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裴彦修不苟言笑地给这俩人诊了脉,对着李归尘凶巴巴道:“外袍上衣都给我脱了,看看伤口。”
蒲风跑去关好了门,又一臂挂着李归尘脱下来的衣服,帮他将肩上缠的白布一层一层解了下来,嗔怪李归尘道:“早说让他来找您看看的,拖到今天才来。”
裴彦修立在一旁看蒲风的这副样子,心下已猜到了七八成。他忽然挑起了嘴角,继而轻轻咳了咳重回正色道:“看来伤了五六天了,伤口长得倒是可以。主要是你近来情致调养得不错,脉象已经不像往日那般弦数了。原来劝得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我还道是如何,没想到是你的功劳。”
蒲风一抬头发现裴大夫正望着自己,忽然又低下了头去,支吾道:“啊?我?”
“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你腰上的伤想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气血也补上来不少,葵水可又来了?”
蒲风的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还没……没有。”
裴彦修揉了揉眉头:“叫你来扎针又不好好来,可是碍着面皮薄。你们俩这进展……我看干脆不如就让归尘回家给你扎,一会儿我将那穴位给他抄一份。”
蒲风惊得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
李归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裴彦修道:“也好。”
“诶,可不是老夫打发你,你是不知道此人当年在北镇抚司的时候,单拿着这把银针吊过多少人的命?”裴彦修冲着蒲风眯着眼道,“再说习武之人的穴位一向认得准,你倒是不用怕他扎坏了你。”
蒲风咋舌道:“啊?吊命?我,倒不是怕这个……”
李归尘抿着清茶有些不以为意,裴彦修若有所思道:“这关进诏狱来的人,也不尽然都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不乏家中有儿有女想活命的。这银针虽小,却可将他们的命保住一时,或许过了这段日子浪头弱了,还能从诏狱抬出去。”
蒲风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在桌下偷偷攥住了李归尘温热的手。
他笑了笑,佯装轻松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彦修兄,我有件事儿想托付你。”
“但说无妨。”
他笑意恬然地看着蒲风,继而和裴大夫道:“初六那天,我们二人就要成亲了。虽然也不能办得过于张扬,到底蒲风这一辈子就嫁我这么一次,无论如何,这婚礼也是不能敷衍的。我想着成亲那日,蒲风能不能从你家出嫁?”
裴彦修大笑了良久,一口答应道:“这等喜事你这家伙也敢瞒着我?这事简单,不过从这儿出门子到底还是寒酸了些,希望蒲姑娘别嫌弃。明日我便叫空青先将院子里那一堆杂七杂八的药材先暂且收了,将这好好打扫一番。
说来,我本不是多事之人,倒也得为弟妹着想着想——从我这儿嫁出去没什么麻烦的,可还得要个名头。老夫今年都四十有二了,无儿无女,不如我认蒲风为干闺女如何?”
李归尘的脸立马就黑了下来,“不好。”
蒲风若是他干闺女,那他日后见裴彦修岂不是要喊他干爹了……还是蒲风抹了抹冷汗,浅浅笑道:“裴大夫的恩情,蒲某真是无以为报。蒲风自幼漂泊,一无父母,二无姊弟,不如日后就喊彦修兄一声哥哥了。还望哥哥不要嫌弃我这个不知分寸的小妹妹。”
裴彦修将屈膝行礼的蒲风扶了起来,有些羞涩地笑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讲这些虚礼呢?你们两口子一路受过来的这些苦,裴某这个做哥哥的一直都看在心里,可日后你们行走于官场之中想来还会遇到不少波折,还得你们二人风雨共济。
不过今日咱们且不论这些,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尤其是归尘……尽早完婚自然是好的。自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看病,裴某一早就知道那家伙早晚是要将你拐回家的。”
蒲风笑了笑,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非要搬进去的,那时候他还赶我走来着……许是不愿意让女人住进来。”
裴彦修摇摇头道:“那你不还是住进来了,这就是缘分。既是初六那天嫁过去,初五下午你便带好了喜服首饰什么过来,裴某既是当哥哥了,你那份嫁妆我给你备。”
李归尘一直微笑着听二人对话,忽然张口笑道:“怎么好意思劳烦裴兄,说来你可知道自己要嫁的这个妹妹是个什么身份?”
裴彦修和蒲风皆是一愣,便听着李归尘有些得意地悠悠道:“新晋的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
蒲风一时瞠目结舌,裴彦修却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归尘抿了口茶:“猜的。”
“这么说,你媳妇比你官还大?”裴彦修笑道。
“自然,一向都是蒲风养着我,你且羡慕去罢。”李归尘有恃无恐。
蒲风听得面上微微火辣,心道此二人斗起嘴来竟也是这么幼稚。可若是李归尘所言成真的话,想来自己是顶了萧琰的位子了,也不知道萧琰身在囹圄中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被气死。他一向以来都不是很瞧得起自己身上一无功名。可她若非是个女子,自然去考科举了,而非天天靠写话本子卖给印刻房赚钱。
她知道现下的朝局实在是紧张得很,一旦圣上驾崩,如今所极力维持的暂且平衡将会被瞬间打破。血书案虽是以刘仙身死、萧琰入狱待审的结局告终,但真正的幕后主使并未露出水面。
此人,想来正是杀哑女、借烹尸案迷惑他们之人,也很有可能和地佛宫案有关。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血书案的真正策划者便是景王党集团的中心幕僚,故而西景王愿弃车保帅舍掉了自己安插在大理寺的少卿。此人若是不除,到了圣上驾崩之时想来会策划一场更大的阴谋。
蒲风漫无边际地想着,还不知道自己上任之后审的第一个犯人正是萧琰。自己当时为了威慑他,编了一句重审当年杨如儿惨死一案,正是一语成畿。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她和空青二人满院子地捉了全部小鸭和半数的小鸡收在了筐里,这才和李归尘二人欢欢喜喜地从医庐道别出了门,徒留下了哭笑不得的裴彦修和满院子鸡屎鸭屎。
蒲风看着李归尘将一卷帘的银针和穴位单子妥妥当当地收在了袖子里,忽然觉得回家的脚步有些沉重。
因着李归尘肩上有伤,蒲风主动要求背着叽喳闹腾的竹筐。李归尘左手暗暗托着筐底说道:“已经这时候了,不妨先回家吃了饭,再去铺子里买那些东西。”
蒲风想了想问道:“你还打算发喜帖吗?”
李归尘一口答道:“当然了。”
“那……我女扮男装的事不就露馅了……我即便是不升官,怎么说也是个七品的评事,这叫我怎么嫁人啊……”蒲风有些欲哭无泪。
李归尘安慰她道:“没关系,可以让他们慢慢适应。”
蒲风:“……”
李归尘想了良久,又揉了揉她的头道:“再者,你日后是圣上亲笔御封的堂上官,即便有人弹劾你,也不敢用怀疑你是女子这样的理由……说出来也是没人会信的。”
蒲风想了想,觉得大概似乎可能有些道理,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而李归尘忽然附到了她耳边低语道:“其实,我是怕有人将你抢了去,这便是‘先下手为强’。”
嗯……这个实在是很有道理。蒲风挑了挑眉,用力点着头。谁说她就不怕李归尘这颗老歪脖子那天一不留神被谁看上了?
这样想来,蒲风觉得这婚结得很有必要。问名纳吉纳福那一套劳什子的繁琐规矩随便走走算了,想着自己的姓氏前面会冠上一个“杨”字——杨蒲氏,倒也格外相配的。
这种晕乎乎的幸福一直持续到她和李归尘挑好了一应首饰、喜服成衣、锦缎被褥,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因着要的急,多买的现成的,或许比不上准备了三年五载的那般细致,可蒲风心里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然而直到入了夜,李归尘坐在床边打开了针包,催她赶紧去洗澡的时候,蒲风的心情径直落到了谷底。她十分想要赖皮地黏住他以求不扎针。
然而李归尘笑意温润地一字一顿道:“要是不扎针,晚上别想睡觉。”
蒲风:“好的,我现在就去洗澡。”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下一章才会进案子~
蒲风身受扎针魔咒,233333
第56章 夜话 [vip]
夜风微凉, 将沐浴带来的湿热感一扫而尽。棚子里的小家伙儿们都睡得熟了, 偶尔传出来一两声哼唧, 显更得院子中沉静如水。
蒲风的湿发擦得半干拢至了右胸前, 仅着了一身中衣, 披着外袍在院子里踱步。
她咬着牙左想右想,也寻不到什么由头将这恼人的事躲了去。再者若是真像裴大夫说的一样, 调理不好日后便生不出孩子了……蒲风一时更想哭了。
“还没好?”
李归尘的声音顺着微风卷了过来, 蒲风微微打了个寒颤, 一边往房门走着一边应道:“好了好了……”
她轻轻推开了李归尘今天下午刚换好的木头门, 默不作声地偷偷瞄了他一眼,便看到他已经换好了一身月白的素净单袍, 正攥着一块白帕子细细擦着手。
然而此时他微微皱着眉,也在打量着他。
“坐到我身边来。”李归尘点了点床边。
蒲风灰头土脸地将门锁好了, 只得凑身坐了过去, 随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襟。
李归尘一伸手, 径直将她肩头上披的那件天水绿的外袍掀了, 搭在了床边。蒲风望着床上的那两排银针支吾道:“这这这……针谱呢?针谱都没有了是不是就不能扎了?”
李归尘嘴角上忽然噙了一丝笑意, 平静道:“一早都记下了。你且将衣襟解了趴在这儿罢。”
蒲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他,哼哼了两声却根本没有打算要动的意思。李归尘见此只好轻叹道:“别的都好说,只有这事儿依不得你,撒娇也没用。”
他俯过身来, 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蒲风中衣上的衣带尽数解开了, 托着她的一只胳膊将她轻轻按在了床上。
“那,你扎会不会很疼啊……”蒲风就像是谁家的小奶猫, 且似乎是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
李归尘有些哭笑不得,将针帘在她身边铺好了,低沉着嗓音淡淡说道:“或许是有些,你且忍忍,赶明日你自大理寺回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啊,才没那么好哄……”蒲风咬了咬唇,极其清楚地感受到他温热干燥的手指正轻轻探进了自己的衣领,似乎打算将她身上这件薄薄的衣料扯下去一半。
蒲风赶紧反手扑腾着攥住了他宽大的袖子,哀求道:“好哥哥,能隔着衣服扎吗?”
李归尘也是一愣,反问道:“你觉得行吗?”他说着,将蒲风的纤细胳膊自宽松的袖子里褪了出来,轻轻一掀便显露出了她的大片白皙脊背。红绸白底肚兜的大红系绳缀在腰间颈后,鲜艳夺目。
李归尘想了想,迟疑着问道:“上次彦修给你扎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抗拒……”
蒲风捂着脸支吾道:“大概是因为……你的缘故罢。我不想在你面前一副……现在的这个样子……很丑。”
她这番吞吞吐吐的话还没说完,腰底的位置忽然有一点微微酸麻的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李归尘声音轻柔地问道:“感觉怎样?”
“有点酸麻,倒是不怎么疼?”
他闻言舒了口气,又下了一针在肾俞穴上,轻叹道:“随卿啊,有些东西,该放下的终究要放下。你不再是香雪阁里那个时时要躲藏的小孩子了,你要明白,在咱们的家里也没有人会伤害你,所以那些恐惧是没有必要的。”
蒲风轻轻“嗯”了一声,李归尘落着针又微笑着缓缓道:“你又怎么会丑呢?这些事情你且都不要放在心上了。一时接受不了,那咱们可以慢慢来。你只需记着一点,我将你娶回来是为了疼你宠你的,不是想从你身上求什么,我亏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针下的酥麻中带着微微的痛意,却意外令蒲风觉得很舒服。她听李归尘这么安慰道,眼眶子一下子就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喑哑道:“说这些亏欠不亏欠的话做甚么呀,有时想想,便是这点经历已叫我耿耿于怀十数年,你又该怎么办呢?可归尘你却总是瞒着我,旁人看你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我知道,你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掩饰和逃避罢了。”
背上的近十根银针已经尽数扎好了,正立在蒲风的背上轻颤不止着。
李归尘沉默了一瞬,攥着她微微发凉的手说道:“有的人,有的事,在心里藏太久了,就不敢再去翻动了。或许正如你所说的罢,我在躲避。
一直以来,我都尽我所能去找如儿和应儿,为了能进教坊司,我结识了张博纶……入了教坊司的女子,多半都是要更名改姓的,我一直找不到她们,现在想来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让我相信她们还活着,哪怕是沦落在了风尘里,至少也还活着。我就不能死。”
他低沉的声音几度停顿,手上却还利落地出着针。蒲风听得胸口闷痛,却想着至少他愿意将这些说出来了。或许倾吐出来,心痛的苦便会少一些。
李归尘帮着蒲风将袖子套好了,又让她仰面躺下继续针腹上的气海、关元、中极等穴。这回蒲风明显不像方才那么紧张了,反而无言望着他。
李归尘长长舒了口气,眼底泛着难以言说的黯色,“还是在你做了张大人的书吏之后,我才借你之便得知了如儿的下落……在我出事不足三年的时候,有人自莲花河中打捞到了如儿的尸体……‘四肢胸被受创十余处,腹部尤甚。死因乃是溺亡,时身怀有七月余身孕……’又叫我如何相信?却又是……不得不信。
那上面写着,从礼部求了特赦文书将她从教坊司赎身的人,正是萧琰。”
屋内一时静默了下来,李归尘阖了眸子轻叹道:“我看萧琰此人的反应,那孩子多半就是他的。赎身是正朔二十九年二月的事情,正是如儿生日那天;而她的忌日……或许就在十月十五左右,然而初审之前尸体居然遗失了……”
果然又是萧琰此人……蒲风使劲儿揉了揉皱作一团的眉头:也就是说,在李归尘明知道如儿的死和姓萧的有关的时候,他就这么一直将此事憋在心里,甚至看着自己在大理寺中会向姓萧的毕恭毕敬,也从未多言过什么……只因那时她在大理寺还根本没站住脚跟,即便是她视萧琰为仇敌,反而容易自乱了阵脚,被他识破罢了。
纵然,他已经这样隐忍了十年有余了……
蒲风死死咬着后牙,只等李归尘将她身上的针尽数撤了,她便想也没想便径直坐起了身扑到了李归尘怀里,将他吓了一跳。
“你想怎么办?”蒲风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萧琰此人已经是时日无多了,可我要让他带着负罪感上路。这不是他欠我的,而是欠如儿的。”李归尘的目光中带着无比的坚定,只因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
若非他背信弃义,如儿一早便和他完婚了,又怎会流落风尘?可时隔三年他竟是又花了大力气从礼部得来了文书,赎她脱身,却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似乎一开始便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