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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这簪子是昨日老爷一大清早便送来的,镙黛瞧着还没甚珍贵,偏小娘子喜欢,生生把玩了一日,连睡觉都要握着。

    “掉了。”

    “可——”

    “没甚可是,”郑菀打断她,“莫要与我阿娘说,免得她担心。”

    “可这样一来,小娘子您便没束发的了。”

    郑菀笑笑,探手出去,雪色皑皑,窗外一枝红梅如蜡染,她指着,“便簪这梅花罢。”

    翠鸟儿忽地一拍翅膀,飞出窗外,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云端。

    郑菀怔怔看着出了会神,却听脑后镙黛一声:

    “小娘子,好了。”

    铜镜内,隐隐绰绰照出一道人影。

    时间仓促,并未绾什么复杂的高髻,只以云锦同色的丝绦在头顶打了个巧结,其余长发泼墨一般披在脑后。

    耳饰珍珠铛,眉点梅花钿,长裙曳地,亭亭袅袅,再看不出方才的一丝狼狈。

    “不错。”

    郑菀赞了一声。

    大麾来时,还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郑菀披上,双手拢在袖笼里,沿抄手游廊出了净房,便径直向兰泽苑去。

    苑内已来了许许多多人,不拘男女,来来去去尽是些熟面孔,只是朝郑菀投来的眼神,透着那么丝古怪。

    郑菀上了廊,还未进门,便见一鹅黄裙裳的勋贵女郎悄悄儿从侧间过来,瑶扇抵唇,声音放得很低:

    “菀娘莫去,太子……也在里面。”

    上林宴是一岁一度百官同乐庆贺丰年之宴,更是适龄的儿郎和小娘子们相看之宴,男女同席,不拘礼数,自然有簪花赠情的传统。

    太子在里面,也不甚稀奇。

    郑菀认出来人。

    这人是大长公主安庆之女容怡,也不知大长公主这般跋扈的性子是如何养女儿的,堂堂亭主却生得怯懦柔弱,被区区一五品官家的女儿欺辱上头,有一回她看不过眼代她斥了对方,倒叫这人一直惦记着。

    梦中这人,也是唯一一位敢在郑家流放后,凉亭赠盏以酬故人的送行人。

    她目光不由放柔:

    “无妨。”

    “莫、莫去,她们早商量好了要戏弄于你!”

    眼看郑菀还要往里去,容怡急急道,一张脸憋得通红。

    勋贵与世家,从来是两个圈子。

    郑家眼看落难,最后来通知她的,却只有这么一位勋贵圈子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女,郑菀暗叹了口气:

    “亦无妨。”

    她等的,便是这一刻。

    饵料已下,戏已开锣,崔望,你来,还是不来?

    第5章 巧做戏

    “郑小娘子请。”

    一进门,便是一座八扇黄花梨落地屏风格挡,绕过屏风,一位着荷色孺服的侍女迎了上来。

    郑菀脱下羽氅交入她手中,屋内设有火墙,东西南北四角还点着铜镂壁炉,才走了这么几步,在外冻了一遭的手脚便都暖和起来。

    “亭主,郑小娘子,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他们都去了风波亭。”

    “咦,风波亭竟开了?”

    这风波亭位于兰泽苑后院,毗邻水榭石舫,九曲十八弯,四面临水,底下是久负盛名的骊泗汤,常年不冷不热、不干不燥,极是宜人。

    可容怡分明记得,今日这风波亭连同水榭石舫悉数不开,只接待一位贵客。

    侍女垂首:“是,国师大人发了话,说既是百官同乐,实不必顾虑他。诸位大人们便都进去了。”

    “哦,国师大人发了话?”

    郑菀转过头来,这时她已走到正屋后门,踏上了通往后苑的回廊。

    “是。”

    “可还有旁的吩咐?”

    “没有。”

    “菀娘,你——”眼看郑菀还欲往前,容怡跺了跺脚,追了出去,期期艾艾地道,“国、国师大人忒吓人,菀、菀娘你莫、莫去。”

    “他在,我才更要去。”

    郑菀勾了勾嘴角,见容怡扭扭捏捏要跟来,“一会自找你母亲去,莫要跟着我。”

    容怡恹恹应了一声。

    两人沿着回廊走了不到一会,便看到了水榭石舫,风波亭一角在其后若隐若现。

    此时际头顶是大雪纷扬,底下是水榭阁台,骊泗汤流经之地,只让人觉温暖如春,如行走于江南烟雨、绿柳杨堤之上。

    小娘子、儿郎们穿着鲜亮的衣裳,穿梭于回廊,曲水流觞,弹奏赋诗;石舫上,更有弦歌阵阵,舞乐纷纷。

    “菀娘,你在想什么?”

    容怡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郑菀看着这四时之景:“我在想,这世道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岁不同。不过——”

    她突然笑了,“我郑菀,不信命呢。”

    活在书里又如何?

    不是主角儿又如何?

    上苍既肯降她一线生机,自不会将前路完全堵死。

    若完全依书中所言,她该泡在一苑之隔的澜珀湖里,等着梁国公府家的纨绔来救,众目睽睽,清白尽失,再一并失却生孕之能才是。

    可如今,她没去澜珀湖,反来了这骊泗汤,书中风波亭未开,如今也开了——可见蚍蜉虽小,亦有撼地之能。

    容怡怔怔地看着她,忽而喃喃道了一句:

    “菀、菀娘,你这般……真美。”

    郑菀却不欲再说,抬脚上了水榭的台阶:

    “走罢。”

    未上第二阶,旁刺里一道风,一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捧着果盘匆匆经过,上台阶时未站稳便“啪嗒”摔了个实。

    果盘没拿住,果子咕噜噜来了个天女散花,滚了一地。

    郑菀反应不及,左脚直接踩上了一粒无花果,踉踉跄跄着要倒时,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栏杆,才碰便意识到,这栏杆给人做了手脚——

    “啪”,断了。

    翠碧色云锦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郑菀往后仰时,欣慰地看到,事先安排在身边的侍女已经一跃而起,准备救她了。

    一阵熟悉的风过。

    风里带着雪的凉意、带着风的刺骨,以及若有似无的兰草香气——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拦腰一把虚虚揽住,带到了水榭对面的石舫上。

    在一片叫好声里,郑菀怔怔地看着对方。

    年轻郎君身披靛青袍,腰系鸱吻带,面目平平无奇,偏偏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或者说,用美,还远远不够。

    那双眼里,藏着星辰万里、瀚海荒漠,藏着天山雪、云中月,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再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只余一片波澜不惊的死寂。

    郑菀回神时,对方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小娘子且小心些。”

    崔望。

    郑菀视线在他腰间的绦带、身上的长袍上转过一圈,立时明白过来。

    他因着那块鸡血石,对她起了疑惑和好奇,也才有了如今这般及时的相助之举。

    好奇好啊。

    世间所有的情缘,都来源于好奇。

    不过,她还需小心再小心,仙家手段万端,雀鸟不过其一,她需得小心防范。

    “多谢郎君,不知如何称呼?”

    郑菀盈盈拜谢。

    崔望垂目瞥了眼她泛红的眼皮,以及睫毛下沾染着的一点泪珠儿,颔首略作示意:“不必言谢。”

    说罢,便转身告辞,径直去了二楼舱房。

    “这郎君好生无礼!”

    容怡气喘吁吁地穿过水榭,来到与之相对的石舫一楼时,只看到郑菀热脸贴人冷脸的一幕。

    郑菀摇摇头,颊生绯晕,面现恍惚:“不,亭主说得不对,这位郎君纵侠行义、威武不凡,真真……”

    了不得。

    她未说下去,可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却让旁边经过之人都看呆了。

    容怡心道不好。

    那位郎君确实身手不凡,居然能带着菀娘踏水凌空,飞到与水榭三丈之隔的石舫之上,可……可也不代表,菀娘便要看上他!