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范宫正啪的一下,将茶盏在桌上重重一搁,茶水都飞溅出来了,“二十个修书女官,人人都升职,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一个,就是不公。”
曹尚宫针锋相对:“唯独胡善围连升两级,这才是不公!”
范宫正问道:“我且问你,皇后娘娘要厚赏二十个女官,是为了什么?”
曹尚宫:“废话,当然是修书。”
范宫正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这次修书,如果没有胡善围之前独自一人打理藏,将丙子库藏书分门别类,录入书目索引,我们做起来事情来事半功倍,修书的进展怎么可能这么快?还有胡庶人数次干扰修书,带着延禧宫的人捣乱,也是胡善围独自一人挺身而出,保护藏。所以论修书的功劳,二十个女官,胡善围贡献最大,宫中人尽皆知,她有资格连升两级。”
曹尚宫中了范宫正的套,在套中挣扎,“四个月升两级,后宫从来未有之事,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
范宫正说道:“曹尚宫你去年三十三岁升为尚宫局尚宫,统领六司,襄助中宫,也是后宫女官升职从来未有之先例,之前的历任尚宫,皆年过四十。难道你认为自己尚宫之位来路不正?不配当尚宫?”
“你……放肆!大胆!”曹尚宫越是挣扎,套的就越紧,范宫正太狡猾了!
范宫正趁热打铁,“宫中女官,都是从宫内,宫外层层选拔,考试出来的,看得是才学,品行和能力,混资历的都被淘汰出局。胡善围品行才学能力俱佳,且遇事从不逃避或者拖延推责,我认为她可以担任我们宫正司典正之职,出了问题,我来担责!你怕什么!没想到你是这样胆小怕事的曹尚宫!”
曹尚宫一拍胸脯,“我怕什么?我若是个怕事的,能在三十三岁就晋升尚宫?”
范宫正道:“既然不怕,你就答应啊!”
话赶话的,曹尚宫说道:“答应就答应,谁怕谁!”
范宫正双手一拍:“一言为定!”
上当了。曹尚宫猛地将杯中茶水一气喝下,“我会将赏赐名册交给皇后娘娘御览,皇后若点头,这事就算定了。要是皇后不同意,就别怪我出尔反尔。”
两人在争吵中商议完毕,草拟了赏赐名册,呈给马皇后御览。
马皇后的目光在胡善围的名字和七品典正的职位上停留片刻,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就照这个赏赐下去吧。”
连马皇后都同意了,曹尚宫当然不好再说什么,“是,臣这就去办。”
马皇后又道:“今天沐春要回来了,你要御膳房去准备他爱吃的菜。”
曹尚宫等人领命而去,马皇后平时若无事,喜欢在书房独处,看看书,写写字,不像其他身居高位的人喜欢讲排场,到哪里都前呼后拥,一堆人伺候。
室内安静下来了,马皇后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个几个字,觉得心不静,干脆搁笔,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慢慢缝着一件军用的棉衣,让一颗心沉下来。
有些事情,急不得,慢慢来……
马皇后想着心事,刘司言在门外说道:“皇后娘娘,翊坤宫孙淑妃病重,茹司药将孙淑妃的脉案和症状写下来,送去太医院一起会诊,但是太医们说淑妃最近病情总是反复,需要亲自把脉看诊,方能对症下药,茹司药请求将孙淑妃挪至乾清宫,请太医们看诊。”
《皇明祖训》上写明了,太医不能踏入后宫半步。若遇到特殊情况,需将病人挪至皇上所居住的乾清宫,让太医去会诊。
但这种特殊情况,皇后也不能单独做主,还需要请示皇上。
刘司言刚落,马皇后就放下针线,说道:“本宫去告诉皇上,皇上定会同意,你们赶紧去准备。”
今日真是多事之秋:混世魔王沐春回京,小公主满月剪发取名,范宫正和曹尚宫为赏赐之事大吵,西六宫的主位、西宫娘娘孙淑妃病重……
不过,此时的胡善围并不知道这么多,她被连升两级,封了七品典正的懿旨惊呆了,跪在地上发愣。
大明的宫廷礼仪,大部分都是类似鞠躬的拜礼,很少有跪地磕头的时候,例如命妇们在重大节庆时进宫觐见皇后,也只是行三拜礼仪即可,无需跪拜。
只要在领旨谢恩,或者谢罪等时刻,才会这种行跪拜大礼。
“胡善围?”前来宣旨的典言女官大声道:“胡善围,还不快领旨谢恩!”
“谢谢皇后娘娘恩典。”胡善围猛地惊醒过来,对着坤宁宫方向叩头,双手举过头顶,领皇后懿旨。
藏的一群人蜂拥而来,纷纷围着胡善围,“恭喜胡典正,贺喜胡典正!”
胡善围捧着懿旨,她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没那么简单,连升两级太不寻常了,前方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挑战在等着她。
第32章 胡典正
胡善围等二十个女官领旨谢恩,按照规矩,还要去坤宁宫马皇后那里再次叩谢皇恩。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还没见过传说中的一国之母,特地好好打扮,选了最新的官帽和官袍,甚至不嫌热的穿上了进宫第一天沐春为她从马皇后那里求来的靴子。
这靴子外面是小羊皮,里子是福建漳绒,穿上去刚好合脚,胡善围和马皇后一样,都有一对大脚板。
可惜今日不巧,马皇后惦记孙淑妃的病情,去了乾清宫亲自看女医和太医们一起会诊。
坤宁宫,刘司言招呼二十个刚刚晋升的女官坐下吃茶,“今日皇后娘娘临时有事,托我请你们喝茶。”
一般人来谢恩,很难见到皇后真面,就在宫外磕头便是。在后宫,尚宫局的司言部门十个女官相当于帝后的嘴巴,专门转达帝后的吩咐。马皇后既然要六品司言来招呼这些女官,已经表明了对她们的重视。
宫女端来茶和点心,女官们吃相斯文,多少都用一点,毕竟是皇后的赏赐。
唯有十三岁的沈琼莲最放松,专“攻”面前的桂花糕,脸颊沾着糖霜。刘司言见她吃的香甜,命宫女又送了一盘,还给她换了新茶,“给沈掌籍换一杯红茶,那个去油腻。”
沈琼莲在尚仪局司籍部门,如今升了一级,成为了掌字辈的女官,她这个掌籍依然是后宫的女教习,教授宫人。
“多谢刘司言。”沈琼莲吃空了一盘,一只胖手又向第二盘桂花糕发起“进攻”。
其余女官喝的都是绿色的龙井,只有沈琼莲的茶换成了武夷山红茶。她戴着乌纱帽,穿着官袍,打扮越是成熟,就越显得一张圆脸稚气,惹人怜爱,好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连刘司言也不禁“母性大发”,格外照顾她。
刘司言觉得有趣,问她,“你进宫五个月,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
沈琼莲说道:“不习惯。”
胡善围和众女官:幸好皇后娘娘今天不在坤宁宫!要不就尴尬了!
刘司言咳咳两声,问:“哪里不习惯?”
沈琼莲:“那里都不习惯。”
刘司言不知该不该将茶话会继续,众女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嘴里的茶点难以下咽。
幸好沈琼莲接着说道:“宫里和家里不一样,规矩多。下官在家里住了十三年,在宫里才五个月,当然不习惯了。不过,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众女官松了口气,有惊无险结束了茶话会。
刘司言亲自送二十个女官出了坤宁宫,曹尚宫在议事房忙了一阵,出来透透气,刚好和下属刘司言碰上了,看见二十个女官的背影,曹尚宫打趣道:“怎么样?新来的那几个厉害吧,有没有探一探胡善围的底?”
刘司言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甭提了,一个沈琼莲就够我受的了,胡善围估计更硌牙,这一批女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胡善围回到宫正司,向范宫正交代坤宁宫赐茶的情况。
范宫正慵懒的摇着团扇,“这个沈琼莲总是出乎意外,说她清高持才傲物吧,她总能在最后圆回来,把人堵得无话可说。可惜我手气不如崔尚仪,没能把这种天才收入囊中——我不是说你比她差,你有你的好处。”
胡善围讪讪道:“我没有和沈琼莲比。”
范宫正将一个象牙牌递给她,“这是你的名牌,证明身份之用。”
胡善围接过象牙牌,圆形,巴掌大小,正面写着:“宫正司,典正,胡善围”,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十三年造”。
范宫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七品典正,从今日起就要当得起这份差事。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完成皇后的新懿旨,将《赵宋贤妃训诫录》印五百本,分给后宫嫔妃、皇室亲王府里的王妃侧妃等姬妾,还有外戚的女眷。给她们讲解清楚,不要触犯戒律,要学习这些贤妃典范,重视家风家法。以前犯错,她们找无知者无罪的借口,你给她们讲明白了,她们要是再犯,就别怪皇上皇后起了雷霆之怒,后妃和其家族因自身不慎,而步入胡庶人家族之后尘。”
胡善围顿时觉得腰间这块象牙牌有千金重!
胡善围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范宫正的意思是说,印书,赐书,讲书,到执行这本书,都由下官一人完成?”
除了印书看起来比较简单,其他各项任务好像都在得罪人!
从后宫,到亲王府的王妃侧妃,再到外戚内眷,只要是女性,统统得罪个遍。
“要不你为何会连升两级呢?”范宫正拍了拍身体渐渐僵硬的胡善围,“我看你天资聪颖,品行端正,坚强好学,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用肉眼可见,前途是一片刀山火海。
但若退缩,她将一无所有。胡善围紧紧捏着腰间的象牙牌,典正的身份给她力量和勇气,说道:“多谢范宫正对下官的信任,下官便肝脑涂地,也要完成任务。”
范宫正问:“你不害怕吗?”
胡善围说道:“只要能完成任务,前面便是一口油锅,下官也淌定了。”
范宫正就是欣赏胡善围骨子里激发出来的狠劲,给她的压力越大,迸发出来潜力就越大,总能给人惊喜。
范宫正原本是琢磨不透皇后娘娘的真实意图,想要找个合适的人甩锅,把压力转移,但现在对胡善围的欣赏,她心里有些愧疚,说道:“宫正司和皇后娘娘的懿旨就是你的后台,你需要谁帮忙,尽管开口向我要人,我会帮助你完成任务。”
胡善围不客气,说道:“太好了,将来后宫嫔妃第一天的学习讲解,我想请范宫正您亲自授课。”
这个……覆水难收,范宫正的话刚说出口,不好意思拒绝胡善围,“行,我答应你。”
胡善围又道:“这五百书要赏赐出去,代表皇室的体面。需要请最好的雕版师傅,还有封面,纸张的选择,装帧等等,若想细节样样做得好,非杭州不可。下官的家里是开书坊的,自宋以来,刻本的书籍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
轮书籍,胡善围是个内行人。范宫正觉得自己果然找对人,说道:“这个便宜,你亲自去杭州召集十几个雕版师傅,选择纸张,油墨,装帧等,连夜赶工,印刷五百套,运到京城,我给你十天时间,可做得到?”
“做得到,但是需要花费很多银子。”
范宫正问:“你要多少银子?”
胡善围伸出一根手指。
范宫正:“一万两?”
胡善围:“差不多一千两。”
范宫正笑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还以为多少银子呢,一万两银子连一件龙袍都做不了。我给你两千两银子,一切都要选最好的,且速度越快越好。皇后娘娘很重视这件事,书做的漂亮,娘娘面上也有光彩。”
胡善围说道:“是范宫正修书修的好。”
好话人人都爱听,范宫正笑容更盛,“哎哟,这小嘴越来越甜了。杭州之行,你身边得有人伺候着,方显得皇家的体面,我给你派几个女秀才和宫女。女秀才伺候笔墨,宫女管着你的饮食起居。”
胡善围乘机说道:“下官希望范宫正将梅香从御膳房调出来,伴随下官左右。”
范宫正说道:“一个灶下婢而已,准了。”
梅香终于摆脱了灶下婢的身份,离开油腻闷热的厨房,对胡善围千恩万谢,提了热水,要给胡善围洗脚。
胡善围拒绝了,“我把你从厨房捞出来,不是要你来伺候人的,也不是要你谢我,为我做牛做马。你不用在厨房当值,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年底宫中宫女要大考,考过的称为女秀才,当了女秀才,才有可能成为女史,才有升官的可能,否则你还会轻易跌回灶下婢的身份,时光蹉跎,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再不出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梅香羞愧,自知低估了胡善围,拿着一本书去了灯下苦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沐春带着一千杂牌军,凯旋归来,洪武帝龙心大悦,特在宫中赐了宴席,沐春一口气封了八个土匪百户,洪武帝也大手一挥,准了,很给面子。
宴席上,沐春喝了酒,就飘飘然,特意凑过去,给马皇后看他的胡子,“皇后娘娘,您看我是不是像个大人了?”
马皇后一见沐春,就觉得开心,各种忧虑暂且抛到一边,摸着干孙子的胡子,“是,小春长大了。”
沐春吃饱喝足,带着帝后赐的礼物回到西平侯府。沐春不想回家,但是按照孝道,这些御赐的礼物要供给祠堂里的祖宗,还要送给父母。
沐春先去祠堂,给祖宗上香,然后去正房,给父母请安。
西平侯夫人耿氏感动得流着泪,“听说你遇到了一万胡美叛军,十分凶险,若不是祖宗保佑,下了暴雨,恐怕——”
“你这次运气好而已。”西平侯沐英打断了妻子的话,板着脸教训长子,“放火烧山,亏你想得出,须知玩火自焚,以后莫要如此莽撞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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