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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卢院首一听这话轻轻舒了口气, 这红斑与丹药之间的关系本是他胡乱推断的,只有这么说,他才能守住这位子还有腔子上的脑袋。

    可吉祥还没出了门去,李归尘竟是带着冯显曾经的两个随从跨进了殿门来,与长子殿下行了礼恭谨道:“臣已经将人带来了。”他的面色不大好,眸子黯淡无光,眉宇间还带着些忧心忡忡的神色,实在是难得一见。

    可太子只是舒展了眉头应了声“好”,魏銮望着李归尘不动声色,而刑部的黄廷如却是攥紧了扶手,无言扫着太子的神色动作,显然是有些紧张。

    那跪着的二人皆是在御前经年伺候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着蓝道人如何把灵药进献给了圣上,而圣上曾将这丹药赏赐给了何人,又是如何每日吞食大量丹药……所有人都极为清楚地记得,蒲风昨夜大闹殿前凭借的正是‘圣上和冯公公与陆经历所中同毒’之说,是以这两人说完了话,卢院首的面色便是灰白得不能再难看了——圣上中了毒,他作为一个太医院院首竟是没能看出来,实在是掉脑袋的罪。

    魏銮以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道:“也就是说,冯公公和陆经历尸身上的红斑也是因为服食了丹药?这二人身死的案子先不论,龙体出现红斑之事倒是该了结了。凡进献丹药之人殿下都应该好好追究的,尤其是蓝道人此人。卢正监管太医院不力,当按律惩处。再者蒲风身为大理寺少卿,不曾理清事实便贸然当众怀疑大行皇帝的仙去之因,且是藐视皇家威仪……”

    蒲风为何要大闹丧仪,谁心里还没个明镜儿?在场众人已经猜到了魏銮要说什么,可他还是面色不改道:“殿下若是不责罚其罪,怕是要担上不孝之名啊。”

    李归尘眉头一沉,而太子爷有些为难地想出言驳斥什么,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李归尘见到这其中的君臣角力,便是明白了魏銮此人在两党之争中为何会如此沉默——只因着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若是景王得位,魏只需带头服从景王,必然会稳稳保住自己的首辅之位;然而若是太子继承大统,因着太子柔弱的性子,魏更是可以大施拳脚。且相较于景王,太子的确是魏更中意的新帝人选,如此看来此人已立于一种不败之地了。

    黄廷如又道:“魏大人此言不错,只是本官听说,这冯公公和卢大人的死因,也并非是中了毒这一条,东厂的苏锦公公奉命查办了此案,还烦请殿下听听这百家之词。”

    苏锦便是也要来凑热闹了吗?李归尘垂眸一抿唇角,只是太子爷刚才已经扬手示意他先按兵不动的。

    太子他一早就想到了景王现在必然会借着任何机会也想翻身的,然而现在只有这个案子摆在台面上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儿。

    正是个好契机。

    太子颔首默认了黄廷如的话,而在殿外候了良久的苏锦便小步匆匆地进到了殿里来,一见太子当即便跪下了,行了礼涕泪俱下道:“奴才在殿外边候着,是因为奴才刚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给景王殿下去送饭……见王爷整日以泪洗面,意欲自裁数次都被人拦下来了。殿下啊,只怕是这里面出了什么误会,要挑拨殿下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借您的手除了王爷的……”

    魏銮一挑眉,而太子轻叹了口气让他继续说下去。

    “昨夜的禅位之礼……那纸假冒的诏书是苏敬忠伙同太常寺卿拿出来的,王爷自然是不信的,这才避让了多次……”

    魏銮点了点头,“此事不假,不过你这话未免牵强。”

    苏锦装作委屈地缩了缩脖子道:“这话不是奴才说的,苏敬忠和太常寺卿都招了,是冯显意欲偷梁换柱的……奴才要是早知道冯公公让奴才去要御马监的兵符是为了这个,可是打死也不敢从了的。”

    都招了?那这苏锦的势力或许可以和张全冉一搏的,李归尘不动声色,便听着黄廷如微怒道:“越说越乱,你且将这事从头到尾给殿下复述一遍,再说旁的。”

    太子没说话,便算是又默许了,倒要看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陆经历的死,是因为他受了冯显指使,将地方呈上来的关于殿下行程的帖子都拦了下来,造成了您一直没动身的假象……所以后来他才被冯显杀了灭口的。此案并未掩人耳目还有意张扬,更是做成了茅山术的假状,其实是为了让大人们分心到这杀人的形式上。”

    黄廷如摇头道:“你可还想得起来,这冯显一早就死了。”

    “奴才知道。那日陆经历的尸体被发现后,冯公公便将自己的牙牌给了我,让我去要兵符。奴才只当是张公公病重,便没多想。苏敬忠说,那日晚上他和冯显商讨此事的时候便谈不拢了,苏公公便是将计就计以暗通消息为名将冯显骗到朝阳门杀了,用的手法和陆经历的案子如出一辙。奴才是真不知道干爹竟是这样的人。而后苏敬忠手握冯显的权利代替他主导了这场阴谋,正是诸位大人们所能见到的。”

    冯显自怀中掏出了两份画押好了的供词,还有牙牌和兵符,又恭敬道:“这便是从苏敬忠身上搜出来的。”

    太子略扫了一眼那些东西,倒也不怎么动气。若非是他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人的截杀,甚至不少人还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他便是要信了苏锦这一番貌似有理有据的话。

    苏敬忠追随西景王十数年,而苏锦又是苏敬忠的干儿,这事能和景王和苏锦没半点干系?也亏得他说得出口。

    魏銮听了这一番话一言不发,而黄廷如一直捋着胡子也没敢轻易吭声。

    太子念着西景王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且其生母乃是昭皇后,不日自己登基之后,无论如何也是要尊她为太后的。若是杀了景王或是贬其为庶民,只怕是如魏首辅所言,倒叫天下人说自己不孝不悌。是以太子自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要严惩景王,本来也打算找个由头将景王赶回封地,让他当个富贵王爷永不入京算了。

    太子的这一番心思魏銮大抵是猜到了五六分;黄廷如只觉得苏锦的这一番话在外臣百姓看来实在是没什么破绽,只担心殿下信不信;而李归尘的眸色越发深沉复杂,他看太子的表现便知道这件事多半要以苏敬忠意图谋反盖棺定论了,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沉闷的东西在时时拍击心房。

    因着与陆行有关的全部书稿信函全不可知了,那日冯显去见陆经历所为何事的确是没有人能知道的。冯显和陆经历赴死不惧,苏锦假造了冯显的牙牌……这些推断甚至都不如苏锦拿出来的那两份胡说八道的供词来得有用。

    此案中陆经历和冯显的死看起来太像是西景王造成的,他要堵住太子和京城的联络,还要除掉太子-党最为强大的靠山。

    太子又怎么会在这箭在弦上之时自断臂膀呢?

    然而除掉此二人的想法,似乎早在之前便有了,所以才有丹药这么一档子事。

    因为单单一颗丹药直接吃下去其实是不能让人生出红斑来,但要搭配一件东西就可以了——酒。这也就是圣上天天服食丹药仍只出现了一点点血斑的原因。

    若是李归尘没有猜错的话,那日冯显出宫奔赴的酒桌上,凶手也去了。

    他同时意识到,那红斑的出现意味着身体出血之时,血液不能凝固在伤口附近,这才导致了死者周围会有那么多血。不伤要害,倒红染料的意义都在于一件事——强调出血,借‘血祭’造势。这法子听着奇怪,然而效果是很明显的,非但是民间,即便是文武百官亦是不停地在私下里讨论此事。

    张扬作案除了因为以杀人为乐外,便是有所预谋,以此为□□的。

    也正是因为此点,让李归尘感觉格外地难以置信,甚至是无法将这事实说出口——谋划此凶案之人绝对是想嫁祸景王的,但因着太子顺利入京而作罢了。也就是说,杀人者本是他们的自己人。

    那个残杀了对太子最衷心耿耿的陆经历、甚至屠戮了他全家抛尸檐上的人,同时孤注一掷地设计害死了冯公公,毫无一丝留恋不忍。

    这个人算计着太子一旦入不了京而景王又得势的话,便要将此案揭出来,以正君位。当然这一切得有个前提——太子被谋害在赴顺天府途中了。

    此事换在别人身上,或是没有了那个前提都是万万不能成的。

    因为此人自一开始打算的,便不是在景王和太子间选择一个投奔。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自立为君。

    这到底要李归尘如何相信,又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将此案的真相吐露出来。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但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自打此案一开始,蓝道人现身告诉蒲风这是血祭之法,一切一切都已经谋划好了。更为难得的是,在所有人看来,他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稚嫩样子,即便是景王也对他丝毫不设防的。

    且此前水女案的十数名□□与陆家满门乃是被同一路人杀害的,若是他真的盘算了这么久的话,那景王林篆之流,皆是远远败在他下风了……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归尘见识过不少的糊涂案子,却没有哪一件令他如此心寒。

    此案草草终了之时,苏敬忠已经死在了狱里。原本一个瓜蔓抄下来要死几万人的案子,竟是以苏敬忠和太常寺卿身死,十数人革职流放为结果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自始至终,李归尘也没能将心中的推断说与任何人。

    原本料想的风平浪静,现在看来却又是遥不可及了。

    太子登基大典是在五日后,定国号为“流徽”,自明年启用,而今年依旧是正朔三十八年。

    因着西景王的发落问题,太子,也就是原来的长孙殿下朱伯鉴与流徽帝产生了很大分歧。朱伯鉴主张即便是不将西景王贬为庶人,也该将他圈禁于宫中别院,直至终此一生。但流徽帝考虑到当年明英宗和景泰帝之间的事,坚决否定了太子的想法——不管怎么样,西景王至少也是他的弟弟。

    为此,太子与圣上便生了嫌隙。又因为流徽帝深知谪居南京的羞辱痛苦,便不打算送太子出京了。

    或许多年后,史书上大概会留下这么几行话:明流徽帝温仁恭俭,孝悌有加,着景王自即日起入山东宣平府就藩,免去其“西景王”的尊号,世人只称景王。景王在属地张扬跋扈,服制仪仗多有僭越之举,私造银炉,豢养府兵。

    早晚又是一劫。

    而流徽初年,皇帝勤政爱民,平反了昭宗年间的诸多冤假错案,复聘程渡自野归内阁,代魏銮即任首辅;封原北镇抚司镇抚使杨焰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官居正三品,赐蟒服,恢复杨家声誉,追封杨夫人李氏为二品诰命夫人。苏锦暴毙后,返还杨焰幼妹的清白身家。

    这三品指挥使获赐蟒服的,自永乐年起就他这独一份,一时间是恩宠铺天而来。可他身处其间却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那些埋在旧年的真相到底还是随风化尽了吗?纵然还他身份,却没能让他释然。

    转眼间,又是暮春的海棠花季,纷纷扬扬的灿烂花雨中,他一身锦衣地自大内回到了旧宅里,被明媚的骄阳晃了眼。

    海棠树下,身穿素白袄裙的蒲风正追着应儿要抹她一脸梳头油,笑声响彻在院子里。

    时隔十一载,他终是回家了。

    这场景在他梦中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亲眼所见了,倒令他有些失神。

    然而平静的日子单单持续到了同年七月底,流徽帝突然驾崩了,享寿四十七载。

    风波又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案  也就是终案啦~  食母胎

    预告:正朔三十八年史称“孽年”,三朝更迭之际,新帝麟儿竟是化为了阴胎?

    光怪陆离,魑魅魍魉,说到底不过是一颗颗扭曲的人心。

    从沦落归尘到鲜花鼎盛,纵然哪一天历史再度上演,至少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更何况,我还怀着你的延续。

    第75章 中秋 (修) [vip]

    正朔三十八年中秋, 李归尘在宅中摆了宴, 请来了裴彦修、张渊还有一直推说不来的段明空。因着还在流徽帝的国丧期间, 众人皆是素衣玄袍的, 也就算是在家中小聚罢了。

    先帝在位仅仅半载, 七月廿九的时候因着胸痹病发作就这么驾崩了。前几日群臣定下的谥号乃是康宗,因着陵墓未建, 也只好择日才能下葬了。

    而蒲风二月底便向康宗递了折子, 早在御史大人们将她骂得体无完肤之前便先请求致仕了。当时她人在大理寺的时候, 总觉得步履维艰太过艰辛, 如今老老实实在家当她的指挥使夫人了,却又闲得浑身难受, 也只好和同岁的小姑子整日一道插科打诨,这几个月竟也是飞一般地过去了。

    归尘虽是升了指挥使, 因着康宗皇帝体恤百官, 这大半年来大抵上相安无事, 竟是比年前还要清闲不少。不过即便是他不愿多说什么朝中的事情, 蒲风也知道归尘在有意躲避风头, 就连太子借着他和程阁老的案子暗中扳倒了魏銮,他也不曾插手什么——看起来就像是在有意逃避。

    蒲风知道他心中自有考量,倒也不多说多问,左右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 总不该去想这些触霉头的事情。

    如今归尘官居正三品了, 虽是搬家到了当年的杨家旧宅里,还是不请一个下人的。而此时他正在厨房里和应儿一道忙忙碌碌, 蒲风只好坐在大海棠树下的石凳上听裴大夫声情并茂地和张渊讲着医理。

    因着她前几日差点将厨房给点着了,归尘和应儿再不许她踏入厨房半步。

    整个院子里,只有段明空负手站在僻静处望着月色发呆。他不想回侯府,那儿也不是他的家,这中秋于他而言本就是没意义的。

    应儿看着厨房的柴不够烧了,想打发院子里的闲人去干活,一看他们仨正寒啊病啊的说得火热,便摆了摆手冲着段明空唤道:“木头段儿,别站着了,来帮帮忙罢。”

    段明空微微挑眉有些愣神。木头段儿?这小丫头隔了这么多年竟是还记得这句玩笑话。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便看着应儿抡起了一把斧子掖到了他手里。

    “这是什么?”

    “快去劈柴,不然怎么吃饭。”

    他被应儿推到了柴火堆边上,有些哑然。自己这双手提过剑也杀过人,如今竟是要来劈柴?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然而应儿朝着他粲然一笑,说着“木头哥哥好好干”,一转身便又消失在了他身后。

    段明空劈好了柴掂了掂手里的斧子,不知道为什么便将那些杂念通通弃之脑后了,满脑子反而都是她那声“木头段儿”……转眼开了饭,他们四个大男人坐在席上,而蒲风和应儿不上席,也不知道躲在屋子里又悄咪咪说着什么私房话儿。

    黄酒泡了咸甘梅温得正适口,裴彦修千载难逢地默许归尘喝上几盅。当年杨家出事的时候,段明空是北镇抚司的千户,而裴大夫还供职在镇抚司衙门里,专门给锦衣卫和诏狱里的犯人们看病。

    那时候段明空还不足弱冠的年纪,可以说这天上地下就佩服杨焰这一个人。他听说杨焰哥哥因着结党营私被关进了诏狱自也是不信的,可后来证据越来越多,再加上夏冰总提起此事,他有些动摇了。所以当他再见到李归尘之时,见他颓丧且又苟且偷生的样子,那种幻灭感击碎了他多年来的一切坚持。

    段明空的酒量一向是浅得可怕,再加上他今晚满怀心事,没喝几杯便上了脸儿,目光有些涣散,显然是醉了。

    张渊正说笑着当时不识蒲风乃是女子的窘事,便提到了他二人为何还不趁早要个孩子,毕竟归尘今年也有三十四了。

    李归尘摇摇头微笑道:“许是我当年伤得狠了些,到底是根基不行了。”

    裴彦修一听这话轻轻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这里面的枝节,他自然明白是李归尘在帮蒲风开脱,也是怕她听到了走心。

    而段明空一听李归尘这么说,忽然就一反常态地直勾勾望着他道:“如果我当年再成熟些,就不会疑你会干那种事情……甚至哥哥你逃出诏狱的事我都不曾知道……为此我……自责了很久。”

    他说着说着,喉头一涩竟是哽咽了。

    连裴彦修都没见过段明空如此失态的样子,且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让人腌心,便打着马虎眼道:“你瞅瞅,段大人喝了这么点酒就醉了……”

    李归尘垂眸看着杯盏里面的梅子,继而望着段明空平静道:“没关系,说出来便好了。明空,我从来也没埋怨过你。那一劫是跑不掉的,现在想开了,也觉得受些苦头也无所谓了,只是……”

    只是他对母亲和如儿负有的债,此生算是无计可消除了;如今应儿能重回家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话头子一挑起了头,裴彦修闷头喝着酒,也很难不去想起那几年的日子——归宁寺的拾花和尚自乱葬岗捡回了不成人形的他,而自己足足将他医治调养了一年余才算是将他的命捡了半条回来。

    芦不押,闹羊花……这些东西都是一顶一的毒物,却也是麻沸散的组成,才能施针刀术。若非是他舍了这条命一意孤行非要用,估计这一辈子也就是瘫在床上了。人道是接筋接骨多半也会落下残疾,可归尘硬是咬着牙练得自己大抵恢复如初,这里面的痛苦与挫败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