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节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最可怕的武器是女儿的眼泪,一滴滴的就像佛郎机大炮的炮火,轰炸着他的理智,沐春恍惚回到了阿雷出生后前三个月的夜里,简直是个魔鬼宝宝,每晚必定要嚎一场才肯罢休。
那时候沐春愿意付出一切,哄得阿雷睡去,晚上抱着她轻轻摇晃,三个月都未蹭睡过整夜的觉。
十四岁也是个宝宝嘛,沐春弃了剑,伸出完好的左手擦着她的眼泪,“莫哭了,名分这种东西,我早就不在乎了,难道你不叫爹,我就不是你爹了?”
沐春这个软柿子终于被阿雷给捏爆了,露出了柔软甜蜜的真心。
第249章 后宫里头无新事
谈宅。
胡善围还不知道沐春被女儿捏爆了马甲,夫妻两个双双掉马甲,她正在一连姨母笑的看着谈家的两个儿子谈经和谈纲。
两个儿子取名很是霸气,凑成“金刚”二字,个个斯文俊秀,老大谈经已经是秀才了,老二读书也不错,考秀才必中的,只是他立志想要考头名案首,因而还没参加科举。
两兄弟对水里转圈的船钟很有兴趣,每到偶数整点,就苍蝇搓手的看着船钟开船,连看似沉稳的谈经都露出了孩子气。
“你们两个下去玩去。”茹司药发号施令。
兄弟俩谢过胡善围,宝贝似的抱着船钟退下了。
胡善围观察两个晚辈,“你两个儿子真是会长啊,天章(谈经的字)相貌气质像谈太医,宪章(谈纲的字)像你。”
茹司药点点头,“这就是命运啊,当年在宫里当女医的时候,从未想过会嫁人生子。我现在唯一的缺憾,就是两个儿子都对医学没有兴趣,只晓得读书,将来我和谈太医一身医术,恐怕传承不到下一代了。”
胡善围说道:“谁说一定要传给儿子的?你家天章说了亲事没有?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嘛,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茹司药眼睛一亮,“有道理,等回头我和谈太医商量一下,天章有了秀才的功名,能够拿得出手,为他择一门亲事了。”
和故友重逢,胡善围觉得身轻若燕,什么思想包袱都没了,轻松自在,她和茹司药懒懒的躺在罗汉床上,和茹司药闲聊她们这些老友的现状,“沈琼莲迁葬祖先沈秀,建了什么水底墓,花钱似流水,还捣鼓老家昆山的什么昆曲,养了戏班子,如今接替我回后宫去了,要不然,沈家要被掏空了;扬州那边,曹尚宫和崔尚仪守着范尚宫的陵墓,精神身体一直不错,这个年纪牙没掉,眼不花,估摸能活到一百岁。”
“曹尚宫给我写信,说她们两个会好好活着,把范尚宫还没过完的余生接上去,得活够本才行。”
范尚宫死的太惨,胡善围为她进宫复仇,否则她还在昆明郊外隐居呢。
提到范尚宫,茹司药也是感慨万千,“那么小心翼翼的人,谁会料到她走的最早呢?倒是曹尚宫这块爆炭越活越年轻了,可见世事难料。”
顿了顿,又看着胡善围,“就连你也是一样的,当年你刚刚进宫,还没当差,就有锦衣卫小卒纪纲用桃花粉陷害你,想把你赶出宫廷,后宫六局无人敢要你,是范尚宫保了你,把你安排到藏当个图书管理员,本以为再清净不过,你非和胡贵妃正面杠上了,闹得满宫风雨,我本以为像你这种是非不断的人在宫里撑不到三年的,没想到你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还当了三朝尚宫,时也,运也,这上哪说理去。”
胡善围躺在茹司药身边,舒服得骨头都酥了,“我晓得很多人羡慕我,不过我也是真的倦了。其实干一朝和干三朝没有什么区别。后宫里头无新事。”
“宫里发生的事情,每一朝几乎都一样,名和利,就像洒在地上的糖水,人似蝼蚁,本能随着糖水的痕迹忙忙碌碌的爬动。无论我怎么劝,纵使说破了嘴皮子,也是无用,看似是我掌管后宫,其实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我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只希望朝廷早点迁都,我就能回昆明,远离名利场,和你比邻而居,逍遥自在的度过余生。”
张贵妃被圈禁一事,胡善围很是失望,该做的她都做了,该说的也说了,结果张贵妃还是飞蛾扑火,一意孤行。
孙贵妃、李贵妃、郭贵妃、现在的张贵妃……难道贵妃真的被诅咒了吗?谁都逃不过这个怪圈,无人生还?
茹司药说道:“你还是放心不下吧,要不然也不会在我这里倒苦水。”
胡善围说道:“唉,不说了。我现在最关系的是沐春的身体,你给我说实话,他的左手拆了板子是否就能恢复如初?”
“快五十岁的人啊。”茹司药敲着床板,“又不是十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伤筋动骨之后照样活蹦乱跳的,你家沐春能够活下来就是奇迹了。他的右手日常是无碍的,只是不要提重物、干重活了,要是再断裂,恐怕接不回来了,要截肢砍胳膊。”
胡善围听听就觉得疼,倒吸一口气,“原来如此,难怪他总是练习左手。”
“右胳膊得好好养着,我早就嘱咐过他了,你居然一无所知,看来他又故意瞒着你,不想让你担心。”茹司药很是羡慕,“他这一生,一半给了云南,一半给了你。”
胡善围问得仔细:“多重是重物?平日搬个椅子,挪个桌子算吗?”
茹司药笑道,“没有那么严重,这些都可以。至于什么重物嘛……”
茹司药戳了戳胡善围的腰,“比如抱你,就不能够了。”
一把年纪了,胡善围脸一红,掐了回去,“都要当婆婆的人了,还那么孟浪。”
两人在罗汉床上嬉笑翻滚,偷得浮生半日闲。
胡善围惦记着沐春的身体,没有留在谈家吃饭,日暮西山时告辞,她并没有想到,出门的时候还是姐姐,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亲娘。
“娘。”
胡善围一进门,阿雷就扑到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胡善围的表情,不像是被雷给抱了,而是被雷给劈了。
沐春心虚,讪笑道:“阿雷已经猜出她的身世了,不愧为是我们亲生的女儿,太聪明了。”
胡善围一看就是沐春嘴里没有把住门,被阿雷给撬开了。
沐春一看胡善围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好,求生欲使得他决定卖惨求原谅。
沐春故意侧身,把不能动弹的右手搁在前面当做挡箭牌,“阿雷哭了,怪可怜的,我就说出了真相,何况如今她也大了,不用担心她兜不住秘密、说漏嘴。”
老夫老妻,沐春晓得胡善围的弱点。
胡善围见沐春的右手,脑子里响起茹司药的嘱咐“从不能提重物”,怒气顿消,算了算了,覆水难收。
阿雷信誓旦旦,说道:“姐姐姐夫,我以后无论在外头还是在家里,都还是以‘姐姐姐夫’称呼,不会改口,以免无意中说漏嘴,我心里知道就好,你们要相信我,我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就这样,一家三口相认,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入秋的时候,茹司药和谈太医过来拆了托着右胳膊的板子,断骨终于愈合了,解放了右手,沐春展开双臂,抱着妻女,久久不肯放手。
别看他表面上嬉皮笑脸,其实内心焦虑的很,就怕右手愈合失败,落下终身残疾,他戎马半生,几乎所向披靡,到了下半生若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多么悲哀。
如今能够重新抱着妻女,沐春心中是感激的,老天爷终究是怜悯他的,从小爹爹不亲,舅舅不爱的,他几乎要绝望了,原来老天把甜头安排在后面,前面的种种苦难是故意考验他的。前半生有多苦,后半生就有多甜。
茹司药拿出一条有沐春手掌那么长的羊皮宽腰带,“你比平常人少了两根肋骨,内脏会移位的,以后除了睡觉,都要系上这种宽腰带,能够帮你托住内脏,不至于到处乱跑。”
胡善围谢过了,接过宽腰带,给沐春系上,瘦身成功的沐春少了一对肋骨,腰肢更加纤细,好像是个发育中的少年人,再也不复中年油腻发福的样子。
阿雷见了,不禁说道:“姐夫这腰很像小鸡哥。”
千里之外,远在北京的皇太孙朱瞻基连打三个喷嚏。
胡善围和沐春心有灵犀,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待送走茹司药夫妻之后,开始三堂会审阿雷。
胡善围:“好端端的,提到皇太孙作甚?”
阿雷无辜的眼神,“就是腰很细嘛,姐夫现在细细长长的样子,和小鸡哥是一样的。”
沐春:“皇太孙和你……关系怎么样?”
阿雷想了想,说道:“小鸡哥这个人心思深,总是口不对心,姐姐姐夫都晓得的,他打小就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皇家的人。自从当了皇太孙之后,他这个口不对心的毛病就更厉害了,他说话弯弯绕绕的,我又不耐烦和他打哑谜,每每闹得不愉快。”
硬核理工女和狡猾政治动物之间不在一个异次元,很难沟通。
听到此处,胡善围和沐春再次确认过眼神:这下我就放心了!
阿雷又道:“不过,去年皇上第二次亲征,把他带到北京之前,他向我道歉,我们又和好啦,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是一起长大的,他去北京之前,我还托付他把沐……赵王妃要我帮忙修理的一块怀表捎带过去。”
阿雷对表盘等仪器有天赋技能,自学成才。
胡善围和沐春又又交换了眼神:女儿大了,以后得把篱笆扎牢了,免得被人叼了去。
天气转凉,沐春伤口痊愈,只是还需要休养,一家三口搬出沐府,回到了昆明郊外的故居,这里是阿雷出身的地方,种着一亩菊花,开得正好。
已经退役的时千户一直派人打理修缮,这座宅院随时随地迎接主人归来。
又回到了采菊花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身居世外,与世无争。
胡善围陪着沐春散步、静养,恢复元气。阿雷在看《三国志》里诸葛亮七擒孟获时制作木牛流马的时候得到灵感,心想这种神奇的东西不靠畜力和人力就能自行行走,和钟表的转动是一样的嘛。
如果用钟表轮轴杠杆转动原理来制作铜牛铁马,是不是可以还原小说里的神器呢?
既然可以做到点自动开船的船钟,我就可以做一个到点自己跑起来的铁马!
阿雷说干就干,从绘制图纸开始,还雇了几个铁匠,拆了好几个钟表,要铁匠们捶打铸造磨制零件,做出质量上乘的高仿品。
一家三口过着悠长假期,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每个月的邸报是他们了解朝廷动态的唯一来源。
比如八月的一期,说永乐帝北伐,在乌兰巴托和瓦剌决战,用火药厂最新研发的佛郎机大炮轰炸敌军骑兵,炮火把瓦剌骑兵阵营强行撕开几道口子,狠狠挫了对方锐气之后,永乐帝亲自率领大明军队,分兵扑杀瓦剌军,瓦剌全军溃退,派使者求和。
沐春看过邸报,感叹道:“这次大胜仗之后,瓦剌元气大伤,起码五年都不能犯边了,皇上为了保证迁都成功,真是下了血本,有此等恒心,何愁迁都不成。”
胡善围也是大喜,“赶紧搬吧,迁都之后,我的任务完成,我们就不用跟着去北京了,听说那里冬天多风沙,厉害的时候出门都要用布蒙着口鼻。我还是喜欢昆明,每一寸空气都是甜的。”
沐春撒娇,“那我呢?”
“你比葡萄甜。”胡善围亲了亲他削瘦的下巴。
啪的一声,邸报落在地上,两人忙的很,根本腾不出手去捡。
一家三口过着神仙日子,入冬的一个夜里,黔国公沐晟拿着一封密信,三更半夜找过来。
沐晟说道:“八百里加急的密函,要胡尚宫立刻回宫,不得有误。”
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晓得宫里一定是出大事了,她本能的想到执迷不悟的张贵妃。
唉,难道还是逃不过贵妃的魔咒吗?
胡善围赶紧拿过密信,展开一看,出事的却不是张贵妃——这封密信是张贵妃亲笔写的,还盖着贵妃的大印,“权贤妃暴卒,速归。”
居然是温柔如水、性子绵软如白云的权贤妃!
权贤妃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她能有什么仇人,导致她“暴卒”?
但凡带个“暴“字,定死的很难看,不得好死之人。
涉及宫廷机密,张贵妃在信中没有详说,胡善围只得连夜启程,拖家带口,赶往京城。
日夜兼程,半个月之后,胡善围在大雪纷飞里回到宫廷。
代理尚宫沈琼莲在前面引路,胡善围问:“权贤妃是谁害死的?为什么?”
“胡尚宫跟我去一个地方就知道。”沈琼莲把胡善围带到乾清宫东西五所。
这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胡善围觉得奇怪:“这里不是住着去年三十七个朝鲜嫔妃吗?她们搬到哪里去了?”
胡善围看着眼前堆到膝盖的积雪,没有人清理路面,一片死寂,很明显没有人住在这里了。
“死了,全都死了。”沈琼莲说道:“三十七个嫔妃,连同服侍的宫女太监,近千余人,全部处死。”
第250章 开往地狱的地铁
死了一千余人是什么概念?
类似你早上上班挤地铁,一趟地铁二十个车厢,呼啸而来,车门开了,你不敢上去,因为这趟地铁全部挤满了死人,你连站立的空间都没有。
这就是东西五所死去的人,能够装满一趟开往地狱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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