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并不是,恐怕除了郭二姑娘,她们大多数其实并不知道嫁入皇室意味着什么,富贵和风险如孪生兄弟般存在,有时侯皇权碾压下来,无论她们多么有本事,多么优秀,都难逃一劫。
她们大多数只是为了家族、为了父母兄弟有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
洪武帝一气看完了所有秀女名册,心里大概有了底,第二天最后一轮选秀,每两个姑娘为一组,觐见洪武帝,洪武帝当场做出决定,淘汰的赐给金银绸缎,由女官领出宫去,交给父母。
留下来的,当场赐给一套金嵌宝石的头面首饰,回到储秀宫,等候圣旨。
以前五人一个房间的储秀宫拥挤不堪,隔壁说梦话都能听见,现在只剩下二十七个秀女,立刻显得空荡孤寂了。
胡善围重新抄录二十七人名单,递给洪武帝亲自做主分配给孙子们,这种事情胡善围可做不了主——她也不想做主,实在责任太重了,区区一个尚宫是无法担当责任的。
洪武帝也没有为难她,说道:“把崔淑妃请来,朕和她商量一下。”
论信任,胡善围还是比不上从吴王潜邸就开始的效忠洪武帝的崔淑妃。
胡善围巴不得脱开干系,连忙去延禧宫请来崔淑妃。
做完这一切,胡善围一身轻松,去了御花园散步,“偶遇”皇太孙朱允炆。
到底年轻,对爱情和婚姻尚有期待。胡善围晓得皇太孙想说些啥,笑道:“皇太孙莫要心急,估摸日落之前就有结果了,皇上着急抱重孙呢。”
皇太孙脸颊微红,“我没有、我不急、我不晓得胡尚宫在说什么。”
胡善围道:“既然如此,微臣告退。”
“胡尚宫请留步。”皇太孙追了上去,“那个……那人……可是当初我和胡尚宫说的那样?”
胡善围吟道:“‘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池边垂柳。风吹辗转入佛堂。曲终人散。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看遍山河落照红。’这是那个人即兴填的一曲《减字木兰花》,皇太孙可喜欢?”
皇太孙大赞,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说道:“好曲,还是即兴填词,她一定是个内心细腻,有才情的姑娘。胡尚宫的眼光,我是相信的。”
胡善围说道:“既是好姑娘,将来好好对待她,方不负她千里迢迢来京参选、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路冲杀,才能来到皇太孙面前,这一定是修了好几世的缘分。”
胡善围对马姑娘有好感——无他,完全是因那天马姑娘在水榭垂钓,直接将年老但色心不死的洪武帝给震慑住了,无形中保护了其他秀女不被洪武帝这个磨人的老妖精给叼走。
洪武帝若铁了心要带人走,胡善围是拦不住的。
皇太孙应下,“这是自然,我与……她,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她好,就是对我自己好,胡尚宫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我发誓,若有违誓,我愿拱手河山——”
胡善围忙打断了皇太孙的毒誓:“殿下不要说了,微臣相信殿下。”
反正赐婚圣旨一下,我就要离宫了,你们以后过的如何,我也不知道。
皇太孙回到詹事府,无心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他天资聪明,胡善围吟了一遍的《减字木兰花》,他就牢牢记住了。
皇太孙将这首曲写在纸张,自己也尝试添了一曲《减字木兰花》,但怎么填都不满意,觉得差很远,一团团搓成球的纸团在废纸篓里堆成小山……
次日,赐婚圣旨下来了。
马姑娘为皇太孙妃,另有赵氏,王氏为侧妃。
打蛇少女张秀春封燕王世子妃,郭二姑娘封了燕王世子的侧妃。
对于皇太孙妃的位置,胡善围觉得并无悬念。但是郭二姑娘如此显赫的出身,都只是封了燕王世子的侧妃,不仅仅是胡善围,几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不过,后来随着一道道圣旨的颁出,不仅仅燕王世子妃是出身名不见经传的低阶小军官,其他世子妃也皆是如此,倒是侧妃的出身比正妃要高。
这一下无论百姓还是当官的都明白了君子一言九鼎意味着什么了,原来洪武帝说“联姻民间,选秀畎亩”不是做做样子而已,搞出一副亲民的架势来,为了蓝玉案之后残暴的名声好听罢了。
洪武帝说要选平民皇太孙妃、世子妃,那就是来真的。
圣旨一下,那些送女儿选秀的勋贵人家傻了眼,几乎要忘记磕头谢恩,尤其是郭家,堂堂一门两侯,祖宗还追封了国公,出了驸马、王妃、本以为皇太孙妃若当不上,至少能够捞一个藩国世子妃的,结果居然是个侧妃?
若不是金光闪闪的圣旨,郭家人几乎觉得全家在做一个集体的噩梦。
然而,圣旨都下了,断然没有抗旨的道理,再派家丁出去打听,晓得其他七个世子妃也皆是出身寒微人家,心里的不平少了些,强打精神,准备办婚礼。
圣旨颁发之日,就是胡善围请辞之时。
乾清宫,胡善围找老皇帝要求兑现承诺,“皇上,如此选秀已经圆满结束,微臣尽力为皇孙们选出了合格了平民皇太孙妃和世子妃,如今他们的婚礼将至,到了微臣功成退隐的时候。”
九个皇孙要结婚,洪武帝垂老的脸上也不禁有些喜气,“你就这么着急离开,不喝杯喜酒再走?”
前车之鉴,夜长梦多,胡善围说什么也不敢拖延了,“皇孙们的喜酒微臣心领了,微臣已经当面祝福各位皇孙百年好合,以后和妻子好好过日子,孝顺皇上。”
胡善围越是着急,洪武帝就越和她不紧不慢的回忆往事拉家常,“朕以前听孝慈皇后说,你进宫的第一天,是光着脚走进宫的,袜子都磨破了,是沐春从孝慈皇后那里讨了一双鞋送给你穿的?”
想起往事,一股热泪涌上眼眶,胡善围尽力克制住泪水别流下来,“是的陛下,沐春送了微臣一双鞋,微臣方不至于进宫的第一天就出大丑。”
洪武帝指着胡善围的双足,“就是这双羊皮小靴子吗?”
胡善围点头,“是的,微臣一直好好的收着保养,一年就过年的时候穿一回,不敢狠穿,怕穿坏了,今日要离开宫廷,微臣是穿着这双鞋走进来的,也要穿这双鞋走出宫。”
洪武帝叹道:“看来你去意已决啊。不过,你辞官出宫,去云南找沐春,你们有三年多没见面,只靠书信联系,三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万一沐春耐不住寂寞,有了别的女人怎么办?你不会后悔吗?”
胡善围把眼泪忍了回去,目光坚定,说道:“微臣进宫当女官无悔、今日辞官出宫也无悔、喜欢沐春十三年无悔、想与他度过余生也无悔、将来他若变心微臣也无悔,与他合离了断便是,不会纠缠。微臣三十五岁了,微臣可以独立选择自己的路,也能自信的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很好,孝慈皇后没有看错你们两个,都是心志坚定之人。”洪武帝拍了拍手,对屏风后面的人说道:“出来吧。”
沐春激动得都不会走弯路,直接走直线推翻了屏风,朝着胡善围狂奔而去。
第155章 荡
两点之间距离最近的是什么?
直线。
沐春就像一只奔跑的田园犬,张大嘴,摇着尾,脑子一根筋,撞翻了屏风都浑然不觉,速度之快,胡善围都看出了重影。
倒是门外护卫的纪纲以为有刺客,跑来护驾,却看见沐春一个借力点地,飞身而上,紧紧抱着胡善围,呼呼的转圈。
胡善围的裙摆旋转、跳跃,因兴奋欣喜,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背都不知觉的绷直了。
两人的年龄相加都六十七了,已是暮年老人,他们的爱情还在日出时。
纪纲不看他们,但来都来了,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方不显得尴尬,遂过去扶撞倒的屏风。
洪武帝使了个眼神:出去,咋这么没有眼力见呢。这么多年了,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无脑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大美人退下。
洪武帝看着沐春抱着胡善围原地转圈,并没有出言打扰,他静静的看着这对男女重逢,想起了病榻上孝慈皇后的嘱咐:
“……沐英和冯氏夫妻不谐,都是我们自作主张赐婚所致,沐春从小到大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虽有我们疼他,但终究比不上血亲父母,故这孩子性格有些乖张。如今沐春和胡善围……请皇上想法子成全他们,算是我们以前做错事的补偿……”
孝慈皇后临终前为了保护太医和女医,拒接任何人给她治疗,她还叮嘱他要“求贤纳谏”,做个好皇帝,还要他成全一对有情人……就是没有为她自己求一点点东西。
出于各方面考虑,洪武帝打算履行诺言,其实早在胡善围开始京城的复选之时,洪武帝就暗中下令命沐春秘密回京了,云南到京城路途遥远,沐春应该正好在选秀结束之时到达。
胡善围请辞之时,也是沐春刚刚到达乾清宫的时候,洪武帝要他躲在屏风后面,对胡善围做一番终极考验。
胡善围感觉头都要转晕的时候,沐春终于停下了,他牵着胡善围的手,对着洪武帝一拜,“谢皇上成全。”
胡善围乍一停下,有些眩晕,站立不稳,歪倒在沐春怀里,洪武帝这个鳏夫(没有正妻,纵使有一百个妾,也是单身汉)看见这一幕,未免有些眼热,说道:
“朕可以成全你们,但是要约法三章。第一,你们两个人的身份特殊,若公然结合为夫妻,必定惹出无数事端,所以,朕会写下婚书,为你们两人证婚,你们是合法的秘密夫妻,但是除了朕,你们的婚姻关系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一条你们可答应?”
沐春此时脑子还飘在京城上空,梦游似的说道:“只要能够娶善围姐姐为妻,微臣不在乎有没有名分。善围姐姐是微臣的知己,所谓知己,她知我,我知她,与其他人无关。”
胡善围说道:“微臣既然决定出宫,原本也打算放下一切,微臣早已看透名利,不需要夫贵妻荣,封什么诰命夫人,微臣始终以当过五品尚宫为荣。”
其实隐婚有利有弊,弊端就是不能公开得到亲友的祝福,有利是在于沐春身为镇守云南的黔国公,妻儿必须留守京城——那么胡善围和沐春要继续像以前那样过着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呢,他们连这对夫妻都不如。
结婚了没结差不多,就像沐晟的妻子程氏,结婚两年都还是个处女,名下就有两个庶子了,后来沐晟回京一次——把两个妾氏生的儿子送到京城接受正统贵族教育,终于和程氏圆房了,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丈夫短暂的相聚,程氏没有怀孕,之后便又是漫长的独守空房。
而且胡善围若封了黔国公夫人,她就要应付婆婆妯娌小叔小姑子等等,当然,对于胡善围而言,在京城应付这些完全没问题,可大家族的鸡毛蒜皮,勾心斗角,在胡善围眼中简直不够看的,这不是胡善围和沐春想要的婚后生活。
隐婚虽无名分,但是他们可以相伴在一起。
第一条没有问题了。洪武帝开始第二条,“其二,胡善围知道太多宫廷密事,任何一件事泄露,都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所以你离开宫廷后,就要退的干净,若无朕的吩咐,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不得干预国事,对外,甚至对父亲也只是说出门云游四海,不得泄露行踪,不让有意窥探宫廷秘闻的人找到你。”
胡善围说道:“父亲……早已不过问微臣的婚事,微臣会像以前那样,逢年过节写信报平安,每年将一半俸禄银子给父亲养老。”
洪武帝点点头,对沐春说道:“这最后一条是针对你的。你要让爵给沐晟,和胡善围一起归隐山林,朕可以同意,但是现在还不是让爵的时候,你继承爵位三年了,在云南百姓,尤其是新移民当中威望极佳,你若突然让爵,底下百姓未免议论纷纷,各种质疑沐晟的爵位是抢了哥哥的,引起云南各地土司非议,云南会起动荡。”
“所以朕需要你带领沐晟慢慢将权力转移,帮助沐晟建立起威望,等到时机成熟时,你诈死脱身,把爵位名正言顺传给沐晟。权力这个东西必须独一无二,掌权者只能一个人。和胡善围一样,你要退,就必须退干净,否则民心不安,接任者会后患无穷。你和沐英父子两个在云南劳心费力深耕多年,才有今日之成就,可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破坏云南的稳定,男人心中不能只有女人,你自幼朕就教你,身为男人,不能光顾自己,要心怀天下。”
沐春纠结的挠头,”皇上,微臣当然希望云南稳定,但是权力交替,何时是个头呢?微臣不能一直给沐晟的奶妈啊。”
洪武帝想了想,说道:“云南政权的交替必须在朕有生之年完成,朕要在皇太孙掌权之前帮他解决所有的难题,让他轻轻松松的登基,不用操心西南边境。所以,朕会在大限到来之前,安排你诈死交权。朕年事已高,活不了几年了。”
言罢,洪武帝将一纸婚书递给两人,“朕在婚书上签字盖印,从今日开始,你们就是夫妻,要好好珍惜对方。以前孝慈皇后在的时候,朕总觉得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相伴,整日忙于国事,忽略了皇后,结果孝慈皇后五十一岁就离开了朕,这是朕一辈子的遗憾,你们……”
提到孝慈皇后,洪武帝有些哽咽:“你们……不要像朕,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有那么一瞬,胡善围和沐春都被洪武帝打动了,以前总觉得这个老头子坏滴狠,现在又觉得他那么可怜,身在皇位,越是攥紧了权力,越是失去了亲情,渐渐将自己的感情排出身体,心硬如铁,似乎和冷冰冰的龙椅融为一体。
不管怎么样,洪武帝还是成全了他们。
胡善围深深一拜,“微臣去后,范宫正可担任尚宫之位,范宫正资历最深,早已决定一生都效力宫廷,且德高望重,她与崔淑妃配合,定能稳定后宫。”
洪武帝说道:“朕准了。”
胡善围当天就和范宫正交接,范宫正保养得当,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才十五年,你就厌倦了?”
胡善围点头说道:“虽只有十五年,不及范宫正一半,但是我觉得好像过了十五世,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一次又一次的争斗、一次又一次的大清洗,你方唱罢我登场,我觉得累了,本来在端敬贵妃去世时我就想走,无奈那时候临危受命,走不脱身,拖延至今,选秀完毕,自觉完成一桩大事,可以功成身退了。十五年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洪武帝约法三章,头一桩就是要隐婚,胡善围不能说实话。
范宫正不以为然,“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和后宫没什么两样,或许还要更丑陋。你还年轻,三十五岁在宫外已经归于老妇人,只能养老等死。但是在后宫,你年华正好。你想出去,皇上也同意了,我无话可说。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想要回来时,我随时把位置还给你。就像大臣们丁忧要辞官一样,隔几年还是要回来的,照样当官。”
胡善围笑着要摇摇头,“我想像曹尚宫那样,要退就要退个干净。”
范宫正笑了,“这宫里活的最通透的就是她了,她的性格在外面也吃不了亏,在扬州过着神仙日子,还经常写信勾我出宫作伴,我先当几年尚宫,将来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尚宫还得由新帝和新后决定,到时候我也不赖在宫里惹人嫌,我们这些宫里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宫去,蹭吃蹭喝,没事斗个叶子牌,赌谁活得长。”
交接完毕,胡善围对范宫正深深一拜,“谢范宫正知遇之恩。”
沈琼莲,江全,海棠,黄惟德,陈二妹五人摆酒送行,只有海棠猜到胡善围喜事将至,用尽全力才掩饰住激动,摆出和众人一样惋惜的表情。
沈琼莲拿出一枚图章,“这是我的私印,拿着这个,我在家里的钱财任你驱使。你莫要推辞,在外头不比宫里,一文钱难住英雄汉,钱是另一种形式的权。反正我是终身不打算出宫的,钱财对我无用。你拿去,和上一次一样,若无用,还我便是。”
沈家也卷入蓝玉案,理应要株连的,沈琼莲这一支因她在宫廷当女官,免遭劫难,若胡善围要用钱,沈家必定相助。
胡善围心想,我被禁止入京了,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以后托人还给你。推来推去不好看,她便收下了。
陈二妹很是惆怅,“连你走了,我也开始觉得有些倦,想回家陪陪父母。现在范宫正刚刚接手,我不便离开,等着改朝换代吧,到时候新人进,旧人出,我就乘机出宫回广州老家。”
黄惟德则鼓励胡善围出宫,说道:“我在胡尚宫的这个年纪,还在锅灶烧火偷光看书呢,何尝想过有今日?人生不应该被年龄所限,想要做什么事,就去做。胡尚宫既然想出宫看看外头的世界,那便去好好看看,像胡尚宫这样的人,在宫外也能走出锦绣前程来,来,我敬胡尚宫。”
后来江全也举杯说道:“南康公主已经定下了驸马胡观,皇上和崔淑妃选了我去公主府主持大局,以后南康公主要给我养老。所以南康公主下嫁之日,就是我离宫之时,虽只是换个地方当差,但以后若无理由,我也无法随意进宫去看各位,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无需悲伤,大家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方不辜负来世上这最富贵之地走一遭。”
胡善围听说南康公主已经敲定了胡观为驸马,当了十五年女官的政治政治敏感性蓦地警觉起来,脑子出现一个念头,但就像黑夜一道闪电,只是霎时看清了前方,眨眨眼,一切归于黑暗,瞬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再寻思,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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