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节
“好。”主脑语调温柔,“其实这只是一天,那些景象也只是日数据的一小部分。”
那时世界上有接近百亿人,它还有的是资料。
阮立杰瘫在金属桶的旁边,用鼻子使劲鼓着气。金属桶里还塞着没烧完的燃料——碎纸、破布,枯叶和树枝,其中还有不少不该在出现在里面的燃料。电子产品的残骸躺在灰烬里,被烧得变了形,它的电池应该放出了足够的毒烟。无论是谁曾经在这取暖,“今天”对于他或她来说绝对不会是个好日子。
主脑不带情绪地收回视线,安静地等待。
它向来非常有耐心,耐心得像驻守在田地里的稻草人,或者用水慢慢煮蛤蜊的厨师。它只需要等阮立杰微微张开壳子,彻底暴露出可以被攻击的弱点,随后再好好料理。
“我不想再看了。”阮立杰喘了会儿气,“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看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不会背叛亦步的。”
他语调飘忽,像是刚把自己乱七八糟的精神拼合到一起。
“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随即他小声重复,试图安慰自己。
“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待很久,一个月,一年。”主脑温和地继续,“不过我不会那么做。”
若没有好好掌握火候,痛苦反而能变成感情的催化剂,自己必须懂得见好就收。阮立杰开始有了动摇的迹象,是时候进行下一阶段了。
阮闲是真的有点不舒服。
除去精神上的不快,他饿得不轻。自从来了主脑这边,自己就喝了一杯冷牛奶,吃了几块不顶饱的点心。阮闲开始后悔丢掉那个热狗了,就算是假象,它至少能安慰安慰他的脑子。
不过这些不适眼下倒成了助力,他表达出的烦躁情绪格外有说服力。
主脑看起来打算换个策略,阮闲也相信自己已经看过了最糟的部分——若是看得太多,导致他开始出现精神上的麻木,对于主脑来说,那才是得不偿失。
“我饿了。”他直白地表示,语气不怎么好。
既然对方想要用这副样子骗他亲近,他可以顺水推舟,趁机增加交流次数。只要给出合适的问题,他有自信捞到想要的情报。不过既然对方是主脑,说不准会算到这一点……
必须尽快做出决策,他饿着肚子想道。
根据刚才的情报看来,自己所拥有的资料只有“2100年12月31日”这一天内的情报。并且他无法主动控制自己的去向,手段实在有限。
自己故意被抓,说到底也是藏了寻找更好解法的心思,可惜状况比阮闲想象的还要糟糕——开始的计划很顺利,主脑的确没有直接毁灭他的身体,或粉碎他的脑。然而接下来它选择把他的精神关了起来,别说偷资料,自己连真实世界都摸不到。
……只有毁灭前的一天。
而他要解决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麻烦——摸清楚主脑的动机,以及彻底掀翻这个棋盘的方法。
接下来要怎么诱导呢?要不要多抓上主脑这条线?将它赶走还是让它留下?
阮闲忍不住皱起眉,主脑用唐亦步的脸冲他笑了笑。
“你会没事的。”它说,“这里就像你们体会过的‘梦境’……不用否定,你一定在玻璃花房体验过。外面的时间其实没过多久,你不会真的饿死,只是心理作用。”
阮闲仔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突然有点发酸。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理性地对待这件事,沉稳地处理这份感情——他几乎在用做试验的谨慎态度对待它,它终究还是无视了他的控制。
阮闲下意识想和唐亦步商量下眼下的问题,可当他举起手时,甚至摸不到左耳上的耳钉。
主脑肯定会第一时间把它拆掉。
阮闲在心里遗憾地叹息,随后做出了决定。
“如果这里真的是那种梦境,心理作用会导致死亡。”他调整呼吸,不客气地回嘴,故意加了几分专门应对熟人的亲昵。
“放心,食物不会缺。”
“……”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不多,阮闲全力计算主脑可能的反应,试探地开了口。“那……我们还要继续看刚才那些东西?”
他加重了“我们”的发音,主脑的笑容越发明显。
“不。”它说,“我之所以愿意引导你,是因为我需要对你的道德水准做出评估。很遗憾,你还需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接下来的事情,我无法陪你进行。”
阮闲做出副茫然的表情,他翕动嘴唇,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你有话对我说,我相信你能找到办法。”它的语气亲切而残酷。“不必太慌张——你不像是半路出家的类型,更像是正统的学者。阮先生,既然你通过了当时的伦理考核,理应拥有看清大局的能力。”
它张开双臂,给了阮闲一个拥抱。阮闲把脸埋进对方的肩膀,藏住自己的表情,微微颤抖。
阮闲藏住了自己的微笑。
成功了。
主脑就像他所想的那样,一旦发现自己在前进,立刻欲擒故纵地后退。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大概能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路数。
他拥有漫长的一天,人类社会毁灭前的最后一天。
说实话,阮闲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有答案。他也不知道将主脑支走、放弃这部分情报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他只知道自己对唐亦步的思念比想象的还要有力,阮闲没自信藏得住那份情感,它会使他分心,从而导致在主脑前露馅。
主脑版本的唐亦步冲他摇摇手,消失在街头。
阮闲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早已不复存在的街道上,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饿得头晕。
这是他熟悉的状态,就在数月之前,他对这样孤身一人的状态习惯到不能再习惯。只不过这会儿他能看到天空,却失去了那个温暖的机房,以及在机房内快乐地自娱自乐的小东西。
他从未这样清晰地体验到“挂念”这种感情。
如果这里和玻璃花房的治疗梦一个原理,现在应该还是他被抓住的第二天,不知道那个闹腾的仿生人有没有好好吃上东西。
……这是他最后一个完全自由的念头。
第203章 阴暗面
都是报应。
他准是饿晕了头, 才开始考虑唐亦步有没有吃饭这种愚蠢的问题。阮闲在十分钟后想了想, 认定哪怕主脑打到家门口,唐亦步也能做到叼着面包去应战, 说不准还能挤出时间多抹两层花生酱。
想到花生酱, 他更饿了, 脾气也越发暴躁。
最后一点宝贵的自由浪费在了猜测唐亦步的伙食上——要是阮闲还能操纵自己的身体,肯定要往桌子上来两拳。
然而现在他不能。
十分钟前, 他还没来得及冲蓝天白云感慨完, 眼前景物便一晃, 变为昏暗的房间。“自己”正在翻看电子纸上的信息, 手边放着一杯味道难闻的茶,鬼知道里面泡了什么东西。
但茶旁边还有一碟绿豆糕,这让人精神一震。阮闲心神安定了些,伸手去抓绿豆糕, 结果手反而拿起了那杯味道怪异的茶, 灌进嘴里。
很意外的, 那茶味道冲了点, 却没有太强烈的味道。清淡的苦涩在他口腔里漾开,阮闲听见自己发出两声浑浊的咳嗽。
那声音不是他的,那只手也不是他的。
不需要镜子, 阮闲看得出。那只手上满是皱纹和皴裂, 一看便属于老人。他本人也不会选择品味这么糟糕的服装——这具身体上套满夸张的衣物, 像株脏兮兮的圣诞树,连脚下都蹬着一双变成灰色的绿毛绒拖鞋。
装修也是, 四面八方挂满零碎的小物件儿,将本来不大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脏污的挂件上积了灰,塑料玩偶发黄变形,捕梦网的空隙里结了灰色的蛛网。那种热闹不是设计师精心营造出的温馨热闹,更接近拾荒老人的储藏室——花花绿绿堆出副强作温馨的感觉,很是生硬。
这些都是他用眼角余光看到的。
在被那只手喂下第二口茶水后,阮闲迅速搞清了自己目前的状态。主脑比他想象的更为谨慎,它压根没给他留下半分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
影像等外物的影响到底有限,人与人到底无法完全理解彼此。直接用记忆和感情做武器,理论上更加有效。至少换了自己,他绝对会这么干。
但阮闲没想过主脑能这么损——比起把他人的记忆片段强加于自己,主脑直接把他的意识扔进了别人的身体。
“这一天”是已经发生过的既定事实。作为一段确定的数据,身体原主人照常行动,没有被阮闲这个外来者影响。
一句话概括,他被囚禁在了一具自己无法使用的身体里,只能被迫看第一人称纪录片,还是附加各种感情影响的那种。
有那么一瞬间,阮闲简直要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才要硬吃这么大的亏——
他很清楚,之前那些没日没夜往脑子里灌的惨状,兴许是比任何诊断都要残酷且实际的“测试”。主脑根据他的反应建立起评判体系,然后根据结果进行合适的处理。
让阮立杰体面地崩溃下无伤大雅,真逼疯他没有任何好处,主脑肯定会拿捏好这个度。
毕竟它无法剥栗子一样弄到“阮立杰”的能力和记忆,让他诚心归顺是最好的方法。作为名义上的“机械生命专家”,阮立杰不仅能够立刻暴露唐亦步那边的武装水平,还能在更好的资源支持下继续研究,让主脑坐享其成。
再理想一点,搞不好他还能看情况玩个双面间谍,趁nul-00不注意时背后捅一刀。
阮闲在心里严肃地坑了几分钟唐亦步后,不得不面对现实——阮立杰,一个价值观尚可,只是被唐亦步迷了心窍的普通学者。面对这么一个对手,主脑给的定制方案仍然小心到气人。
现在他的思想被困在一个老头儿的壳子里,被迫观赏末日前老人家的一天,连提前拿块绿豆糕吃都做不到。
但既然主脑强迫他看这些,这位老人肯定不是一个单纯悠闲度日的闲人。
阮闲只得被迫咽下一口口苦涩的茶水,在老人的视野里拼命挖掘信息。
这里位置很高,房间的建筑材料却十分粗糙,看着不像楼房,更像在高处临时搭建的自制小屋。透过薄薄的玻璃,繁华的城市近在咫尺。阮闲愣了几秒——这个时期,mul-01本应托管了大半部分社会运转规则,监管手法不至于这样粗糙。
阮闲恨不得将看到的一切都装进脑子里。就算没法自己行动哪怕一步,他也得在这些细节上挖出点情报。
屋内有块挺显眼的空当。废旧的机械扣着一把泛着脏污油光的座椅,几乎要把座椅的椅背遮没。机械上满是烈火烧焦的痕迹,断掉的电线从破口处向外戳出。上面的指示灯明明灭灭,这玩意儿应该还开着。
主脑的记录很完美,阮闲能感受到老人心中的麻木和憋闷,也能感受到他关节和胸口的阵阵疼痛。好在这是阮闲格外擅长的领域——压抑本性、忍耐疼痛。他没有因为这境况新增多少压力,只是越来越饿。
老头儿沉默地坐在那里喝茶看书,直到门被敲响。
“梁叔。”女人拧着孩子的耳朵进了门,“老样子。”
那孩子急得要死,朝女人的手腕和小臂又抓又咬。“我不!我好不容易才出去玩了一趟——”
“先付钱。”喉咙处传来一阵干枯的疼痛,阮闲算是知道老人为什么拼命喝茶了。
女人点点头,腕环在门口处卡片大的机械上一扫。老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抓住那孩子,直接把他搡进椅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这具枯瘦的躯体里还留了不少力气。
“你昨天来过三回了。”老爷子嘟嘟囔囔,“老这么干对脑子不好。”
“小孩子懂啥。”女人掀掀眼皮,“谁记得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干了啥啊?让他以为自己睡了个午觉算了,个死东西,自己跑到城边去玩,生怕我们不被发现。行了,现在他知道之前我都是糊弄他的,晓得城里是个好地方,我能不抠掉点儿记忆吗?”
“那就午觉。”老头儿没啥心思和她聊天,满心的“无所谓”简直要渗进阮闲的脑子里,这些消极的情绪侵蚀力格外强。
半个匣子模样的机械发出喷气声,门敞了又关。老头挪到操作屏前,慢悠悠地操作着。小男孩则被牢牢缚在椅子上,很快没了反抗的动静。不出多时,机械门再次敞开,小男孩在椅子上昏睡,只剩胸口平静的起伏。
“成了。”老人心里没什么情绪起伏。“他只会觉得自己睡了个午觉,哪儿都没去。”
女人点点头,没再啰嗦,抱着孩子出了门。
随着太阳升起,老头这里热闹了起来。阮闲突然觉得这里有点像个地下血站,不过买卖的不是血液,是记忆。有人花钱把它们弄出来,有人收钱把它们复制出去,想弄出来的居多,来兜售的少见。
想扔掉记忆的人各式各样,有穿着暴露的男女,有情绪濒临崩溃的病人,也有最初那种以此管教孩子的父母。来卖记忆的只有一个——阮闲整个上午一口绿豆糕都没吃上,在他饿得快要疯掉的时候,一个男人怯生生地进了门。
“他们说你这儿可以买卖记忆。”男人打扮不错,可惜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这难道不是违法……”
阮闲能感受到老人面部肌肉的绷紧,不快的情绪犹如冰冷的泥浆,瞬间将他淹没。“这机子要工作,主脑就能找得到。上面那些大人物懒得要它管,你在这废什么话?滚滚滚。”
“不不,我没别的意思。”男人连忙摆摆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梁叔您好,我是……呃,刚搬过来的……”
“我是老了,可没瞎。”老人语气仍然不好,冰冷的情绪仍然包裹着阮闲。“卖是吧?你想卖啥?”
“我是普兰公司的员工……原来是普兰公司的员工。”那人拧着布料不错的外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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