她一副振振有词,完全抛弃刚嫁给自己时候的狡猾,丝毫不掩饰地理直气壮,有些一言难尽。他挥挥手,“我不喝你计较。”

    她却更来劲了,“你这种不计较的态度,其实也是不对的。当日我要修路,先生嫌我奢靡,偏不明着教训我。为甚?他老思想,觉得女人在家的时候由父兄管,出嫁了该丈夫管。因此,女人不懂事,不是女人不对,而是父兄和丈夫不对。”

    “有什么问题吗?”李恒不觉得魏先生的看法有错。

    “问题大了去了。我生下来就是个人,虽然器官和男性有所差别,但人的本质不变,是吧?未成年的时候,爹监管我,还算是有个理由。但兄长和丈夫负责,是甚意思?本质上还是没把我当人,乃是一个物件,附属于男人存在的物件。那么,物件犯错了,便去找物件的主人担责,是吗?”顾皎斜眼看着他,“你觉得,我是个物件吗?”

    李恒闭口不答,另外开辟战场,“然女子本弱,若家中无男子扶持,如何在乱世存活?”

    这问题,顾皎倒真有些不好回答。毕竟,这当真就是社会学的问题了,文化,经济,国力,风俗样样相关。

    “如此说来,你活的那处也未完全解决这问题。”他见她答不出来,笑了。

    他这话说得新鲜,顾皎由不得不去看他。他道,“若是已经完全解决的问题,你或者会不习惯,但一时间也无法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只告诉你,在现时不仅大多数女人只是物件,连男人也是。”

    顾皎一怔,再一想,却果然。

    自然残酷,人若想活,必须要有比残酷更残酷的韧性才能战胜它。

    李恒见她发愣,心中暗暗失悔。他既不愿她留恋天外天的好处,便不该随意说起此处的不好来。若她当真过不下去,也不愿为他忍耐,该如何?思及此,他便道,“我小时候,许慎先生和魏先生也经常约了许多人来家中清谈。谈性浓的时候,几日几夜也不愿散。天下大势,人性浅薄,士人和庶人,连投胎和命运如何都有涉及。”

    顾皎的思绪被拉回来,马上道,“适当的清谈和思辨,能解决一些思想上的问题;但思想层面要落实,最终靠的还是实干。谈肯定是要谈的,但谈完之后,得立马实干,否则便是水中月一般虚幻。”

    李恒只笑一笑,道,“既如此,咱们便在如脂会馆那处办一个宴席,遍请周围的大儒来议事,且谈几年内四郡的发展。兼论天下大势,你觉得如何?”

    她拍手,“好事啊。”

    他握住她的手,揉捏半晌,又道,“顺便给李昊下个帖子,就说许慎先生要来,请他一观。”

    便是要安排‘许慎先生’见李昊了。

    “没问题。”顾皎两颊起了笑涡,“我马上让含烟去准备,趁着冬日无事,也给大家找些乐子。”

    一个人的名字落入李恒的耳中,那人便无处不在起来。

    李恒对李昊起了疑心,难免留意起来。这一留意,那李昊当真无处不在。

    早起顾皎在花园散步,他能隔着篱笆说笑几句;午食的时候,总找借口让小丫头来送些新奇的吃食,逗得顾皎日日都能听见或者想起他的名字;又兼顾皎找如脂做请客的准备,李昊居然自告奋勇,带着李端帮忙整理宾客名单。又因有一部分大儒其实对李恒没感觉,李昊便用了自家的帖子,亲笔写了邀请函。

    什么是做戏,什么是带了真心的做戏,李恒还是能分得清楚的。特别是偶尔瞥见李昊看顾皎那眼神,那种强行藏起来的贪婪,令他怒火滔天。

    李恒将辜大叫来,问,“那李昊,可是失礼了?”

    对谁失礼,什么失礼的行为,通没说。可辜大有人盯着李昊,自然知晓他在屋中的龌龊事。他沉默地立在堂下,一言不发。李恒看他一眼,知晓他不会再说什么。

    可沉默,那便是有。

    李恒的脸瞬间变色,握在手中的笔杆寸断。

    杀心,动了。

    第147章 屈从

    魏先生将许星关在顶楼, 日日辛苦做功课。好容易考了个及格, 才略松口。

    “可以出去见见人了。”

    顾皎听得这个信儿,立刻安排了一场会见。毕竟, 要让李昊将真神请出来, 也需得让人亲眼见见真东西。

    一个小型的宴饮,来的多是李家人和马家人,又有城中的幕僚, 也算是济济一堂。马家太爷最是积极,放言许先生乃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来的便不给他面子。

    顾皎本想给‘许慎先生’设计一个亮眼的出场, 可李恒却开口了。他道, “你甚也不用做, 先生都安排好了。”

    她好奇得要死, 问怎么准备的。

    李恒就笑,道,“自许慎先生出手那日, 哪一桩不是在安排中?”

    顾皎略一回想, 果然如此。

    ‘许慎先生’一来便救了马家太爷,那之后便专心研究病情, 回绝了许多人的邀请。他不见人,不会客,连郡守出面也多半是不行的。如此, 便给人一副高人的印象, 无形中抬价了。好容易能见得一面, 又有马家太爷放话作保,请的客人也是个个有来头。现今社会,出一趟远门不容易得很,和某个高人会见一次更是困难。一年只得一两次的清谈机会,当然是万分期待了。

    想得清楚后,不禁感叹其实古人才当真是营销的高手。毕竟幕僚和谋臣要货卖帝王和诸侯,套路就不能一般的浅显。卖家先得有智力上的优势,搞一个代表作出来,作价高高挂起;再来一些同窗或者亲友抬轿子,将格调保持住,顺便帮忙四处推荐;当买家看上这货了,有心询问,便不能轻易被寻见。毕竟,容易到手的都不太珍贵,需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访,有付出才会珍惜。如此这般,卖家和买家终于见面,就该是互相面试的时候了。双方都要显出自己的本事来,如何方成一段君臣美名。譬如后世人均知的‘三顾茅庐’‘卧龙凤雏’等等,仔细分析,都是相当成功的营销案例。

    果然,到了那日,如脂的会馆上下四层,热闹到极点。然李恒和顾皎都到了,魏先生和许慎先生却依然未到。

    顾皎心里嘲着他们弄鬼,自带着李端和诸位夫人小姐去侧厅烤火、吃茶。她们坐在温暖的火炉旁,隔着轻纱屏风看着外面的正厅,既透又不太透,听什么都是方便的。

    李端用扇子挡了口鼻,“先生怎还没来?”

    “不知,”顾皎也有心帮人抬一回轿,便道,“先生日日忙,轻易不敢打扰他。”

    “忙些甚?”

    “不懂,且有些怕人。”

    “怎会怕人?”

    刘氏便接口,“当真是有些怕人。那日在校场,多么凶险?好几个大夫轮流忙太爷的病,均看出来是胸腹胀气了,但哪个有办法?且退一步,便有了法子,谁敢去上手?”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显出几分讥诮来。刘氏便不说了,去旁处和其它人说话。那些人便对她低语,“若不是郡守夫人,她都不愿和咱们坐一处。你何必找她说话,多没趣?”

    刘氏大约也是有不满的,但好歹能说几句有见识的话,道,“今天是郡守和夫人请客,咱们当然不能落了夫人面子。她是客,咱们也不能算完全的客人,且得是小半个帮手。和她说话,乃是夫人的礼,对不对?再有了——”

    她压低声音,“平平都是人,只生得不同人家,便命不同。譬如一树上的花,风吹花落,一些花瓣落在泥泞里脏污一世,一些却落在清水流中。命呀,咱们也是怪不得的。只一个,她们终日饱食无事,为何却看不上劳作之人?只觉动了手,便是下作。连许慎先生这般的,只不过擅了医,需亲手去料理一些事务,她便觉得不如人了。这才是当真不对!”

    “夫人今日请了那许多先生来,只怕是要清谈。”一个相熟的夫人取笑,“你这番话,合该说出去给他们听听。”

    一番哄笑。

    如脂立在旁边等着伺候,听了诸人言语,心中逐渐有些敞亮起来。

    她因第一次宴客不顺,颇为自卑,自去寻了四郡的《姓名录》来背诵,要将有名姓的人家全部记熟。可越是读得熟,却越是疑惑。这些人,马家的,李家的,徐家的,还有诸般士人,他们究竟和庶人有何种不同?为甚他们能够世世代代富贵,别的却只能是下等人?或者,连人也不算呢?

    因想不出答案,十分苦恼,偶尔会和侍女说几句。那些侍女均能识字算账,但学的是应用的本事,少有思考这等哲学相关,回得也很简单。

    “咱们不想那般多,想多了头痛。不管是甚识字算账,都是一门本事。学得本事,给主人家做事,挣一口饭吃而已。”

    如脂本性少争,听了后也不回嘴。可心中总默默思量,往日在李家招待的那些士人纨绔子,其实脱了衣裳和旁人也没甚不同。甚至,他们的才学和能干还比不上顾皎身边的几个管事。若没有出身的限制——

    她想到此便有些害怕了,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妄念。只好想是夫人对自己太好,日日好吃好喝养着,养得她起了贪心。可每日做完功课,整理完毕那些人家的关系后,难免会遐思。遐思后又后悔,赶紧去后院门口坐一阵,忏悔自己的不应该。

    现听得从事夫人说,她才知晓,并非只有自己这样的奴婢才有这样的妄念。

    不过,她恐有不妥,便轻身去了顾皎处,俯身轻语。

    顾皎听得如脂的话,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道,“你去轻纱屏风处放一些矮凳子,待先生们谈起来,咱们也听听热闹。”

    如脂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李端见状,轻轻撇嘴,自去寻身份相仿的女子说话,要寻人做诗会。

    片刻后,听得门廊处一阵响声,有管事高声,乃是魏先生和许先生到了。

    几乎是立刻,正厅里的人都动作起来,尤其马太爷快速,挤最前面去了。

    顾皎起身,站到轻纱边,隐约见李恒冲着‘许慎先生’拱手。李昊站在李恒身侧,打扮得倒是正经模样,只看人的眼神有些不对。魏先生将人引进去,一一介绍,气氛倒是挺好。

    引荐完毕,各自落座,先上一轮酒水。

    许是刚认识,大家都还客气着,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酒水过后,魏先生先开了口,起调便是天下大势。那高复挟制了先皇的皇子和皇女,立了个不足两岁的新帝,实在荒唐。青州王高举义旗,同袁都督一起,又有国丈等人加入,现屯兵万州。奈何高复的大炮太利,阻了去处。这里便有一问,该当如何?

    顾皎对这兴趣不大,只看着李恒。那家伙坐在首座,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奇怪的是,他左边坐了许慎,右手却是李昊。他一向不喜李昊,怎会容许如此排位?她皱眉,见他自斟了一杯,居然去和李昊碰。

    太奇怪了!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向士族完全的人,居然笼络浪荡子?

    然,她还没看出甚玄机来,李昊却站起来。这人洋洋洒洒一大篇,赞的却是李恒的炮车,必然能将万州的城墙轰塌。

    两相来往,许慎也就加入了谈话。一个有心要卖弄,一个存了意思结交,很快搞得十分火热。

    当马太爷加入的时候,不免就谈及了许慎先生近乎于鬼神的医术。马太爷热情吹捧,李昊要见识见识,许慎不能打退堂鼓落了魏先生和郡守的面子,便赶上了话头。

    正当难分难解的时候,李昊突然叫来自家的从人。那从人利落地跪在李昊身前,举起手便往地板上砸,只听得一声脆响。

    骨头断了。

    从人卷缩在地,浅浅地呻|吟。

    李昊的声音却传来,他朗声道,“先生的外科术如此神奇,便当真展露一番。此人骨头脆断,皮肉撕裂,该如何处?”

    顾皎倒抽一口凉气,此人,当真乃是一魔。

    历史上有那燕国太子丹,因荆轲赞了歌女的‘好手’,便当真将那手砍下来送他。此为笼络,勉强还算得上是有点儿理由。可李昊只因谈得兴起,要当面见证,便如此?

    她实在无法忍耐,可外间的人多熟视无睹,仿佛早就习惯了。甚至连魏先生和许慎也不以为异,当真叫人准备起家伙来,似乎要现场手术。只得起身,一言不发,直去了后院。

    李端看着她背影,直到不见了,才对身侧的女伴言语一句,“咱们郡守夫人,当真是有些小见了。不过一从人而已,便如此作态。”

    那女伴嬉笑,转眼去看李恒,赞道,“郡守大人果然英雄,当此情景,屹然不动。”

    李端颔首,与有荣焉。更见那许慎先生收拾了衣裳和用具,执起刀来,当场破开皮肉接了断骨,又一一缝合。她道,“本是士人,奈何操了贱业。可惜!”

    士人不动四体,方显尊贵。

    顾皎出得后门,沉默地绕着花园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一木头休闲椅上。

    含烟捧出手炉塞给她,杨丫儿却带了大披风来,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她抬头,看着两个丫头,“你们,怕吗?”

    点头。谁不怕呢?可贱人的命,不是命。

    “夫人放心,咱们郡守不是那样人。”含烟安慰。

    顾皎苦笑一声,捧着手炉靠在椅子背上。她道,“咱们就静静地坐会子吧。”

    这是不想再说话了。

    杨丫儿看含烟一眼,都退开米远,留得顾皎清净。辜大出来看了一眼,似有点担心。杨丫儿对他使了个眼神,指了指正厅。辜大转身进去,没得一刻钟,李恒出来了。

    顾皎见他,道,“丫头们叫你出来的?其实无事,就是有点闷了。”

    李恒坐她身边,拉起手来。虽有手炉在,但手还是冰冷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见他表情平静,便知双方的试探都很满意,可进行下一步了。

    可胸口梗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要人命得很。半晌,她才道,“这般罔顾人命,实在该——”

    “皎皎。”李恒抱着她,“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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