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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

      从王疏月在乾清宫的毡帐中第一眼见到她起,她就一直擎着这块匾额。为此,她从来没有画过出挑的妆容,从来不穿鲜色衣衫,她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那个看似冷漠的夫君,实则拥有着常人难解的,十足热闹的审美情趣。

    他隐秘地爱着大红大绿,她却日复一日地满身灰青。

    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在他们漫长的相处之中,有那么一日,她穿一身正红的衣裳去养心殿看看他,跟他笑笑,他也许也会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对着她笑笑。

    然而,这一切她都不会懂了。

    到底是谁蒙蔽了她,好像是皇帝那个人,又好像不是。

    他们明明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可偏偏,就是走到这一步了。

    “王疏月,我从前……真的想照着这四个字,做一个贤良的皇后,我视顺嫔,成妃,淑嫔,甚至于你,都是我该维护的人,至于帝王的宠爱,我早就看淡了……我想像前两朝的仁安皇后那样,守好名誉,延续皇族血脉,和皇帝同册垂名,让科尔沁的子民,以我这个皇后为傲,挺直腰杆,立于北方草原诸人部之上,世世代代永不受辱……如果不是因为他爱你,一次一次地为你破先祖的规矩,我和你,都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她说着,望向那座纱屏,屏后秋海洋随风摇曳,一点不见摧残之态。

    王疏月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轻道:“他不是为了我。”

    “呵……你不要故作姿态,若不是为了你,他为何护不住三阿哥!为何要在本宫无过无病时,封你为皇贵妃……”

    王疏月摇了摇头。

    “主子娘娘,我们只是女人,就算身在宫廷,比寻常人家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要多一些眼界,却也很难看到男人们心中边界。对于朝堂,政局,江山百姓,他一直都有他深信的主张,他是个自信的人,所以我也信他,信他对天下人的担当和情怀,他会在他的孩子们当中,选出一位能够延续基业的后来人。您说我总是一副了无指望的模样……也许是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下眉目,轮廓被昏黄的灯光勾勒地越发的柔和。

    “但其实,我倒是没有想过,要回避我的身份,我是汉女出身的嫔妃,一生不配为嫡妻,子嗣不得为储位,需谨记时刻守本分,识尊卑。不过,于我而言,更重要的还是生活,是我自己还有下一代的日常喜忧。我一直很想让您相信,我没有想过,要让孩子们为我争得什么,因为他们是大清皇室的孩子,是皇帝的孩子,他们永远都不会只属于我,更不会属于我的家族。我希望他们爱戴,敬仰自己的父亲,爱他们的家国和子民。毕竟心胸开阔,才能一生自在。”

    “你……你这是妄想。皇室的子嗣哪有不知争夺的……皇上自己也是一条血路杀到如今的!”

    “即便要争夺,也该先定本性,方得一路无愧本心。主子娘娘,孩子们的父亲,就一直是这样的人。”

    皇帝一直是这样的人。

    皇后不禁有些恍惚,对于她而语,“皇帝”这个称谓,就像是一个固化的壳子,里面包裹着冷漠,多疑,无情的帝王心术。若把这一层壳子揭掉……

    贺庞……

    贺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相处十多年了,要她说出来,她竟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再转念一想,她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也只是一层刻着“敬修内则”的壳子。里面包裹着端庄,仁善,还有无用的恭敬顺从……除此之外,没有剩下一点点鲜活的东西。

    “呵呵……我好恨,好恨……”

    恨谁呢。

    话一出口,她莫名地愣怔住了。

    恨皇帝,没有道理,恨太后和自己族人吗?她又恨不起来。恨王疏月?呵,恨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一时之间,五脏俱废,她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从头到尾,扛着那四个光辉灿烂的题字,护着身为皇后的体面尊荣,最后竟活得荒唐地连去恨谁都不知道。

    辛辣的眼泪呛入口鼻之中。

    剧烈的咳嗽,使她将胃中仅剩的一些胆水都呕了出来。

    明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传话的小太监在门口打了个千,“主子娘娘,太医院给主子娘娘您送药来了。您趁着热喝了吧……”

    “滚出去,本宫不喝……”

    那太监直起身:“求娘娘心疼心疼奴才们,奴才们也是办差。”

    皇后喘息着,绝望得闭上眼睛。那药的气息散进来,苦而发酸。

    王疏月侧身从地罩后走出来,道:“这会儿还不到酉时,你们急什么,让娘娘歇会儿。”

    那太监一惊,忙行礼仪道:“哟,贵主儿在啊,奴才们眼拙。”

    说完,他又朝里看了一眼,恭道:“贵主儿,您略往明间里坐坐,奴才们好服侍主子娘娘服药。”

    “我在便不可吗?”

    “不是,贵主儿,这药着实苦,主子娘娘这几日精力也不济了,服药食难免有些折腾,奴才们怕您沾染上什么……万岁爷要怪罪。”

    这话听得王疏月十分难受。言语尚算尊重,背后却满是墙倒人推的苍凉。

    “你出去吧……”

    背后突然传来那疲倦至极的声音。

    “我……让你来,原本是想告诉你,就算我死了,他也绝不会把嫡妻的位置给你,你的儿子,永远不可能登上帝位,你这一生,永远都只能妾室。呵呵……我以为我把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你却跟我说……你从来不懂什么是争……哈……你这么说,我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我不但伤不了你,甚至还让你看见我如此不堪的模样……”

    她说着,抬起手,向外指去:“你走吧……走……”

    王疏月无言以对,也不忍再呆在这处地方。

    明间的门已经被打开,中秋的月光穿破锦支窗,落在她脚边。她想走,却又挪不开步子。

    “王疏月……”

    “是。”

    “你恨我吗?”

    “不恨。”

    “是真话吗?”

    “是真话。”

    “那我求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

    “我死以后,让皇上杀了他。”

    “杀谁。”

    “陈小楼。记着,让皇上亲自下旨杀他。罪名是……是他侮辱大清国的皇……皇后……我博尔济吉特时清这一辈子,生是科尔沁的公主,死是皇帝的嫡妻,我……我的名誉,身子,绝不可被任何卑贱的人玷污……”

    王疏月捏紧了手。

    “那你为何还要留他在身边。”

    皇后咳笑了一声:“因为……死之前,我想有个人,陪陪我……”

    王疏月耳后轰然一阵炸响,她一时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触到了她。

    好像是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全然相反的人。却和她一样,固执,倔强,认定自己的路。不肯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心痛难当,再也站不住,转身往门外疾走去。

    出了明间,在阶上遇见了端茶过来的孙淼。

    “贵主儿,您留步。”

    王疏月顿了顿脚步,孙淼则向后退了几步,屈膝跪下,将茶盏举过头顶。哑声道:

    “贵主儿,请用。去年雪水,只剩这一壶了,娘娘一直为万岁爷留着,今日您来……”

    她内心为自己的主子惨痛,逐渐地说不下去了……

    第131章 占春芳(三)

    王疏月低头的望向那盏茶,清亮的茶汤映着头顶的满月,冷清凄凉。

    她伸手想要接下那盏茶,一时之间,却犹豫了。伸了一半的手,又怔怔地收了回来。

    “既是留给皇上的,那便等皇上来喝吧。”

    端盏的人手指颤抖,满眼哀伤。

    “皇上啊……”

    她突然笑了笑,声音里有一丝绝望。

    “奴才去求过万岁爷很多次,求他来看一眼我们主子。”

    “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贵主儿,其实主子娘娘和奴才们心里都知道,皇上再也不会来长春宫了。哪怕您不恨娘娘,没有让皇上至皇后娘娘于死地。可皇上和娘娘的缘分,到此……也尽了……”

    说着,她复又将茶举平。

    “贵主儿,您喝了这一盏茶,我们娘娘也就能把心放下了。”

    王疏月终于伸手端起那盏茶。

    盛茶的盏是剑盏,釉质极其厚,釉色是青黑色的,其中又撒着如同雪花似的冷纹。茶汤盛在其中,色并不好看。但茶香却格外的冷冽,如同韶华盛极的花,急于在践花时节从人间归去,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馥郁都吐尽了。

    次日日初时,就要绚烂的一败涂地。

    王疏月低头饮了一口。

    茶味苦得令人呲牙皱眉。

    皇后想要对皇帝说的话,她这一生的感受,她的孤独和辛酸,悲和欢,自珍,无奈…好像全都贪心地,一次煮在了其中。

    王疏月抬起手,闭着眼,好不回避其苦味,由着茶汤从唇齿间趟过,又慢慢地渗进喉咙之中。

    饮尽茶时,月上中天。

    乾清宫的中秋家宴还没有散。舞乐之声穿过高树与层楼,传入长春宫中,后殿的怡情书史前,那个喑哑的声音跟着前面的丝竹管弦和了两句,盛世太平乐曲,四海升平的词句,堂而皇之地对抗着长春宫沉寂。

    王疏月放下茶盏。

    孙淼含泪向她磕了一个头。

    “谢贵主儿。”

    说完,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对门前候着的太医院的人轻声道:“好了,你们进去伺候主子娘娘吧。”

    几个太监应声正要进去。却听得背后一声:“等等。”

    几个太监忙回过身来:“贵主儿,您有什么吩咐。”

    王疏月一言不发,跟了几步上去,伸手端过那一碗药,抬腕,将那碗中的全部倒在了地上。乌黑的药汁顺着台阶流了下去。

    太监们面面相觑。

    “贵主儿,这……”

    王疏月放下药碗,平声道:

    “主子娘娘已经受不住这些了……今儿是中秋,让娘娘歇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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